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短篇集）》林错

7、之六

　　“自以为是的正义——”察觉到自己对对方的憎恶使自己瞬间冷静，奥莉希亚淡淡的微笑起来，黑发黑眸的美貌因自身坚定的风姿更加耀眼，“我现在，已经理清自己的思路了呢。你以为，你有权利审判他人的生死吗？”
　　“消除阿斯卡尔领地的隐患，是我的职责。”
　　“如果你的答案就是以这样的非人之姿活下去的话，那么给我保证。”伊尔看着推开了落地窗走出房间，坦然的迎接自己的目光的少女，“你在此立下保证自己不会成为魔兽，而成为魔兽之后，不会袭击人群。办得到吗？”
　　“我——”少女高傲的神色顿时动摇起来。
　　“如果是魔法师的话，你应该很了解魔兽的习性吧。或者说，你觉得，自己破坏阿斯卡尔也可以呢？”
　　“莉卡尔——”无意识的喃喃出声，奥莉希亚仿佛无法承受的后退了一步。
　　胸口的疼痛，是因为瘴气与魔力的振荡，还是因为那个回忆呢？
　　因为魔法是模仿魔兽的存在，所以在学习魔法之初，所有的魔法师都会喂养一只幼小的魔兽作为宠物，一起体会自然之力，直到魔兽长大，自身对自然之力可以感知成熟，就杀掉它。
　　可是，也许是因为自身年纪过于幼小而宠物又过于乖巧的缘故，懂事的魔法天才怎么也不肯杀掉那只小小的飞魔，直到日渐长大的飞魔终于无法满足每天一滴血液的喂食量偷偷的猎食，导致那位从小照顾自己的侍女因失血过多丧命为止。那个时候，那个一发飞弹就解决了魔兽的小女孩唯一能做的，只是站在那里，不停的因愧疚哭泣。
　　从那个时候，奥莉希亚就明白了那个牢不可破的道理。
　　魔兽就是魔兽，人类就是人类。就像人类吃饭喝水一样，魔兽袭击人类的本能也一样无法改变。也因此，一直以来，对于魔兽，奥莉希亚都抱着“除恶务尽”的决绝。
　　“我无法保证。”注视着那双碧绿的眸子，奥莉希亚诚实的作出了答复。“可是，我现在还是人类。”
　　“证明给我看吧。”看着女子背后一脸不忍的两人，不自觉的挑了一下眉毛，伊尔低声的颂读起一个咒语。
　　不知道为什么，胸口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眼前的景色也开始变得迷蒙。
　　“证明给我看吧，身为人类的你。”神官的声音缥缈而悠远，“你说过你爱着弗雷斯特吧？证明给我看。如果爱的话，嫉妒憎恨独占都是当然的事情，那么就对那个背叛者下手吧。”
　　“弗雷斯特——”仿佛被蛊惑一般，少女转过身去。
　　眼前的，是护着莉莉亚的如那天晚上一般一脸不信与怀疑的男子。
　　“背叛了婚约的人是我，现在的我，希望可以给莉莉亚幸福，所以——”
　　低声的念起咒语，魔力在指尖凝聚，却怎么也无法发出。
　　奥莉希亚不自觉的焦躁起来。明明是憎恨着这个男人的，为什么无法下手？
　　“你也很明白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吧，你也认同你无法让他幸福吧，你也已经想要放弃了吧？在你明白自己身为异类的时候，对领主大人的爱就已经破灭了吧？”
　　“不是!”对身后传来的神官的声音，奥莉希亚愤怒的回应着。
　　“那么为什么无法下手？”
　　“如果己经不爱弗雷斯特的话，那么我为什么还留在这世上？难道不是因为对弗雷斯特，对阿斯卡尔的爱恋吗？”
　　“真可笑，”清澈的声音平静而残酷，“很多人如虫豸一样苟沿残喘，却仍然努力活下去呢。这只是身为生物的本能吧。”
　　“我——”
　　“这不过是你留恋世间的借口而已——”神官的身影踏前一步。
　　“不——”胸口的痛楚越来越强烈，仿佛支撑不住似的，奥莉希亚单膝跪倒，但一只手仍然倔强的用短剑支撑着身体。“我——”
　　“不要再说了！请你不要再说了！奥莉希亚小姐——”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样伤害奥莉希亚的——”
　　两个人的声音打破了幻术。眼前的迷雾消散的同时，黑发的少女也挣脱了蛊惑，如上一次一样迅速离开。
　　神官打量着愤怒的盯着自己的两人。
　　“太过分了，伊尔大人，你——”
　　“心里的黑暗加剧，或者过度使用魔法的话，振荡会加剧，也就是说可以迅速的成为魔兽。”平静的解释着，伊尔伸出手，用魔法把撒在庭院里的药粉收回，小小的光点在白皙的手指间跳跃着，“虽然用了幻术，我也只是按照她的观点做了个推论而已。”
　　“不管怎么说那种话也太无情了，伊尔！”弗雷斯特悲伤的看着奥莉希亚离去的方向，“现在的奥莉希亚还是人类的模样！如果她成为魔兽，到时候我一定会讨伐她的！现在——”
　　“弗雷斯特大人希望她可以尽量的保持人类姿态，但是，如果不让她在可以控制的姿态下成为魔兽是不行的，并不是所有人的魔兽化都是异形。如果她以人类的姿态前来破坏，你打算如何？”银发少女的声音清澈而坚定，“因为你的同情心让领民成为牺牲品吗？还是让所有人和你一样，抱着毫无益处的软弱，任凭她妄为呢？”
　　“我——”
　　“很抱歉。与弗雷斯特大人不同，我无法放弃我身为神官的职责。所以，现在我必须无情的前去追寻她的踪迹了。”看着语塞的男子，伊尔轻声的颂读起咒语，然后沿着发出小小光点的地方，追踪而去。
　　“我——”与俏丽的金发女子对视着，男子的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悲伤。“我明白奥莉希亚的命运，但是莉莉亚，我无法如此残酷——”
　　女子无言的抱住了弗雷斯特，庭院里，只剩下男子的声音无力的回荡，“或许，我真的只是一个软弱之人吧——”

　　不必活下去了。
　　弗雷斯特已经不需要你了，阿斯卡尔也抛弃了你，你自己呢，不是也已经很明了了吗？自己无法再活下去这个事实？
　　控制不住风的方向，奥莉希亚又一次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只是，这一次抬起头来，看到的除了寂静的树林，还有——一双双闪着魔性的紫光的眼睛。
　　是魔狼吗？奥莉希亚无声的笑了起来。没有比被魔兽吃掉，更令自己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成为魔兽的人觉得讽刺的事了——
　　这就是所谓命运吗——默然站起身来，对着向自己靠拢过来的狼形魔兽，黑发少女一手拔出短剑，一手举起了权充魔杖使用的短剑剑鞘。

　　“真是一件麻烦的事。”察觉到魔兽的气息的瞬间，年少的神官停顿了一下。
　　如果让她这么被魔兽吃掉的话，应该也不是坏事吧。但是，更有可能的是，少女在这场战斗中使用魔法过度，成为了魔兽的一员——
　　有些不悦的挑了挑眉梢，作出了决断的少女加快了脚步。

　　我为什么还会这么拼命呢——不是明明死亡了吗？难道真的是留恋世间的本能在作祟吗？奥莉希亚苦笑着，看着在自己魔法的震慑下，无法向前也不肯退后的魔狼群。
　　很狡猾的做法。胸口的痛楚越来越强烈，体内的魔力也在流失，黑发少女越来越察觉到自己不利的处境，但是却毫无办法。
　　而且，即使魔兽向前，凭自己现在的状态，也无法全部消灭吧？
　　或者，就这样任它们把自己杀掉，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吧？就算这么苟延残喘下去，难道真的能放任自己破坏阿斯卡尔，杀害阿斯卡尔的人们吗？
　　如此想着，奥莉希亚终于为体内的痛楚所压迫，支撑不住的跪了下去。
　　魔狼们争先恐后的扑了上来。
　　几乎已经闻到了血腥的气息，奥莉希亚挣扎着抬起了头。阿斯卡尔家的人，即使死——也不要低头。
　　但是，这样大义凛然的表情，却被一道从天而降的白光打破了。
　　清澈流畅的唱颂着咒语，银发的少女以一副超然于世间的姿态利落的把魔兽击退，然后俯下身，一手触上奥莉希亚的额头。
　　还没开始魔兽化。但是，状态已经非常不稳定了。
　　“果然很麻烦。”平淡的作出结论，毫无愧疚之心的始作俑者盯着蓄势待发的魔兽。
　　“把它们都消灭吧。”
　　“啊？”
　　“凭我们两个人的力量，差不多可以办到吧，如果我听过的‘奥丁之宠爱’的传说属实的话。”
　　被对方轻描淡写的语气激起了怒气，奥莉希亚迅速的作出了先对付魔兽再对付神官的决定。
　　紫色的光芒与白色的光芒在旷野中交错闪现着，即使心中充满了对对方的憎恶，奥莉希亚也不得不暗自称赞起对方的身手。
　　与自己这边充满血腥气的杀戮场景不同，白色光芒所到之处，魔狼迅速的被冻结成冰晶，在月下闪耀晶莹的光芒，灵活的穿梭于其中的银发绿眸的少女，看起来就像制服芬里尔的森林女神一样，甚至在这种时候，伊尔的脸上，仍然如往常一般挂着微笑。
　　所谓奥丁神犯下的错误，应该也不过如此吧。
　　发出飞弹将最后一只魔狼击倒，奥莉希亚有些无力的坐了下来。虽然神官承担了大部分的工作，但是，这样庞大的狼群，果然对现在的自己来说仍然有些勉强吧——
　　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奥莉希亚有些不服输的打量走近的少女，伊尔的额上缀满了汗珠。
　　彼此彼此吗？正在衡量着两人实力的黑发少女，突然感到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痛楚。由于比刚刚的痛楚强烈的多，奥莉希亚不由自主的捂住了胸口，身体也倒了下去。疼痛迅速的蔓延开来，在开始模糊晃动的视线中，奥莉希亚看到神官迅速的低声念起了咒语。
　　得逞了吗？拼尽力气抗争着，奥莉希亚伸出手去，死死拽住了白色长袍的一角。这么死掉的话，真不甘心——
　　最后映入黑发少女眼中的，是宛如月色一般，散发着银色光辉的长发。

　　到底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爸爸不在了的话，奥莉希亚会很孤单的啊——
　　小小的女孩在哭泣，穿着盔甲仿佛就要远行的男子温柔的抚摸着她的黑发。
　　记好啊，奥莉希亚。男子一手指向墙上鲜艳的图案。那是一只火红色的，口中衔着出鞘的长剑的狮子。
　　奥莉希亚喜欢吗？
　　喜欢！对着从小就看熟了的图案，小女孩仍然无法抑制自己喜欢到想要触摸的冲动。
　　男子把女孩抱了起来，让小小的手臂第一次触摸巨大的金属纹章。
　　这是阿斯卡尔的纹章，奥莉希亚。它代表的就是阿斯卡尔这片土地——奥莉希亚喜欢阿斯卡尔吗？
　　喜欢！
　　那就好。男子把女孩放了下来，庄重的看着她乌黑闪亮的眼睛。听好啊，奥莉希亚。阿斯卡尔的领主，一定要保护阿斯卡尔才行。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奥莉希亚可以替我暂时保护它吗，如果你和我一样喜欢它的话？
　　当然可以！响亮的回答着，奥莉希亚挺起了小小的身体。我喜欢阿斯卡尔！
　　是吗？男子温柔的笑起来，只要这样就没问题了，既然我离开很久，奥莉希亚也决不会孤单的，因为，有阿斯卡尔陪着你，不是吗？
　　嗯！黑发的小女孩开心的笑了起来。可是，在那次告别之后，那位温柔的男子回到的，却不是阿斯卡尔，而是奥丁永久的怀抱——

　　为什么会梦到那么久远的事？睁开眼睛的瞬间，奥莉希亚惊讶的看到了满天星光。
　　“怎么——”坐起来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感，胸口的痛楚也无影无踪。
　　“已经醒了啊。”清澈平静的声音传来，奥莉希亚凭着本能瞪了过去，却有些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原本消灭狼群之后丝毫无损的神官，白袍上溅上了血迹。肩上也稍嫌凌乱的扎着布条。
　　“怎么——”
　　“应该不要紧了。”伊尔俯下手触着少女的额头，奥莉希亚有些嫌恶的向后缩了一下。“体内瘴气和魔力的振荡暂时平息了。”
　　“你这是——”
　　“只是让你喝了一点我的血，然后用了神圣魔法而已。”
　　“什么？！”
　　“你没学过魔法的原理吗？”伊尔毫不在意的解说着。
　　按照神官少女的说法，就是因为奥莉希亚的振荡很有可能迅速魔兽化，而很凑巧的由于对付魔狼耗尽了体力，没有把握迎战的神官不得已出此下策，让少女饮下自己的血液作为媒介，然后强行以圣力将魔力和瘴气暂时隔绝开。不过，即使是这样也只能延缓魔力与瘴气的冲突，而且一旦发作起来，会比以往加倍痛苦。
　　“反正就是现在我不会变成魔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成魔兽，是吗，神官大人？”
　　“没错。不过，我的建议还是——”
　　“你这样拼命对付我，只是因为无法确认我什么时候会魔兽化吧？”
　　“是这样。”
　　“可以先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黑发少女选择的地点是阿斯卡尔附近最高峰顶附近的一个小小的洞穴。在洞穴前面，伸展着一块长长的石板，仿佛天然的了望台一样。脚下，就是阿斯卡尔一望无际的土地。
　　“你的说法是错的，伊尔大人。”清朗的声音用坚定的语气诉说着，“虽然开始很迷茫，但现在的我不会中你的幻术了。”
　　“最初的我，是因为喜欢才回来的。”
　　“因为喜欢这片土地的一切，所以无法破坏；因为仍然爱着阿斯卡尔的人们，所以无法下手——因为想要看到他们的笑容所以才拼命从死神那里逃回来，也因为想要和他们继续相处，所以感到悲哀和不甘。”
　　“但是这一切都过去了吧，”奥莉希亚有些悲哀的笑了起来，“十年了，虽然这个身体没有感觉到岁月的流逝，但其实心中，已经早就不同了吧。”
　　“明明曾经那么的爱着那个人，可是看到弗雷斯特护着莉莉亚的时候，莉莉亚对我诉说心情的时候，我竟然并不是很嫉恨，反而只有不甘心不想认输的感觉——或者，我早已经明白我们之间已经过去这个事实，或者我先前的执着，真的如你所言，只是想要抓住这个尘世吧。”
　　“到底我心中，还在贪恋着什么呢？己经失去了，领地，领民，他人的爱戴，还有爱情，连自己爱慕他人的心意也已经消退了，那么，我为什么还留在这世上呢？”如同遥远的过去，对着脚下广阔的大地，奥莉希亚挺起了胸膛，“我想看着阿斯卡尔，我想留下来看着阿斯卡尔，看着每一年丰收的样子，看着人们富足的笑容，我想继续看着这一片土地上的一切——”
　　“但是或者，连这片土地，也不需要我的足迹——可我仍然想留下来，继续看着这个景象——”，女子回过头来，注视着脸色不变的神官，“你说过，我一定会成为魔兽吧。我不会和你立下契约，阿斯卡尔家族的人不会作出自行了断这样的不名誉之事。但是，我以阿斯卡尔之名，和你约定，在成为魔兽丧失人心的瞬间，作为人类的奥莉希亚，”那一瞬间，黑眸中笑意明朗而坚决，“一定是心甘情愿的希望你让我得到解脱，这样可以吗？”
　　“这是我的职责。”仿佛为少女的风姿所动似的，冷淡的神官稍稍的动了动眉毛。
　　“多谢。”

　　星辰落下，朝阳从对面升起，强烈的光芒使得伊尔不得不稍微眯起眼睛，而她身边的女子，却仍然眼睛眨也不眨的，专注而坚定的望着脚下那一片满载着绿色的丰饶的土地。
　　那一片自己曾经倾尽全力，使它富饶丰足起来的土地。
　　也是自己再也无法光明正大的踏足行走，刻上欢笑悲伤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