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短篇集）》林错

6、之五

　　“可她的样子，明明是活生生的奥莉希亚小姐啊！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但是，那已经不是人类了啊！”
　　“可是——”
　　“如果奥莉希亚小姐真的——那么，把她送回奥丁的怀抱才是真正的为她好吧！”
　　经历了一个混乱的夜晚，阿斯卡尔的人们的观点迅速从原来的观望分裂成了水火不容的两派，但是，无论是哪一类，都完全放弃了“或者奥莉希亚还能获救”的念头。
　　“真是可怜哪！”听着酒馆里人们带着慌张情绪的议论，老板杰夫对伯鲁特叹着气，“你也不好过吧？”
　　“这是当然的吧，但是看到奥利弗和弗雷斯特大人的模样就更难受。”从早上酒馆开门到现在一直坐在柜台旁的男子苦笑着。“莉莉亚也还没醒——根本没办法在那里呆下去。”
　　“很为难吧，”杰夫也苦笑起来，“我现在的妻子也是第二任，想想，如果安稳躺在墓地里的安娜，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我才是你妻子’的话，我也无法选择吧。但是，如果有人对我说从墓地里返回的她是个怪物，要我亲手杀掉她，我也不可能做到啊。”
　　“只要是普通人，都会有这样的反映，”伯鲁特有些不太利落喝下了今天的第三十四杯麦酒，“可是，弗雷斯特大人也不大可能放弃莉莉亚吧，毕竟是十年的感情啊。而且，他和奥莉希亚小姐，根本已经不可能了吧。”
　　“真是可怜——弗雷斯特大人，莉莉亚，和奥莉希亚小姐。”杰夫看向大厅的角落的桌子，“奥利弗老爹也很难过，从昨天晚上硬敲开酒馆门之后，就没清醒过。”
　　“是啊，不过我们领地上，也有无论什么时候都很清醒的人哪。”少见的以憎恨似的语气吐出抱怨，男子终于败在了酒精手下。
　　“啊，又是一个。”看着脸贴在柜台上的青年，杰夫不禁苦笑起来，“虽然生意好了是件好事——但这种原因，就算是传说中的守财奴里尔，也不可能高兴吧。”
　　仿佛要印证自己的理论似的，杰夫举起酒杯，监守自盗的喝下了今天的第七杯麦酒。

　　“奥莉希亚，那是奥莉希亚，我竟然对奥莉希亚执剑以对——”
　　“或许曾经是。但现在不过是一具迟早会变成魔兽的人类尸体而已。”
　　“太过分了！”剧烈的颤抖着，男子憎恶的瞪向自己对面的少女。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而且，”神官扬起眉毛，“已经过了十年了，弗雷斯特大人。就算再怎么深刻的爱恋，现在也应该褪色了吧？你现在，是真的爱着她吗，或者，不过是无法平息自己内心的愧疚呢？”
　　“住口！”
　　“当时你自身也很想举剑不是吗？你也已经明白，自己无法再爱着死去的人吧！”
　　“住口！”
　　“如果明白了的话，就请不要再因为这种毫无益处的软弱——”
　　“住口！”弗雷斯特压抑不住的站了起来，“你怎么，你怎么可以毫不在乎的说出这样的话！你——”
　　“因为讨伐名为奥莉希亚的魔兽，是身为阿斯卡尔的神官应做之事。”用仿佛不属于这世间的美貌，伊尔微笑着开口说道。
　　声调平和的听不出任何起伏，声音也清澈安然的一如神坛上的布道之声。但是就是因为这样，从这样微笑着的唇中说出的话才更令人心寒。
　　根本不是人类！注视着安然告辞的神官，一瞬间，向来以温和宽容著称的阿斯卡尔领主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
　　如此明了人心又嘲弄人心的冷酷，不可能是人类。简直，简直——
　　简直就像恶魔一样。

　　“原来在这里。”注视着倚在树下的女子，追随着魔法痕迹一路寻找的神官俯下身去，一手触上女子的额头。
　　振荡已经开始，虽然还没有到达会使人成为魔兽的地步，但那样的结局，是必然的吧。
　　仿佛在昏迷中仍然无法忍受那种痛苦似的，女子皱起了形状优美的眉毛，与往日的高贵矜持不同，散发出几许柔弱的气息。如果是旁人的话，或许会为女子这样难得一见的风姿所打动甚至施以援手吧？
　　但当奥莉希亚在长久的昏迷之后而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位神官仅仅是站在几步外，无视她的痛楚，平静的微笑着，“你已经明白事实了吧，要不要——和我建立契约呢？”
　　“你——”奥莉希亚冷淡的开口，“昨天，你是故意造成误会的吧，神官大人。”
　　“作出那样结论的是弗雷斯特大人，我不过是没有解释而已。”
　　“是吗？”憎恶的盯着面前少女温和无害，高贵宁和的笑容，奥莉希亚冷笑起来，“为什么，带着这样的笑容，你竟然可以说出这样的话？这就是所谓的神官吗？”
　　“或者吧，”伊尔的目光投到女子脸上，“魔力和瘴气的振荡，很痛苦吧。而且，即使忍耐情况也只会更糟。既然已经明白了，要不要建立契约？”
　　“陷害不成改成了伪善吗？”女子嘲讽的开口，“神官大人只要把身为魔兽的我除掉不就好了，难道一定要让我为您的善举而感动到痛哭流涕才能满足的下手吗？”
　　“因为你是魔法师，而且现在还不是魔兽。”伊尔平淡的解释着。与常人不同，魔法师是领受了众神的恩赐，可以如魔兽一样，感受自然之力并加以运用的存在。而神官，则是蒙神恩宠，可以感受信仰之力之人。就像神圣魔法和魔法相遇会产生爆炸一样，在净化魔法师的灵魂之时，如果不建立契约，使对方心甘情愿的放弃魔力的话，对神官会产生极大的伤害。
　　“严重的话，会失去神恩，也就是不能再做神官了吗？”奥莉希亚恶意的笑了起来，“如果是那样的话，或者对阿斯卡尔，是一件好事呢。”
　　“也许吧。”神官不为所动的打量着女子，“还是不肯吗？”
　　“当然。”
　　“是吗，那么，告辞了。”转身走了几步，然后伊尔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对了，还没有向你表示感谢呢，奥莉希亚。昨天你那种高傲到不肯解释的模样，实在帮了我很大的忙呢。”
　　“你——”愤然站起的女子扬起手，却被对方抓住了手腕。
　　“简直像恶魔一样呢，阿斯卡尔的神官。”
　　“己经被人这么叫过了。”伊尔神色不变的微笑着，注视着明了无法占到上风的女子使用魔法离去的背影，然后，轻轻的抚了抚右手。
　　那里还残留着女子的气息。
　　“还没有吗？大概是内心的黑暗还不够吧。”低声自语着，阿斯卡尔的神官注视着即将西沉的夕阳，习惯性的微笑起来。
　　那是与见过的阿斯卡尔的纹章，一摸一样的，鲜红而悲哀的颜色。

　　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与昏迷前一样深沉的夜色。女子小心的动了动身体，尽量不惊动伏在床边的男子的坐起身来。
　　虽然明白这里是自己的房间，但是还是无法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无意识的轻声叹息，却惊醒了身边的人。
　　“莉莉亚？！”男子的眼眸中，流淌着明明白白的喜悦。
　　“弗雷斯特大人，”被紧紧拥报着的女子，有些无法呼吸的挣扎起来，在感觉到男子放松了力道的同时，温柔的微笑着，“我好像做了任性的事，但是我不想奥莉希亚小姐她——”
　　“奥莉希亚她，”男子不自觉的加大了拥抱女子的力度，“已经没有办法了。”
　　“是吗？”莉莉亚黯然叹息着，“可是，我没有办法放弃她。奥莉希亚小姐她，因为我夺走了原属于她的幸福，所以——”
　　“并不是夺走。”弗雷斯特放开手，拉开两个人的距离，认真的注视着女子的眼睛，“这是我的选择。”
　　“在看到你受伤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我没办法像以前一样爱着奥莉希亚，”男子诉说着，“那个时候，我想到的是受伤的你而不是奥莉希亚——或者，现在的我，对奥莉希亚，更多的是愧疚吧？”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莉莉亚，所以我没办法创造神迹，拯救奥莉希亚。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所以希望至少可以给你幸福，当然，我也认为你可以给我幸福——”男子有些紧张的盯着仿佛就要哭泣的女子，“可我现在并没有忘记奥莉希亚，不，是不可能忘记吧。而且，即使她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一定会象以前一样，犹豫，彷徨，无法对她举剑，甚至可能会丢下你不管，但是即使是这样的我，竟然也奢望可以用自己的手，负起让你幸福的责任——现在，莉莉亚，你明白了，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普通男人，你还会，还会爱着我吗？”
　　“当然，弗——亚克历斯。”用力擦去眼中溢出的泪水，莉莉亚努力的对自己心爱的人现出一个喜悦的微笑。
　　“抱歉，”男子紧紧的把女子拥入怀中。“现在还没办法，让我的怀抱只属于你一人，但我以骑士的名义发誓，你一定是最后一个，莉莉亚。”
　　“我不要是最后一个，”女子微笑着回答，脸上现出了红晕，“以后我们，我和亚克历斯，一定有很多很多孩子——”
　　那一瞬间，应和着女子腼腆的语声，弗雷斯特也微笑起来，低头轻轻的吻着女子的发丝，“嗯，一定会的，会有很多很多孩子。”

　　“这就是你的选择啊，弗雷斯特。”
　　窗边的身影打破了二人温馨的宁静，弗雷斯特惊讶的抬起头来。“奥莉希亚！你，没事？”
　　“是啊，我没事。”无声无息潜入了阿斯卡尔的魔法师唇边的笑意，比冬日的冰雪更加冷酷。“好不容易隔了十年，终于见到你——你这么想要我死吗，弗雷斯特？”
　　“可是奥莉希亚你不是已经——”放开了怀中的女子，弗雷斯特走向了立在窗边的与自己同龄却仍然一副少女姿容的友人。
　　“是啊，我已经死亡了，所以，你就可以毫不在意的放弃，然后选择他人，对吧？”
　　“我确实选择了莉莉亚。但是，不是因为——”
　　“不必找借口了，弗雷斯特。”少女讽刺似的说着，“反正你已经作出选择了，不是吗？那么，如你所愿，我们之间，也没有任何情意了。请回到你的未婚妻身边吧，阿斯卡尔的弗雷斯特大人。”
　　“奥莉希亚——”男子苦涩的说下去，“我曾经爱着你，不，也会继续爱下去，只是，无法爱现在的你——”
　　仿佛为这句话所触动，少女原本冷淡的神色瞬间激动起来，“现在的我，就不是我了吗？我还是原来的奥莉希亚啊，一样的爱着你，一样的爱着阿斯卡尔！”
　　“但是，奥莉希亚，你己经——不应该在这世上存在了。而且，现在的我爱着的人，是莉莉亚。”
　　“这就是你所说的‘继续爱下去’？”少女嘲讽的微笑着，锐利而冷淡的目光投向弗雷斯特，“那么现在，你打算杀掉我是吗？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这是作为人类的选择啊，奥莉希亚。”清澈的声音打破了男子的冷漠，奥莉希亚回过头去，美貌的神官站在月下微笑着。“欢迎重新光临阿斯卡尔，魔兽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