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短篇集）》林错

9、之八

　　“这是什么？”如黑水晶般锐利清澈的眼眸把目光投向桌上那个敞着口露出里面细小的灰色颗粒的小布袋。
　　“月忆草的种子。”清澈的声音淡淡的解释着。这种药草与其他几种草药制成的药剂，可以起到抑制魔力加强圣力的作用，也可以单独熬成使人安眠的药汤。
　　“所以——”
　　“如果每次都这样加持圣力的话，我无法好好的履行神官的职责，所以，如果你又有了和上次一样的情绪的话，就先用它使自己休息一下吧。”
　　“然后等你有空的时候，再和你立下契约？”有点不可思议的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奥莉希亚眼中满是疑惑。“你以为平复了心情的人，谁会选择死亡啊？”
　　“至少这样的话，我不用那么费力的让振荡平息。而且，你已经死亡了，奥莉希亚。”
　　“果然我让你进屋是一个错误。”注视着悠闲的喝着自己的茶却毫无感恩之心的客人，前任的阿斯卡尔领主强忍着违反贵族礼仪把人赶出去的冲动。
　　“药草收获的时候，如果用不完，就送给神殿吧。”放下杯子，优雅告辞的人抛下了最后一句话。
　　这使奥莉希亚不禁暗自握紧了拳头。
　　这个人——
　　这个人，应该是为了可以得到免费的药草，才把它送过来的吧——绝对。

　　“这几天我大概可能会很忙吧。”果然如期前来取药草的神官把装着药草的布袋搭上肩头，配上用于防止弄脏神袍而套在外面的灰色斗篷，给人一种要远行跋涉的错觉。
　　“你要出门吗？”刚刚问出口，奥莉希亚就看到神官稍稍的挑了挑眉梢。“不是满月祭就要到了吗？”
　　所谓满月祭，是向芙蕾雅女神献祭的节日。这是一年中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在人们的心目中，地位仅次于冬初的丰收祭。
　　“这样啊。”
　　仿佛察觉到了女子心中小小的落寞，银发少女少见的加上了一句。“请不要做和上次一样的事，不然的话——”
　　“蠢事只要一次就够了。”虽然这么说，但板着脸看着掠夺了自己劳动果实的神官离去的背影的时候，奥莉希亚仍然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伊尔大人，打算出门吗？”
　　“不。”看着仿佛有些失望的部下，伊尔再一次开口。“有什么事吗，埃迪丝？”
　　“那个——”女子犹疑着，在银发少女打算开口询问的瞬间，一个声音抢先插了进来。
　　“伊尔大人，”栗发的见习神官微笑着，“埃迪丝她应该也快要接受正神官的考核了吧？”
　　“没错。”
　　“但我认为她的经验和自信都不够，所以这一次祭典——”
　　碧绿的眼眸中闪现出了然的神色，伊尔回过头去看向明明比自己年长却现出畏惧神色的女子。
　　“埃迪丝，有信心主持这样的祭典吗？”
　　“我？恐怕——”
　　“果然还不行啊。”神官淡淡的作出结论，然后把准备好的文卷放在栗发青年的手中，“你协助她吧，拉德波特。”
　　“多谢。”露出一个有些狡猾意味的微笑，拉德波特强硬的拽着自己的同伴向门口走去。
　　女子有些畏惧的犹疑声音，夹杂着男子“不管怎么说，主持的是那个恶魔的话所有人都不会愉快”之类的劝慰声飘进了伊尔的耳朵。
　　仿佛不为所动似的，少女只是微微的动了动眉毛，把刚刚一并取回的包裹打开，随便的把那件为这次祭典而准备，花了她半年积蓄的新神袍塞入了衣柜的角落。

　　“所以原本应该忙碌的神官大人现在很闲了？”奥莉希亚瞪着再一次跑来打劫药草的银发强盗。
　　“在举行祭典的溪上必须加强结界，这一点埃迪丝现在还做不到。”利落的把药草装入袋中，伊尔拍了拍手上的泥污在铺在地上的斗篷上坐了下来，白皙的脸上因为刚刚的运动现出红晕，额上也挂满了汗珠，但是，忘记了带毛巾又稍稍有些不大不小的洁癖的神官只是任它们汇成小溪，在脸上任意流淌着。
　　看到对方因为一阵晚风而打起了冷战，奥莉希亚皱起了眉头。少女有些勉强的推开木门，从墙上取下一条干净的毛巾递了过去。
　　“这是新的。”看到对方迟疑的神色，黑发少女冷笑着开口。
　　“多谢。”
　　“我们的神官大人还真是挑剔啊，可惜我还记得你满身血污躺在野外的模样呢，伊尔。”
　　“在细小的事情上，只要随意就好，没有必要太过执著。”
　　“到底是谁过于执著啊？”看着有些不可理喻的银发神官，奥莉希亚恼怒的皱起眉。
　　“因为这是无关紧要之事，”伊尔突然莫名的微笑起来，“即使随着自己的心情，也不会给他人带来太大困扰，所以——”
　　“所以？”黑发少女阴沉的眯起了眼睛，“很好，神官大人。本来我打算招待您一杯热茶的，但是现在，我已经丧失这个心情了。请您就随着自己的心情，在外面吹冷风吧。”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伊尔手中的毛巾，奥莉希亚重重的关上了木门。
　　而那位还在冷风中有些颤抖的神官大人，只得背起药草，凄凉的踏上了归途。

　　看到那个自己返家之前还不存在的事物的时候，奥莉希亚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这是——”
　　“在检查结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疏忽了一样东西呢。”
　　“我不是问你原因，我是问你为什么在这里种上瑟拉斐尔？”奥莉希亚无言的看着正在用圣力加速小树生长的少女。
　　银色挺直的树干，向四周伸展的细细的枝干，碧绿的叶子，这是一种只要经过圣水浇灌的话，魔兽就无法接近的植物，在阿斯卡尔，几乎每座住宅的庭院里，都有这样的树。也因此，这种树有着和王族同名的荣耀——瑟拉斐尔。
　　“这里不是有人居住吗？如果没有这个的话，看到的人会起疑心。”看着已经长成用繁茂的绿叶把屋顶覆盖住的植物，银发少女用毛巾擦着额上的汗珠。
　　“这里不会有人来吧？”
　　“必须以防万一。”
　　冷淡的话激起了黑发少女的怒气，再也压抑不住的少女上前一步，抓住了神官的衣襟。
　　“你凭什么——”从虽然颤抖但形状依然优美的唇中吐出带着冷意的字句，“应该是假如我变成魔兽的时候，也无法进入这个屋子吧，这样神殿的损失可以降到最低吧——”
　　“还有这样的用途啊，我最初的时候没想到呢。”
　　“戏弄人也有个限度吧，你打算操纵人心到什么程度，伊尔大人？”奥莉希亚冷笑起来，“我没有受到你的保护，没有必要受你摆布，也没有义务连我的家设施如何都要听你的建议！”
　　“这样啊。”仿佛明了了什么似的，伊尔转过身去，一手抵在树干上，轻声念起了咒语。随着声音的持续，树干渐渐变得枯黑，树叶也开始发黄。
　　“你——”
　　“这是你的权利吧。”清澈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喘息，“的确这是你的住宅，所以你有权选择不是吗？”
　　“但是——”
　　“因为这是无关紧要之事，”停顿下来恢复圣力，伊尔解释着，“我认为有了它的话会伪装的更完美，但如果你可以想出很好的说辞的话也应该可以应付过关。所以，它的存在与否，只要看你的心情就好。”
　　“真没想到这是一个刚刚还说着‘除恶务尽’的人会说出的话。”为对方的说辞所动，奥莉希亚的神色缓和了下来。
　　“我不认为我是迂腐之人。”动了动眉毛，银发少女继续自己的工程。
　　“但如果是应做之事，就绝对没商量吗？”
　　“没错。”
　　“那么算了。”
　　发觉对方语气是从未听过的温柔，神官有些疑惑的转过身，对上的是黑发少女温和的脸。
　　“伊尔也是一片好意吧？所以算了，只要这样就好。”看着对方有些疲累的神色，奥莉希亚为自己的反复无常感到了小小的羞愧，在想到对方的恶劣行为时又有些不服气的稍昂起头，“不过是你自己自做主张才造成这样的结果吧？！”
　　“没错。”
　　得到干净利落的认错，奥莉希亚一边为自己太过泛滥的善良叹着气，一边违背了自己心意的端来了热茶。
　　“多谢。”以优雅的姿势端起茶杯，伊尔静静的注视着呈现半焦黑状的凄惨的树干。
　　“应该再把它，”察觉到黑发少女的眼睛又一次瞪了起来，神官瞬间改口，“我建议你再把它修补一下，奥莉希亚。”
　　“这还差不多。”奥莉希亚有些自傲的微笑着，“虽然失去了阿斯卡尔，可对于我的一切，只有我才能作主，伊尔。”
　　“啊。”
　　看着静静的坐在树下啜饮着清茶仿佛很乖巧似的微笑着的银发少女，奥莉希亚皱起了眉毛。
　　“这么看你实在不象一个那么恶劣的人呢。”
　　“是吗？”银色的发丝在阳光下闪着光泽，碧绿的眼睛悠闲的微微眯起，配上高贵宁和的微笑，画家笔下的名画也不过如此吧。
　　“即使之前的那些事，你也应该有更温和的方式吧？如果，”声音停顿了一下，“你真的如你表现的一般明了人心的话。”
　　“那是我应做之事。”
　　“连让自己的领民厌恶在内？”
　　“或者是附加品吧。”手指有些难以察觉的颤抖了一下，伊尔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奥莉希亚似乎很讨厌这种树，可你现在还不是魔兽吧？”
　　“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它的名字。”
　　“那个名字太过荣耀，如果就这么说出口的话，会灼伤嘴唇吧？”
　　“不愧是忠于王室的人。原因就是因为你自做主张。”
　　“原来如此。”
　　小小的沉默之后，清朗的声音重新响起。“其实我小的时候，有过一个愿望。”
　　“在庭院里栽上很多很多这样的树，之后养育很多很多的孩子，然后呢，等他们长大的时候，就可以在这里嬉笑玩耍——”
　　察觉到声音越来越低，伊尔回过头去，黑发少女把脸转向了一边。
　　“奥莉希亚，你——是在伤心吗？”
　　“怎么可能。死人怎么可能会流泪——伊尔，你是在关心我吗？”
　　“只是单纯的询问而已，虽然我是阿斯卡尔的神官，也没有关心领地里魔兽的职责吧。”
　　“是啊。”
　　有些苦涩的微笑着，奥莉希亚望着那棵呈凄惨的半焦黑状却仍然挺立的瑟拉斐尔。
　　神官的举动，并不是没有道理。刚刚自己的发火，应该也有迁怒的成分吧。
　　因为——
　　那个第一次让自己产生了这样的心情的人，已经得到了自己的幸福了。
　　在看到它的时候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孤单，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但是，无论多么孤单，无论多么烦恼，奥莉希亚·冯·阿斯卡尔，都想如这棵受到了打击却仍然挺立的树一样，毫不动摇的走下去。

　　夜幕降临，银色的月光温柔的笼罩着大地。刻意的沿着小溪走到接近城镇的下游，奥莉希亚把防备魔兽的药剂均匀的洒在岸上。
　　现在阿斯卡尔附近的那一段溪流，应该已经人山人海了吧？
　　苦涩的微笑着，黑发少女抬起头来，倾听着远处山谷送来的风声。
　　似乎有欢呼声随着清风而来。应该到了开始的时间了吧。
　　小心的抚平衣服上每一处皱褶，黑发少女以高贵凛然的姿态，傲然走入水中。
　　清凉的感觉从脚底传上来，奥莉希亚微笑着，以一个优雅的姿态对着银色的满月单膝跪了下去。
　　四周一片寂静。
　　“以奥莉希亚之名，赞美神圣的芙蕾雅，”以清朗坚定的声音，少女诉说着，“请赐予阿斯卡尔所有不归之亡者，宁静之安息。”
　　溪边一片寂静。取代了岸上人们的欢呼声的，是附近树叶随风轻轻摆动的细碎的沙沙声。
　　“以奥莉希亚之名，赞美神圣的芙蕾雅，”以清朗坚定的声音，毫无动摇的语气，少女继续诉说着，“请赐予阿斯卡尔所有尘世之生者，仁爱之喜悦。”
　　依旧没有回应。只有远处清风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喧闹声。
　　“以奥莉希亚之名，赞美神圣的芙蕾雅，”孤身一人跪在溪水中的少女对着照耀这片大地的银月，坚定而温柔诉说着，“请赐予阿斯卡尔这片土地上您见到的一切，永久的丰饶与幸福。”
　　仍然是一片寂静。听着清风送来的遥远的欢呼声，奥莉希亚优雅的站起身来，溪面上浮动的点点银色随着自己的动作向远处跳跃而去。在阿斯卡尔的溪边，现在人们抛入水中的鲜花应该已经覆盖了整条小溪吧？有些落寞的想着，黑发少女高傲的昂起了头。
　　映入眼帘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不远处的，穿着白色神袍的银发少女。
　　“伊尔——”
　　仿佛没听到对方的呼唤似的，银发的神官踏前一步，把手轻轻的按在了奥莉希亚的额上，以轻柔的力道，迫使少女重新跪入水中。
　　“以众神之王，万物之主，神圣的奥丁之名，”清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语气仿佛神坛上的布道一样柔和庄重，“代替神圣之芙蕾雅，接受奥莉希亚之请愿，赐予阿斯卡尔应得的幸福与和平。”
　　四周依然是一片寂静，几只萤火虫从奥莉希亚的眼前飞过，在它们闪动的瞬间，浸在水中的神袍下摆的金色花纹也闪耀着细碎的光芒。
　　奥莉希亚静静的看着那位不期而至的神官在岸边一棵繁茂的树下庄重而优雅跪了下来，犹如对着神殿中的神像，然后，轻声的颂读起祈祷词，把刚刚接受到的，这位名为奥莉希亚的少女的请愿，真正的送到众神耳边。
　　银色的长发一半笼罩在阴影中，一半沐浴在月色下，微风轻轻的晃动着枝叶，阴影也轻轻的摇摆，使银发上洒向大地的月色相同的光泽流动起来，仿佛众神真的听到了人们的祈愿，让恩泽籍由这位神官之身流淌到这片大地上。
　　“请赐与阿斯卡尔幸福，”听着远处的隐隐约约传来的欢乐的笑声，奥莉希亚重新跪了下去，以与刚才一样坚决而温柔的语气祈祷着，“请赐予我力量，请赐予我不会伤害阿斯卡尔的力量，请赐予我帮助阿斯卡尔的力量，请赐予我活下去的力量。”
　　少女的声音在溪边回响。
　　这一夜，在那片温柔银色的笼罩下，夹杂着时断时续的传来的阿斯卡尔人们喧闹的声音，夹杂着风动枝叶细碎的声音，夹杂着小溪流淌的淙淙的声音，神官清澈温柔颂读着祈祷词的声音一直持续着，陪伴着那个坚定清朗一遍遍祈祷的声音，不曾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