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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梨白似雪春日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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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伤心。
但自从娘告诉我说,人死了,就是长久的离别,永远不再回来。
于是我模模糊糊似是有点懂了。
那就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能和亲人相见。只想象一下,娘去了什么地方,不再回来的情形,我心里就很难过,这种难过让我很想掉眼泪。
我站起来张望一下,娘正在晾晒着衣裳呢。
她袖子卷起一截,露出一半的手臂,白得象很漂亮的藕段,衣裳在她手中迎风扬开,有微润的水珠滴在我脸上。
空气中,淡淡的梨香还有皂角的气味混和着,那是娘的味道。
我冲上去,抱着她的腿,将头埋在她大腿上:“娘!”
娘笑了起来:“傻孩子,你在做什么呢?”
娘笑的时候模样很美。
“娘你陪我玩。”我仰着头。
“乖囡囡,娘正忙着呢。你听话自个玩去吧。记住不要靠近水井、不许爬树、不许到花园里去。。。。。”
我很听话的走开了——因为,我想去花园。
我在这个院子长大,院子里住了许多人,她们都是很漂亮的姐姐们,她们整天吱吱喳喳,她们整天弹奏着快乐的曲子,她们很喜欢和我玩,可更多的时候,她们都不在院子里。
院子里有两个门,一扇小门走出去,绕过了一道墙,只要看门的大叔没瞧见,我就能跑到外面的巷子去。
另一扇对开的大门,是给漂亮的姐姐们进出的,娘不许我进那道门。
曾经有一次,我悄悄的跨过了大门,看到了许多美丽新奇景物。比如有个亭子建在水里;有一座漂亮的小山被装在大大的池子,池水里里面还养了许多金色的大鱼。
其中还有一条小路,用五色、浑圆的小石仔细铺垫成,我赤脚踩在上面,一股清凉涌上来,舒服得直让人想笑。
沿着小石路,一路婉弯。
我听到悠扬的琴声,然后看见一座以花丛为墙的大院子。
扒开绿郁葱茂的叶子,院子里的姐姐们有的正在跳舞,有的正在吹竽,有的在抚琴。当中还有许多穿着华丽衣裳的老爷夫人们,他们在这春色迷醉百花芬芳下摇头闭目,微笑捋须。
这如仙景一般的地方,到底是哪里?
我瞧着入了神,然后耳边突然一阵疼,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人捂着嘴巴拎了出来。
平时跟娘很要好的春茹姐,压着嗓子道:“你怎么跑到花园里来了?快跟我回去,别让人瞧见了。”
一路被她揪着送回了小院子里,娘知道后,再三叮嘱我,那是老爷夫人们消遣的地方,要我以后再不许去。
可从此,我就记住了,那个美丽的地方,原来叫做花园。
我常常想念这个地方,有时还在梦里见到它。
梦里我踩着五彩的小石头,身边盛开着美丽的花朵,蝴蝶在我肩膀上扇绕,穿着漂亮衣裳的姐姐们围着我弹琴、唱歌。。。。。。
我真的很想再去花园啊。
偷瞥了一眼娘,她依然低着头晾整衣裳,忙得顾不上我。
于是我悄悄的拔开了大门。
花园里的景色依旧那么美,直到走了进去后,才发现它比我的想象更大更阔远。
郁葱的树林,小河水潺潺,峦连的小山坡,遍地花香。
今天的园子很安静,没有姐姐,没有乐师,没有音乐,也没有歌声。
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都到哪去了?
小草在我脚下轻轻地蹋陷,轻风送来一阵隐约的低泣。
我疑惑的张望。
高大的紫槿如城墙般耸立在眼前,哭声是从里面传来。
我在花丛底下钻了进去。
拔开最后的一根花枝,我就看见了他!
那时的他,只是一名穿着麻孝衣的少年,身瘦如竹,独自躲在无人的秘密角落里默默落泪。
我走过去问他:“大哥哥,你为什么哭?”
他象是突然受到了惊吓一般,跳起来:“你是谁?”
“我叫阿璃。哥哥你为什么哭?”
他看了我一眼,又瞪了我一眼,恶声恶气地道:“谁说我哭了!”
我歪侧着脑袋看他,然后踮起脚尖将手伸到了他的腮边:“我娘说,心里不舒服就要哭出来,哭过就好了。”
他起先不知我要做什么,待看见落在我指尖的那颗泪珠,顿时就显得恼怒,又有些羞愧。
“喂!你在做什么?谁要你来多事!”他生气的拍开我的手。
他的手劲可真大,打在我手背上火辣辣的疼。
可是我不计较。笑了笑,拿出一条手绢来:“哥哥,我会用手帕变只小动物出来,你要不要看?”
他怔了一下:“什么?”
我重复了一遍,不待他答应,便又急急的道:“你等着,不许偷看,我这就变出来。”我转过身,摊开手绢。
每当我委屈,闹脾气,哭吵的时候,娘总会拿出手绢儿,温柔的道:“小阿璃,小阿璃,瞧瞧娘给你变出什么来?”
于是我瞪大眼睛,看着一片薄软的巾子在娘手中转来转去,慢慢成型。有时侯它变成老鼠,有时候它是小兔子,有时候它又是一条有角的小长蛇。。。。。。
我看得入了神,然后忘了哭。
我回忆起娘当时的编织,做出一条蛇来。
转身拿给他看,
“这个太简单了。”哥哥有些不屑:“谁都会做。”
“还有呢还有呢。”我说:“你看我还能做一只老鼠出来。”
明明做法跟娘的一样,可是为什么我的老鼠那么丑?
我有些惭愧。
少年疑惑的打量着它:“这是老鼠?”
我点头:“对!你瞧,这是它的嘴巴,这是它的耳朵,这里长长的是它尾巴。”
“哦,我还以为它有两条尾巴呢。”
我撇了撇嘴:“不象吗?你认真点儿瞧就象了。”
他果然认真的瞧了几眼,有些艰难的点了点头:“嗯,是有点儿象。”
我得意。
“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哦。”
他不说话,拿了我的“小老鼠”坐下来。将那手绢撒开来,尔后又重新一阵叠卷,不一会,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老鼠在他托掌出现!
跟我娘做得一模一样。
我张大嘴巴。
“你怎么能做得这么好?”我叫道:“是了,一定是你娘教过你的,对不对?”
他顿了一顿,声音有闷闷的:“我娘死了。”
我有些替他难过:“你娘死了,以后就再也看不见她了,所以你很伤心,是不是?”
要是我娘不见了,我也会很难过的,大概哗哗的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子呢。不过,我却从来不怕在人前哭。
可他却瞧也不瞧我一眼,轻轻的问:“人为什么要死呢?”
我以为他是在问我,于是答:“死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每个人都要去的。”
他睨了我一眼:“你懂什么!”
我懂我懂,我懂的!
娘说,死,就是命啊!是每个人的命。
“死那个地方虽然很远很远,你娘她回来不了,可是日后你还有机会去找她的。”我安慰他。
他一下瞪大眼睛,嘴巴也张得大大的,看起来点傻。
过了一会才问:“怎么找?”
“我娘说,死,是该到的时候,就要到的地方,每个人都逃不了。所以等你以后有机会去了,就可以找到你娘了。”
他合起嘴巴。
想了想,我又补了一句:“所以,哥哥你不要伤心。你娘若是知道你为她伤心,她也会很难过的。”
阳光安静的洒在青碧的草地,给微冷的石头桌椅度了一层淡淡的温暖,少年抬腮静暇的姿势,脸上汗毫细细,秀长的眉毛挺入鬓角。这些细节,在许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晰记得。
但那时的我有点想离开了,主要是担心娘找不着我要着急,可又怕万一我走了他继续伤心,只好陪着他坐着。一边拿着手绢反反复复的折着小长蛇和小老鼠,一边轻轻的哼着歌:“小阿哥上山割牛草,小妹妹山下捡柴烧,家里老黄牛哞哞叫,哥哥你怎么还不回家来。。。。。。。”
“除了小老鼠和蛇,你还会变什么?”他突然打断问我。
“啊!”我回过神来:“我娘教过我变小兔子,可是我还没学会。”
“你好好想想。”
我拿着手帕,一边努力回忆,一边折叠:“好象是这样,又好象不对,应该是这样,哎呀,也不对。。。。。。”
他抢过我的手帕:“你说,我折。”
手绢一次次的解开了,又一次次的重新折叠,在我的记忆中、在他的手中慢慢起了变化。
一只竖着两只耳朵的小兔子如花朵儿在最后一瞬突然绽放般,兀然立于掌中。
“成了!”
我俩同时一声欢呼。
我抢过来手中,很想学着叠一次,偏又是舍不得将它拆了。
“哥哥你真聪明。这只兔子我学了很久都没学会呢。”
他笑了笑。
他笑着的时候,真是好看。
我跳下石头凳子:“哥哥我要走了,我娘该找我了,再不回去她要打我屁股了。”
他连忙站起来:“等等,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摇头:“不知道,我是偷偷的溜进来的,我娘不许我进来花园呢。对了,你也是偷偷的进来的吗?”
他含糊着:“唔,差不多吧。”
我走了两步,忽回过头来:“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我下次再来了,就找你玩。”
“我叫。。。。。”他突然停住,想了想,说道:“你叫我舜哥哥,就成。”
是的,我和他,元危舜正是识于那时。当时的我,完全不知,在我往后的一段人生岁月里,他对我的命运起到多么关键性的转折,以至影响了我的一生。
诚然,那时我还小,不懂什么叫做命运。
我蹲在地上,手参着腮,眼巴巴的望着树冠,盼着院子里的唯一一枝果树。
三月梨花开,八月有果摘。
我们院子里的这棵梨树,明明春天的时候开了许多的花,可到了秋天却一个果子也没有。
娘生病了,一直在咳嗽。医大夫说,多吃些梨子,可止咳。
于是我记起花园里也有许多的梨树。
趁着娘睡着的时候,我悄悄的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花园里很安静的,没有别的人。
梨树不负我的期望,黄灿灿的果实,累累的压得树丫儿快折断了似的。
挑了一枝最容易爬的,我手脚并用,吭嗤吭嗤的就上了去。
果实密密的垂结着,散发着香气,诱得人喉咙嘴巴里全是口水。
咽了咽唾沫,我将手伸出去。
娘说我是只调皮的猴子,坐也坐不住。那么现在的我象不象王母娘娘蕃桃园里的孙大圣呢?
摘了一颗最大的,发现没有东西可以用来装它,不过没关系,我衣里有兜呢。
左右各塞了一颗进去,立即就填得满满的。
不能只拿两颗啊,院子里的姐姐那么多,娘说有好吃的东西就要跟大伙一起分享。
我皱着眉头,有些犯愁。
忽然灵机一动,将衣裳掀起来,再打个结,哈,不就可以装下了吗?
梨子很大,我有些兜不住,一颗在边上滚了滚,掉了下去。
“哎呀!”树下有人叫了一声。
砸着人了!
吓得我缩在枝杈上,一动也不敢动。
树下立着两人,那颗倒了大霉的梨子就躺在一位素衣的少年脚下。
他身后的人伸手指着我,喝道:“不长眼的混账,你在上面做了什么!”
我慌怯怯的探出头来:“对不住了!”
少年仰起脸。
白巾子下的面容很熟悉。
舜哥哥!
我眼一亮!
欣喜的张嘴正要叫唤,却忘了手里还抓着衣角,兜着的满满一兜儿的梨果顿时就嗵嗵的散落了一地。
哎呀!
我手忙脚乱,怎么也拦不住一个。
跳跃的梨子接二连三的,树下的人躲得好狼狈。
他身后的人更生气了:“好个无礼放。。。。。。”
舜哥哥衣袖子一挥,他立即闭嘴了。
他抬起头望我,温和的问:“阿璃,你在做什么?”
我很难为情:“我在偷果子。”
他嘴角动了动,好象是在笑,可又不象。
“你快下来,坐在树上危险。”
我瞧了瞧他身后的人,有些捏扭。
娘说府里有许多的规矩,这个东西不许碰,那东西不准拿,花园更不是我们可以来的。
可是这些,今天我不仅都犯了,而且还偷了东西。
娘说偷了东西的人,被抓住了要斩手指,还要坐牢的。
我不想没有手指,我不想坐牢!
“我偷东西不对,你会不会向总管大老爷告发我?”我可怜兮兮的问他。
他黑漆漆的眼珠看着我:“你为什么要偷东西?”
“娘生病了,大夫说要吃些梨子才能治得咳,我们院子里的梨树没有果子。”
他点了点头:“原来是因为母亲生病,这是孝义,我不告发你就是了。你快下来吧。”
“还有你身后那位哥哥,他会告发我吗?”
舜哥哥转身看了一眼,淡淡的说道:“他也不会告发你的。是不是?”
那人赶紧说道:“是是,小的什么也没瞧见。”
我松了一口气,赶紧爬了下来。
他靠过来要扶我,从高处落到地面,在他面前一对比,我顿时觉自己变得很。。。。。。渺小了!
伸手比了比,我有些郁闷:“我好象是变小了。”
他愣了一下:“什么?”
“上次见你的时候,我在你这里,可现在,我只到你这里。”我在他腰上方比划了一下。
他嘴角抽了一下。
“那多半是你常常不听话,又不爱吃饭的原故,所以才会越来越小。说不定有一天缩到只有拳头那么大点儿,到时候,人贩子就可以把你装在口袋里带走了。”
我不无担心:“变小后还会变大回来吗?我每天都乖乖吃饭呢。就是,偶尔不太听话而已。”
他身后的少年嗤的轻笑。
舜哥哥白了他一眼,他立即就将头垂了下去。
“唔,还幸好你有吃饭的,不然缩得更快。”
我蹲下去收拾散落一地的梨子:“我得赶紧儿走了,娘生病我不能离开她太久。”
梨子太多满了出来,衣裳兜不住,走了两步又跌了一颗。
“小五,你去帮她。”
“是!”叫小五的少年走了过来,掀起身前长长的衣前摆:“都放进来我这吧。”
“明明是我在偷东西,可万一被人发现了,岂不是连你也一起受罪?”我有些迟疑。
舜哥哥道:“不用担心,我们很熟悉这里。你说你家在哪,我们可以走一条僻清小路,教人发现不了。小五,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是。”小五连声道:“担保没人发现。”
我松了一口气,那是再好不过了。
指了家的方向,舜哥哥拉着我的手,一路果然没有人。
我悄悄的跟他说:“舜哥哥,我学会用手绢变兔子了,我还会变小老虎了呢。”
“唔,等一下变来看看。”
“我有两次悄悄的来过花园里,到了我们上次的那个地方,可是你不在。”
“我不常来花园。不过,你如果想见我的话,恐怕要过好一阵子了。”舜哥哥说:“过几天,我就要外出求学了,要隔几年才回来一次。”
“啊,要这么久,那地方一定很远吧。去了这么远,你要想家了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我。
我心里难过,虽然我们只见了两次,可他毕竟是第一个愿意和我一起玩的朋友。
他不在了,还有谁陪我一起玩呢。
“你不在了,我会想你的。”我说。
他显然的愣了一下,鼻子里嗯了一声,然后摸摸我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