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短篇集）》林错

8、之七

　　“无法使用魔法果然很麻烦。”看着面前宽阔的溪面，奥莉希亚有些感到烦恼似的挑了挑眉稍，然后小心的踏上了被水流打磨的光滑的石头。
　　在这附近的木屋内安顿下来，已经过了七天。
　　虽然很想抛开这位完全没有好感的神官自己选择，却被对方“那样你魔兽化的时候，我无法第一时间赶到你面前”的说辞打败，只能呆在对方布置好了的地方。结果，这个地方除了水源充足人迹罕至以外，几乎任何事情甚至包括采集食物这样必要的事情都不方便。——或者，这些事情都不在那个人的考虑范围之内吧。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着那位除了完美的微笑和冷淡的平静就几乎没有任何其他表情的少女的时候，总有一种“这个人绝对没有人类之心”的错觉，相对于两个人的身份，简直是一种讽刺。
　　难道是奥丁的错误吗？一边如此想着，黑发少女一边提着自己采来的野菜小心翼翼的走上石头。
　　一个，两个，三个——
　　“原来你在这里。”
　　哗啦！清澈的声音突然传来，原本低着头的少女抬头的瞬间栽进了水中。
　　半天的功夫白费了。看着从篮中逸出，顺水飘走的绿色，奥莉希亚冷淡的抬起头。
　　银发的神官轻巧的跳上岩石，俯下身，阳光下几乎白皙到透明的手指闪着光泽。出于女孩子小小的虚荣心，奥莉希亚苦笑起来，有些勉强的把自己沾满泥污的手递了上去。
　　“已经习惯了吗？”
　　“不可能不习惯吧。”
　　完全不带感情例行公事似的询问了对方的近况，神官开始说明来意，“最近有几位神官要来视察。”
　　“所以呢？”
　　“请小心一点。”
　　“因为已经把消灭了形似人类的魔兽的报告交了上去，所以怕我露出马脚吗？”奥莉希亚淡淡的微笑着，其中的讽刺，也只有面前的人才能明白吧。
　　向领地里的人们宣布了把自己消灭的消息，实际上却把自己藏在这里，这样瞒天过海的卑劣做法，虽然并不少见，但也只有这个银发的少女能够以近乎无耻的坦然去实施吧。
　　“没错。”

　　“真是热闹的地方，比首都也不差什么嘛。”
　　“你可真是选了个好地方啊，伊尔。”从驿车中下来的三个上位神官装束的青年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轻浮的说着，为首的黑发男子甚至忘形的想要伸手搭上伊尔的肩膀，却在看到对方的微笑时收了回去，有些忌惮的笑着。“你似乎没怎么改变嘛，伊尔。”
　　“是啊。”高贵宁和的微笑，清澈平稳的嗓音，使短短的欢迎词也如好友久别重逢一般感人，但是，只要是稍微了解这个人个性的人，就绝对不会作出这样的判断。
　　“每次看到我们的神官我就很奇怪哪，弗雷斯特。”站在领主身后的维尔纳小声的说着，“为什么明明与恶魔没两样的人，模样却真的和我们想象中的神官差不多呢？”
　　“就是啊，相比之下，就连这几个王都来的花花公子都变得可爱的多了嘛！”拉德波特也应和着。
　　弗雷斯特苦笑起来。自从那位银发少女宣布了自己已经消灭了名为奥莉希亚的魔兽这个事实之后，她在阿斯卡尔的声望就立刻降到了零点。虽然也有少数“那是为了阿斯卡尔好”这样为其辩护的人，却在大多数人“你看她哪象有这样的仁慈之心”的说辞下败下阵来。的确，没有人能否认，在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少女的脸上竟然还带着如往常一般的高贵宁和的微笑，而声调则与在神坛布道时一样沉稳，配上几乎可以说是一片血腥的叙述，诡异到让在场的所有人不寒而栗。
　　“和王都的时候几乎没什么两样哪，”觉察到了身边人对少女隐含的带着厌恶气息的畏惧，负责这次视察的吉拉德有些恶意的对伊尔低语着，“不愧是号称恶魔之子的人哪，伊尔，大概即使要下地狱的时候，你也会像现在这样高傲的笑吧。”
　　“因为和成为圣神官的事和自己的职责完全没有关系吧？”
　　“没错。”坦然的听着他人的嘲弄，仿佛完全不值一提似的，银发神官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这使得男子心中的恶意更加强烈。
　　“你应该知道我们的作风吧，伊尔？”
　　“向领地征取所谓给大神殿的贡献，然后私吞是吧？”
　　“切，”有些厌恶的看着仿佛了如指掌的少女，吉拉德露出带着阴谋气息的微笑，“阿斯卡尔很富饶呢，但是看在伊尔的面上，我不想多要，广场上那座雕像好像是纯银的吧，听说消灭的魔兽和她一摸一样呢，这样大逆不道的雕像，光明正大的放在那里，不是渎神吗？”

　　“不可以！”弗雷斯特还没有说话，维尔纳已经跳了起来，怒视着伊尔。
　　“那种人渣，连碰奥莉希亚小姐一个指头的资格也没有！”
　　“不然的话，要出十倍的银币。比起来还是把雕像溶化掉给她不是更合适吗？”
　　“那是阿斯卡尔的人们自愿集资建起来的，伊尔。”领主沉稳的盯着神官，目光却毫不退让，“这样作的话，没有办法向大家交代。”
　　“即使是阿斯卡尔，要出十倍的银币也很困难。而且，把魔兽的雕像树立在广场确实是一种渎神行为，从神殿的立场来看，没有什么错误。只要这么说就好了。”
　　“果然无论如何，你都会象上一次那样一意孤行吗？”伯鲁特冷笑起来。
　　“没错。”
　　“那么就交给你了，神官大人。”书记官讽刺的笑着，“毕竟向大神殿的贡献是由神官大人全权决定的，只要神官大人全力向圣神官的位置上爬就好，我们这些凡人的心情根本微不足道吧？”
　　“伯鲁特！”一直沉默着的警备队长喝止了书记官的说辞，然后看向仿佛不为所动的少女。“这样的话，没有人会感激你的，伊尔大人。难道即使是被憎恨也不要紧吗？”
　　“我只不过在做该做的事而已。”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我们神官大人的冷酷的话，大概只有恶魔吧，奥利弗。”盯着女子离去的背影，弗雷斯特第一次对他人作出这样近似责备的判断。

　　“那几个神官今天早上离开了？”
　　“没错。状态稳定吗？”
　　“当然。”
　　短短的对话之后，两个人都没有继续谈下去的意愿。
　　“晚安。”纯粹应付礼貌似的说着，奥莉希亚推开木屋的门。但这一次听到的，却并不是意料中的，少女告辞的声音。
　　“很不错嘛，伊尔。”轻浮的男子声音响起，迅速转过身的黑发少女，眼前出现了三个穿着上级神官服饰，模样却仿佛王都里的浪荡青年似的人物。
　　看清奥莉希亚容貌的同时，吉拉德轻佻的吹了一声口哨。“真是想不到啊，就连你这样一本正经的人物，也有想要驯养魔兽的时候哪。”
　　“真是出色的货色。”
　　听着毫不掩饰色欲的话，奥莉希亚抿紧了嘴唇，一手探向腰间的短剑，想要上前动手的瞬间，却被伊尔拦住了。
　　“这种事不只我一人吧。”看着面前的男子，少女平静的诉说着，“你不也一样吗，吉拉德？”
　　“你——”男子有点忌惮的盯着仿佛胜券在握的对手。
　　“你身上有血魔兽的气息，而且应该养了很久吧。”看着蓄势待发的男子，伊尔微笑起来，“我们都一样，所以，这一次就算平手，如何？”
　　“不愧是恶魔之子啊，计算的真清楚。”明了自己不可能占到上风的男子后退了一步，看着少女因为自己的同意而解除防备打算转身离去，突然一瞬间露出了凶狠的表情，“可惜我是个连魔兽也能制服的男人哪——依列尔！”
　　伴着男子的声音，解除了契约的血魔兽向少女扑去，却轻而易举的被对方一举击灭。
　　伊尔微笑着回过身来，清澈的声音宣告着男子的死讯。“这样的话，就是正当防卫了，吉拉德。”

　　“你是故意的吧，伊尔。”注视着毫不留情把三人冻结击碎的少女，奥莉希亚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即使面对的是人类，神官作战的姿势仍然干净利落没有半分迟疑。“故意把他们引到这里来的吧？”
　　“没错。”伊尔收拾着几人的衣服和饰物，“因为按照他们的性格，如果没有找出什么漏洞，不可能甘心离去。”
　　“所以你就先下手为强吗？”
　　“那是因为我认为，他们的罪孽已经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了。”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
　　“因为做不到。”伊尔解说着，因为几个人都是很有后台的人物，即使上诉也只会带来灾祸，既然无法消除他们对自己的恶意，那么这样私下处理掉最好。
　　“你以为自己有像神一样审判他人生死的权利吗？”
　　“我只是认为这是我应作之事而已。”仿佛毫不在意似的微笑着，伊尔抬起了头，“而且，有人会不相信自己吗？”
　　“相信自己？”有些难以理解的，奥莉希亚眯起了眼睛，而这个表情，在听清了对方的解释的时候，转变成了混合着恶意与讽刺的难以形容的笑容。
　　“说什么相信神之类的，但是并没有人真正见过那样虚无飘渺的东西吧，即使相信，人们也是相信着自己心中想象出来的神而已，那和相信自己有什么区别？”
　　“你——真的是神官吗？”
　　“如果不能破除世俗的迷雾，就没有成为神官的资格。”
　　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奥莉希亚打量着面前银发绿眸的少女。
　　那样清冷，宛如不属于尘世一样水晶般的美貌下面，拥有的也一定是如水晶般冷酷的心灵吧。
　　如恶魔一般的冷酷——
　　“你要去哪里？”看着手里拿着男子服饰正要离去的神官，奥莉希亚不知不觉的把自己的问题问出了口。
　　其实根本不必问，不可能是好事吧。果然，听到的解释立刻证实了黑发少女的论断。
　　由于几人的出身，如果在阿斯卡尔失踪会很麻烦，所以必须做一下伪装。驯养魔兽之人通常都会每隔一段时间到僻静的地方去加强自己与魔兽的契约，如果一时失去控制被魔兽吃掉也很常见。而且，如果在报告中作出刻意掩饰又让人觉察到的论断的话，那几个人的亲属一定会很感激识时务的神官吧。
　　“卑劣的阴谋。”少女冷着脸吐出自己的感想。
　　“但是很有效。”
　　简直是恶魔——
　　如此明白人心却又无视人心，仅仅为了自身毫不留情伤害他人的——恶魔。
　　真不敢相信，神竟然会赐福给她这样的人——
　　那一瞬间，奥莉希亚心中的想法，与阿斯卡尔其他的人们对这位少女抱有的想法，一摸一样。

　　“已经决定要举行婚礼了吗？”
　　“是啊。”
　　“弗雷斯特大人说，因为最近发生了太多不快的事，所以——”
　　杰夫理解的微笑着。“确实最近的事让人很烦恼，但是，看到有两个人终于可以得到幸福，大家也会高兴起来吧？”
　　“是啊，”棕发青年也笑了起来，但下一瞬间却烦恼似的抓了抓头发，“如果不是那个人主持的话，可能大家会更高兴吧？”
　　“主持婚礼的人，是——伊尔大人吗？”杰夫也苦笑着，“不知道为什么，总担心能不能得到真正的祝福呢——”
　　“除了太过温柔的莉莉亚，没有人相信这一点。”浅棕色头发的书记官以仿佛宣读文件似的正式肯定的声音，作出了总结。

　　“要举行婚礼了吗？”
　　“所以，最近不可能来了。”
　　在神官的背影消失在树林尽头的一瞬间，黑发少女脸上若无其事的笑容也同时黯淡了下来。
　　再也没有了——
　　阿斯卡尔里需要自己的人，终于一个也没有了。连原本立在广场上，可以让他人偶然想起自己的事物，也已经不存在了。没有人需要，也没有人会再次注意到这位名为奥莉希亚的少女。那么，旁观着这一切的自己，该以如何的心情，看着这世上的一切呢？在他人认为已经和自己斩断了关系的时候？
　　没有人会希望他人眼中忽视自己的存在，那么，已经没有一个人需要的自己，应该以何种心情，一个人走下去呢？
　　如此想要触摸尘世，却冷漠的被尘世隔绝在一边的生活，真的有持续下去的必要吗？
　　一手握着短剑，奥莉希亚咬住嘴唇拼命抑制住想哭的冲动，却突然苦涩的笑了起来。
　　“根本没有必要啊——”因为成为亡者的自己，已经没有可以洒入世间的眼泪了。
　　真的——后悔了。

　　这样的话，就可以迎来死亡吧。成为魔兽也不要紧，那位神官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杀掉自己，为她成为圣神官再加上一个筹码吧。冷冷的笑着，奥莉希亚冷漠的看着如潮水一样涌出的魔狼们。虽然魔力很低微，但是由于群居的习性，使其成为这片荒野上最有效的杀手。而且，这么小的体形，应该会把自己撕成碎片而不是整个吞入腹中。
　　“即使是奥丁，也不可能让成了碎片的人起身行走吧？”讽刺似的低语着，奥莉希亚唱诵着咒语。
　　“阿斯卡尔家没有束手待毙的信条，所以——，”对体内翻涌而起的疼痛和面前虎视耽耽的魔狼，黑发少女毫不屈服的稍昂起头，“在我下地狱之前，先让我看看你们真正的能耐吧！”

　　睁开眼睛的瞬间，依旧是和往常没有两样的夜色。
　　“怎么——”不安的动了一下，身体下传来带着热度的柔软的触感。那双见惯了的碧绿的眸子正平静的看着自己。
　　“神官大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奥莉希亚嘲讽的微笑起来，“怎么，对我这样的魔兽竟然起了同情心吗？还是——”
　　“因为时机和上次一样不恰当。”清澈的声音稍微顿了一下，“你每次都在不适合的时候发生这种状况。如果想放弃的话，就定下契约吧。”
　　“很遗憾我又改变主意了。不过，看来我们的神官大人应该好好加强修炼哪，”讽刺的微笑着，奥莉希亚在想要起身的瞬间发现了身体的极度疲倦，“能不能请您自行离开呢，虽然很抱歉，但是我这样的人，应该没有资格和神圣的神官大人如此亲密接触吧。”
　　“很遗憾，现在我也动不了。”与耗尽魔力的黑发女子不同，伊尔的脸上带着失去血色的苍白，肩上的伤口也并没有经过治疗魔法而是草草的包扎。
　　“刚刚如果尚有余力，你就会袖手旁观，然后毫不犹豫的杀掉我吧？结果，却让你失望了呢。”觉察到女子的伤势，奥莉希亚皱起了眉头。
　　“是啊。”与往日的清澈平稳不同，声音中带着微弱的喘息，但语气仍然坚定。
　　“反正我只是快要成为魔兽的人，杀掉也没关系，你是这么想的吧？”
　　“因为这是我该做的事。”
　　“无论他人心情如何，既然无法拯救，只要舍弃就好，人们都会这么想吧？！”
　　察觉到女子的语气变得激烈，伊尔奋力把手移向奥莉希亚光洁白皙的额头。
　　果然——又开始混乱了。如果让她现在魔兽化，自己一定会被杀吧。
　　迅速作出判断，不顾肩上的痛楚，神官低声的念颂起冗长的咒语，与少女额头相触的手发出了淡淡的白光。
　　由于安眠术的作用，奥莉希亚迅速的陷入了平稳的安眠，而神官也耗尽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想要治疗自己的圣力。
　　在因痛楚昏过去的瞬间，伊尔头脑里掠过了一个肯定而冷淡的想法，自己这样子躺在地上，明天一定会生病吧。

　　果然。才睁开眼睛，就感觉到额上意料中的热度，和意料之外的清凉。
　　“这么快就醒了吗？”伴着清朗凛然的声音，黑发少女居高临下的看着占据了自己的床铺的人。“我无法进入神殿，所以只能把你带到这里。毕竟如果传出神官暴尸荒野的消息，阿斯卡尔的声誉会受到影响吧。”
　　“已经是这个时间了啊。”无视努力给自己的行为找着理由的少女，伊尔拿下覆在额上的布，站了起来。
　　“这副模样就想出门吗？”看着少女脸上不正常的红晕和有些软弱的背影，奥莉希亚挑起了眉梢。
　　“必须加持圣水。”淡淡的解释着，伊尔并没有停下脚步。
　　“这种事，见习神官也可以代劳吧。”
　　“今天不行。因为刚刚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所有人的警备都很松懈。见习神官的加持又很薄弱，如果魔兽来袭的话，很可能来不及抵抗。”
　　“是吗？”注视着打开门离开的背影，奥莉希亚下意识的抿住了唇。

　　“扯平了。”把虚弱到无法行走的人丢回床铺，黑发少女冷淡的盯着一脸平静的神官。“我们两不亏负了。”
　　“我做的只是应做之事而已。”刚刚倒在圣水池畔的神官稍稍恢复了体力，声音开始清晰起来。
　　“是吗？你从那三个人那里拿回的银币，也散给了阿斯卡尔的贫民了吧？”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碧绿的眼眸中，仍然没有半分波澜。
　　“你这样子，实在很令人讨厌。”有些不情愿的，奥莉希亚为热度还未褪去的病人倒了杯茶，很别扭的递了过去。
　　“这种话，我已经习惯了。”
　　“不问我讨厌你的是什么事吗？”
　　“没有必要，因为我没有打算改变。”
　　“我最讨厌的，应该就是你这样根本应该是恶魔的人，居然是一个称职的好神官的事实吧。”
　　“第一次，被人这么说呢。”神官依然像往常一样微笑着，奥莉希亚却从她稍稍僵了一下的动作中看出了一丝惊讶，这使黑发少女心中首次产生了小小的胜利感。
　　“一定因为我现在不是人类，”有些懊恼的喃喃自语着，奥莉希亚向门口走去，“你这样的人，不可能得到人类的称赞吧。”
　　“是啊。我也——明白这一点。”伊尔淡淡的回应着，然后放下杯子，望向窗外。天空已经渐渐现出明亮的白色了。
　　没有人察觉到，银发少女隐在神官长袍里的双手，仿佛终于无法隐藏主人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似的，微微的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