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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之四 ...

  •   现在格林小姐对卡莱尔的看法完全改观了,两个人相处的甚至可以说相亲相爱的如同多年好友,当然,这其中部分归功于矿上众口一致的对警长的赞词和艾琳在重整肯尼金矿的时候发现的矿上良好的治安(仅仅相对于西部其他大矿区)。
      这地方只能让卡莱尔这样的人来管,她想,随机应变,脚踏实地,那些循规蹈矩的人反而不行。按她现在的眼光看来,卡莱尔完全是个称职的警长,也是一位优秀的值得尊敬的公民,而那位警长小姐特立独行的衣着习惯,也纯粹是因为一个出色的人总会有些令人遗憾的缺陷,就像她对自己某些方面太过注重而引来的麻烦一样。
      “难道这里没有其他的大家闺秀了吗?”她沮丧的盯着面前厚厚的邀请函,忍不住发起牢骚。
      “要是其他小姐看到这个可会心花怒放哪,”坐在她对面的巴鲁克笑眯眯的说,“连我这个老头子最近都开始遗憾自己没有儿子了。”
      艾琳叹了口气。
      “别这样,艾琳,”巴鲁克说,“虽然当初有些不实的流言,但去过矿上的小伙子都替你澄清了,老实说你大可以放心大胆的挑一位如意的丈夫,因为整个圣约瑟夫的小伙子都在排队啦。”
      “是啊,”艾琳仍然盯着那些邀请函,目光冷静,“他们看着我,就像看可以下金蛋的母鸡一样。很显然在他们的眼中重点从来不是鸡,而是蛋!”
      她冷冷的神色让巴鲁克愣了一下,随即把它当成了错觉——谁不知道艾琳·格林小姐是位整天笑眯眯的甜蜜天使呢?虽然性格多少有点鲁莽古怪。
      “不管接受谁的邀请,今天晚上都一样要参加舞会——对了,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他指了指那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是一条漂亮的白色丝绸长裙,无论是流苏还是式样都很合乎艾琳的心意。
      好吧,看在这件中意的衣服的份上——艾琳像玩抽牌游戏似的随便抽出一张——约尔·肯尼,她的雇主的侄子。
      运气不错,她想,这个人还不算很讨厌,至少,她可以和他谈谈矿上的事。
      “谢谢您,巴鲁克。”
      “不用谢我,”巴鲁克笑了,“是简提醒了我,她说你是个注重体面的小姐,但舞会时间太紧,很可能没空去挑礼服。式样也是她帮你挑的,这种事她一向很有眼光。”
      “很有眼光?”艾琳呆了一下,她想起了那天服装店前卡莱尔阴沉的脸色,“我还以为她讨厌这些东西——”
      “她是不怎么喜欢,但上帝总会赐给姑娘们出色的审美观。”
      “那么,”艾琳揉了揉眉心,“这么说,她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才穿成那个样子吗?”
      巴鲁克的表情僵住了,那样震惊的神色让艾琳以为自己击中了要害:“说实话,您不会让她一辈子这么像个男人似的做代理警长吧,那太过分了!她应该做个普通的女孩子,这些东西,”她指了指桌上的邀请函,“她比我更需要。”
      “那孩子不行,艾琳。”老人的眼神变得凝重,“我奉劝这样的事儿你也别跟她提,一个字儿都别说!上帝!我知道你是位热心的小姐,头脑也不错,但也得听老人的劝告。——我得回去了,我那匹可怜的老里克腿不行了,一天只能走三十英里——”
      他用严厉又慈爱的目光看了艾琳一眼,蹒跚离去,只留下一个瞬间衰老了好几岁的背影。

      “简,谢谢你送的裙子,”直到舞会中场,艾琳才找到那个躲在一旁独自喝茶的人,在她面前优雅的转了个圈,脸上满是感激和欣喜。
      卡莱尔笑了笑,从侍者手里取了两杯威士忌,递给艾琳一杯:“我衷心祝贺你的成功,格林小姐。”
      “简,我还以为,你也会穿礼服,”艾琳一边啜饮着,一边打量着她身上的全套装扮——黑礼服,同色的漆皮靴,洁白耀眼的白丝绸衬衣和白手套,“我是指和我一样的——”
      卡莱尔轻轻摇了摇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拒绝。想起巴鲁克的话,艾琳立刻换了个话题。“说起来,只有你穿得才像个真正的圣弗朗西斯科的绅士。”她指了指大厅中央那些穿着高筒靴的人们,有的还没穿背心。
      “这里的人都随便惯了,我最近一次去圣弗朗西斯科是四年前,没想到这样的衣服还没变成古董。”
      “那么,您是不是还记得这个礼节,卡莱尔小姐?””艾琳朝她轻盈的行了一个屈膝礼,卡莱尔的目光露出惊讶。
      “这不代表什么,只是我对你的感谢,是你给了我机会,简。”
      “抓住机会的是你的能力。”卡莱尔微笑着站起来伸出手,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你是个一流的矿务工程师,格林小姐。”
      世上没有什么恭维比被一个优秀的人心甘情愿的称赞更厉害了,这样不带丝毫贪欲的完全对她的才干的肯定让艾琳心满意足的甜甜的笑起来:“而你是个一流的警长,卡莱尔小姐。”
      那双漆黑的眼睛深邃而温柔,带着少女特有的纯净望着艾琳的脸;那张脸容貌俊秀,神情友善,而且是纯粹的欣赏,没有任何需要戒备的探询和轻佻;隔着薄薄的衣料,艾琳能感觉到带着薄茧的手掌轻轻的放在自己的腰上,和那些故作彬彬有礼的圣弗朗西斯科的绅士们欲擒故纵的力道不同,也和这里那些人豪放热情到近乎失礼的紧紧抓住的方式不一样,让她觉得既安心又自然,合拍到仿佛并不是两个人初次一起跳舞。
      或者,在伊甸园里的时候,她们就是这样了——一个突兀或者说近似诡异的念头突然跳入了艾琳的脑海,这使她大吃一惊,惊慌失措的乱了舞步,几乎摔倒。
      卡莱尔及时的拉住了她,纤细的手臂传递过来的温热和力度,再一次让艾琳的头脑陷入一个奇怪的状态,她的脸上甚至有点发热。
      我的思考方式越来越像那些矿主了,她想,至少可能对在矿上站稳脚跟就要把当地的警察拉拢到自己一边这一点印象太过深刻了——
      毫无疑问,她对着送自己回到椅子边上的卡莱尔回以优雅的一礼,望着那个背影消失在大厅尽头,心里恶狠狠的想着,我肯定是提前意识到了几年后那些属于我自己的令人激动的金矿,要不然就是简穿着男装的时候太多了,也太像个男人,简直让人神经错乱——
      在海伦·格兰特的字典里,完全没有“做不到”“不可能”之类的词儿,在她心中,客观环境必须顺服于主观需要,一切服从自己的利益是至高无上的真理。很快,雷厉风行的格林小姐就开始向某些引起自己不恰当的奇怪念头的东西挑战,特别是卡莱尔警长奇怪的穿衣习惯,就像她整顿那些不听话的矿工一样。
      但同样的,简·卡莱尔也是一位能令荒原里的不法之徒闻风丧胆的铁腕人物,从某方面说,这两位小姐可以称得上旗鼓相当,而且双方都还有那么一点儿惺惺相惜,表现出来就是两人整整为此僵持了一个月,彼此都精疲力竭。
      “艾琳!”卡莱尔第七次抑制住自己的怒气,没有把那个精美的盒子摔在矿务工程师的办公桌上,“停止这样的把戏!”
      “这种你不喜欢?样式还是手工?哦,没关系,”艾琳若无其事的眨了眨眼睛,“我看看——那么下一家,莱特服装店,那里有专用的——”
      “艾琳!”卡莱尔皱起眉毛,眼神严厉。
      这样的表情却只引起了对方的还击:“就算是为了你的朋友,一次都不行吗,简?”
      “不行。我不喜欢裙子,艾琳。”
      “格兰特的家训就是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艾琳,”卡莱尔困扰的揉了揉眉心,“你是个不错的朋友,为人也很热心。我不想让你失望,但我做不到。”
      那种既无奈又温和的语气让艾琳的心突然狠狠的疼了起来,“可是你不能总是这样,简。你是个女孩子,和我一样的女孩子,你至少得有普通女孩的交际,至少得有追求者,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朋友悲惨的孤独终老!我做不到!”
      “我没办法,真的。”卡莱尔轻轻的笑了笑,摇了摇头,漆黑的眼睛静静的望着她。那是近乎哀求却无可动摇的拒绝,既凄凉又温柔。
      艾琳呆住了。
      “卡莱尔警长!”窗外传来的喊叫声打破了室内的僵局。卡莱尔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惯有的果断和锐利,迅速走到窗边:“出了什么事儿?”
      “道尔!”本森上气不接下气的喊着,挥舞着帽子,“杰克·道尔!那个新来这里报道的警员!他比鲁克他们早了半天从镇上出发,到现在还没到!”
      “所有人集合!”卡莱尔从桌上拿起帽子,看了艾琳一眼,匆匆走了出去。
      荒野里的搜索整整进行了三天,直到艾琳休假返回柯林镇的时候,人们仍然没找到道尔。
      “已经有头绪了。”当她的马车在离镇上半天路程的一个山谷里遇到卡莱尔的马队的时候,本森语气沉重的回答,目光直勾勾的盯着通向山谷深处的那条崎岖的小径。“印第安人的营地!这种时候!我敢打赌那个可怜虫肯定不是只剩下血淋淋的头皮就是已经挂在树梢上了!”
      他的自言自语令艾琳毛骨悚然。
      “没那么糟,”另一个警员乔特比本森乐观得多,“他还活着,不然警长不会进去谈判!”
      “是啊!等明天我们就会发现他们两个人的尸体友爱的挂在一起,满身窟窿!”
      他们的争执使艾琳更加不安,却束手无策。她和警员们一起等了整整大半个钟头,两个白人骑手突然飞驰而出,一群印第安人在后面拼命追赶,山谷深处传来了诡异的轰隆隆的声音。
      “别开枪!”那两个警员竭尽全力的大喊,用鞭子狠狠抽打自己可怜的坐骑,“所有人赶快上山!天哪,居然还有马车!真见鬼,快点!”
      本森毫不犹豫的照办了。车夫麻利的用猎刀割断了辕绳。“尊敬的小姐,”他回过头对艾琳说,“马车没法上山,这个时候您就将就一点吧!”
      于是,格林小姐在一片茫然中随着人们骑马登上那个小山坡,直到上了山顶所有人才能众口一词的回答她的疑问:“牛群!”
      很快,她对这个词的认识就从字面理解上升到了直观感受。
      地面强烈的震动着,一百多野牛从山谷里冲出来,在荒野上横冲直撞,那辆停在谷口的马车首当其中,很快,在绝尘而去的牛群身后,她连马车存在的痕迹几乎都找不到了。
      艾琳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她才清醒过来,想到了那个重要的问题:“简——卡莱尔警长在哪儿?”
      “那里。”她身边的警员克里默指着远处的牛群,他是随着卡莱尔去谈判的人之一。
      艾琳彻底呆住了。
      本森张大了嘴巴。他愣愣的环顾了一周,目光无意识的扫过那些和自己同样表情的同伴,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把脸重新转向克里默,“警长,在哪里?”
      “那是放人的条件,”克里默的目光紧紧盯着一头渐渐落在牛群后面的野牛,又瞟了一眼占据了半山腰观战的那些印第安人,“道尔那小子破坏了他们的祭典。他们坚持要杀一头疯牛来献祭,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说这样他们的神才会满意——见鬼,我敢说那个该死的神一定有西班牙亲戚!”
      “上帝啊!”艾琳嘴唇哆嗦着,“他们疯了!她也疯了!”
      那头野牛越来越落后,在它脱离牛群的瞬间,突然发疯似的乱蹦乱跳起来。艾琳手心里全是汗,一动不动的盯着那个庞大健壮的生物,直到它笨拙的倒下才松了一口气。
      “简!”她毫不犹豫的朝山下驰去,像一阵风似的率先穿过那些印第安人——事实上这个举动她自己后来才注意到,“没事吧?!”
      卡莱尔的样子很狼狈:她的帽子早已无影无踪,黑发披散开来,散乱的贴在脸颊上,大汗淋漓,身上衣服有几处被划破,手臂被牛皮套索勒出了长长的血印,手掌也被磨掉了一大片皮,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上帝!”艾琳从马上跳下来,从口袋里掏出装着威士忌的小瓶——那是她留着以防万一取暖或者洗伤口什么的,“我的上帝!简,还好吧?”
      卡莱尔一口气把整瓶酒喝了下去,苍白的脸上总算恢复了一点血色:“我还好,只是有点儿累。”她环顾着一片狼藉的荒野,轻描淡写的笑了笑,“看来我得找几个矿工才能找回我那顶帽子了,真可惜。”
      她扶着艾琳的肩站了起来,有点踉跄的走到自己的坐骑前,警员们已经冲下了山,乔特得意洋洋的冲着赶过来的那些印第安人喊:“我们赢了,放人!”
      他们重新在山谷里等了半个钟头,几个印第安人带着那个叫道尔的小伙子赶了回来,山谷深处鼓声隆隆。
      “那是对你表示钦佩,警长。”道尔的目光里满是钦佩和崇拜。
      “她是最厉害的,是不是?”本森问。
      人们欢呼起来:“最厉害的警长!”
      “最厉害的斗牛士!”
      “最厉害的斗牛士警长!”
      她当然是最好的,无论是斗牛还是警长,艾琳漫不经心的想,有点担心的望着卡莱尔苍白的脸。那个人一路上几乎没说话,紧紧的抿着唇。
      “怎么了,卡莱尔?”
      “没事,艾琳。”卡莱尔瞬间打起了精神,“我只是有点累了。”
      艾琳的这份怀疑一直持续到她们平平安安的回了柯林镇,卡莱尔什么事也没有的上楼休息为止。
      但深夜里艾琳却听到了异样的动静。她警觉的从床上跳起来,点着了手边的马灯。“简?”
      卡莱尔站在楼梯上,楼梯的尽头是一支已经熄灭的蜡烛。
      “没事,只是我掉了一根蜡烛。抱歉,艾琳。”阴影里传来的声音听起来虚弱无力,艾琳拾起蜡烛,几步登上楼梯。卡莱尔脸色苍白,身体靠着墙,有那么一瞬间艾琳觉得那个身影随时都会倒下,这使她又恼火又心疼,狠狠的瞪着对方。
      “只是旧伤复发,”卡莱尔解释着,“我的右腿受过伤,不能太用劲儿,只要吃点药——”
      “我来找。”艾琳拿出了她从小见惯了的黛西嬷嬷的派头,不容置疑的指着楼梯口,“立刻回到你的床上去。”
      “谢谢你,艾琳,今天下午也是,虽然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的骑术有点儿糟,那样很危险。”卡莱尔坐在床上看着忙这忙那的人,目光和语气带着歉意和感激。
      艾琳的脸红了。“其实,我有时候也有点儿过分,比如裙子——”
      “关于裙子的事我很抱歉。”卡莱尔打断了她的道歉,或许是有些累了的缘故,目光有些迷茫,“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艾琳。可是以前——”
      她的声音突然停住了。艾琳停了一会儿才艰难的开口:“以前?”
      “以前发生过一些事情。”卡莱尔又一次沉默了,直到艾琳以为她放弃了的时候才继续下去,“我向你提过,我父亲詹姆斯·卡莱尔是这里的警长。他脾气暴躁,但还算是个好人,我母亲安娜是个虔诚的教徒,每天雷打不动的去教堂礼拜。她是个彻彻底底的好人。”她的声音平稳而怀念,“我九岁那一年,这里来了一个矿务工程师,是个很年轻的人,寄住在我家里,这一点让我父亲很不快。很简单,他文质彬彬,长得也很体面,比起满脸大胡子的父亲,和我母亲更像一对儿,虽然两个人都很正派,但人都有嫉妒心的,对不对?”
      “后来,他们一起去了矿上,听说相处的还行,替人找到了一个几千美元的银矿。那天,我和母亲一起回家,篮子里装着香槟酒,我们看见门口拴着他们的马,知道他们回来了。”卡莱尔不自觉的咬了咬嘴唇,“那个时候母亲的神情我还记得很清楚,她对我说,嘘,简妮特,你父亲和史密斯先生一定很高兴,我们从后门绕进去,在厨房把香槟打开,你端进去,也给他们一个惊喜好不好?”
      她的声音突然僵住了,艾琳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卡莱尔摇了摇头。“我没事。”她接着说了下去,“我翻过窗子进了厨房,打开后门让母亲进来,我们一起打开香槟酒,倒进杯子,这一切都很小心,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然后我推开了起居室的门。”卡莱尔掩住了脸,“他们,我父亲和史密斯先生,赤裸裸的在地板上,纠缠在一起——”
      只要开始回想,那个情景在卡莱尔的脑海里就依然鲜明得象在眼前一样:房间里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身后才猛地爆发出女人的尖叫声,让女孩的耳膜发痛,她回过头去,那张秀丽平静的脸惨白扭曲到了可怕的地步,她茫然又有点畏惧的回过头,男人们仍然好像惊呆了一样保持着定格,那一刻,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陌生的令人吃惊——
      “那么,”艾琳眼睛里满是不忍,嗓音干涩,满脑子都是报上和三流小说里那种常见的伦理剧情节,“之后——”
      “没发生什么特别的惨事儿,虽然母亲很歇斯底里。”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卡莱尔摇了摇头,脸上浮现一丝苦笑,“当天父亲和史密斯就又回矿上去了,两天之后,传来了我父亲的死讯。他死在荒野里,几乎被狼啃了个精光。他们还是靠衣服上的警徽和那柄□□上的刻字才认出他的,我去认尸的时候——因为母亲不肯去——除了这两样东西,只有半截腿骨和一些碎渣。”
      艾琳打了个冷战。她想象着那个年幼的小女孩,被一堆神情严肃的大人带进停尸间,去仔细检视那些鲜血淋漓的东西的情景,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
      “艾琳,”卡莱尔停了下来,关心的审视少女发白的脸:“大概我是昏了头了,告诉你这些事——不是什么好故事,你听不下去的话很正常,没什么关系。”
      “我想听。”艾琳逞强的回视,目光坚决,“只是,就是有点冷。你知道,这屋子夜里稍微有点凉。”
      那双漆黑的眼睛默默的注视了艾琳一会儿,卡莱尔掀开了毯子:“上来。”
      “简?”
      “屋子里是有点冷,可我现在还没办法去砍木头。”卡莱尔笑了笑,“不想感冒的话,就凑合一下,上来吧。”
      艾琳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轻手轻脚的上床,小心的尽量不碰到卡莱尔的腿的给自己盖上毯子,身边人体的暖意透了过来,让她踏实多了,两个人像要好的姐妹一样肩并肩坐在床头。
      “对了,那个史密斯呢?之后,你和你母亲一起生活吗?”
      “史密斯先生在我父亲去世那一天就失踪了,没有人再见过他。我母亲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卡莱尔的语气平淡的好像在讲一个和自己完全不相关的故事,“她有一个姐姐在盐湖城,是一个□□长老的妻子之一,镇上派一个叫马尔的车夫把我送过去,可是他却找不到我的姨夫——他们一家就好像完全不存在似的,在空气里蒸发的干干净净,尽管不到一年前我们还经常来往,他们还参加了我父亲的葬礼。这种事儿在盐湖城很常见,”卡莱尔眯起眼睛,轻轻咬了咬牙,“但当时的我还不怎么明白,幸好马尔是个机灵的小伙子,他察觉不对,一夜之间就溜之大吉,这也很正常,他把我送到了盐湖城,虽然没找到我的亲戚,可也尽了力,不能让他为这么一趟寻常的差事就送命是不是?”
      “当然不久之后我也明白了,我当时就很聪明,懂得看人脸色,和马尔一样偷偷的跑掉了,给自己起了个吉米·卡尔的化名,和那些流浪儿一样四处混饭吃。我的马术很不错,十一岁就成了邮差,整整干了两年——艾琳也见过吧,就是那种快递邮差?”
      艾琳茫然而沉重的点了点头。她见过那种邮差,骑着矫健的快马,在圣约瑟夫,在柯林镇,总有这样的人像个影子似的从大道上一闪而过,扬起一溜烟尘。邮差的打扮千篇一律:紧身短衫,无沿便帽,裤脚塞在靴筒里,单薄贴身的像个赛手,马也只有一副薄薄的赛鞍,没有毡垫,钉着轻便马掌,别无他物。邮差两腿上各绑着一只扁平的小邮袋,里面装着许多重要的公务文件和新闻稿件,都写在又轻又薄如金箔一样的纸上,他们每天至少要疾驰二百五十英里,不管是陡峭艰险的山路还是匪徒肆虐的荒野,不管是风暴还是大雪——
      “我那时候还没有发育,又瘦又小的像个野猴子,没有人看得出来我是个女孩儿,但是,有一次遇上个抢匪,那家伙虽然没追上我,那颗子弹却打断了我的右腿,让我整整养了三个月。那时候,又初次来了那个,就是那个,”卡莱尔轻轻的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倒霉事都凑到一起了。”
      “我不能再干那样的活儿,我的腿受不了那样的工作强度,而且我知道我再也不能那种打扮了,但其他的活儿又不好找。后来我加入了一个匪帮,在一个叫斯科特的人手下干些小偷小摸或者跑腿打杂传消息什么的事儿,”她不好意思的向艾琳笑了笑,眼睛里带着一丝羞愧和窘迫,“我那个时候实在是饿急了。”
      艾琳的鼻子有点发酸,掩饰的转开了目光,但卡莱尔下一句话就又令她惊得把目光转了回来。“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我的表姐卡琳娜,我姨妈的女儿。”
      “她灭门的时候逃了出来,之后不知道怎么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妓女,是斯科特的情妇之一。我没和她相认。我那时候还想着什么时候可以脱离那里做点正当生意,还以为自己可以从泥潭里爬出来,当然不屑相认。”卡莱尔的语气带着自嘲,笑容渐渐茫然,声音也低了下去。“可是渐渐的,我的身体开始变得和那些男孩儿不一样,开始发育,斯科特开始注意我,当然,也可能最开始是因为我表现的很出色——总之,我露出破绽了,在那个淫棍眼里。”
      艾琳紧张的睁大了眼睛。卡莱尔的手臂突然绷紧了,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恢复了正常的音量。“那时候他们正商议着抢柯林镇,没错,就是这里。我像个白痴一样旁听着他们计划怎么糟----蹋我的故乡,我父母曾经住过的地方。斯科特的眼睛在我的身上扫来扫去,我知道大事不妙,但没办法,那时候我也是个小头目,还是首领提拔看重的人——会议之后,他让我留下,眼光和口气都令人作呕,他说,‘吉米,我最心爱的小伙子,嗯?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或者就在这张床上,怎么样?’”
      艾琳咬紧了牙,脸色铁青。
      “那个时候,卡琳娜突然推开门进来了,抱住斯科特向他撒娇。‘嘿,吉米,’她经常这么说,特别对斯科特有所求的时候,那一次也一样,‘你现在碍我们的事儿了,小伙子。’可是,”卡莱尔的声音颤抖着,“她的脸在对我笑,她的手臂却在发抖——我知道她很害怕,她每一次和那个家伙在一起都很害怕,斯科特是个恶棍,怎么折磨人怎么来,但没办法,她没办法。她站在那个家伙背后,她没看见那个家伙的眼神,我看见了,她碍了他的事儿,他饶不了她,他要她付出代价,我知道,我看出来了,可是,可是——”卡莱尔的声音哽住了,“我却逃了——”
      “简。”艾琳抱住了那个开始发抖的身体,“你可以停下来,我——”
      卡莱尔脸上仍然保持着笑容,仿佛根本听不见耳边的声音,她的目光茫然而悲哀,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大雪飘飞的晚上,“我偷了一匹马,跑掉了。我想找人帮我,可是谁也指不上。后来我想起巴鲁克,他是柯林镇的警长,他们要抢柯林镇——我跑去找他,到的时候已经半夜了,那副模样把他吓得不轻,”她的唇角轻轻扬了扬,眼神依然像梦中一样游离,“那个时候我才发觉,我连外衣都没穿。我对他说了一切,原原本本,一点不留。他听得很认真,找了很多人去通知各个地方,集合警力,然后他对我说:‘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孩子?’他让我回去,稳住那些人,免得被他们发现消息泄露了,还给了我一把枪——就是我父亲的那把,他的遗物。”漆黑的眼睛在桌上搜索着,卡莱尔对着那把□□像是想要确定什么一样点了点头,“就是这个。我回去了,其他人只会以为我出去办事,但斯科特,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看出来——我去找他,推开门,上楼,”她的身体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我想要找斯科特,却看见了卡琳娜,她被绑在床上,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身上被刀划得一道一道的,满身鲜血,不停挣扎,连那个地方都在流血——”
      “够了!”艾琳收紧了双臂,胸口抽痛起来,“够了,简——”但那双漆黑的眼睛只是睁得大大的,满是恐惧,愤怒和悲哀,仿佛灵魂已经被拖进了无止境的梦魇中,“我凑过去,她还活着,只剩一口气,她看着我,她说,‘快跑,简,他看上你了——’”她的声音顿了一下,“那是那么多年第一次有人重新叫我的名字。”
      卡莱尔的目光定在毯子的一个角上一动不动,艾琳紧紧的抱着她,眼泪汪汪,咬牙切齿。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认出我的,我从没想过这个,从来没有。”卡莱尔的声音突然冷静下来,就像雪山上刺骨的寒风,带着雪崩的前兆,“我让她解脱了,用那支枪,我父亲的。然后,我杀了斯科特。”
      她记得很清楚,直到那个时候她都记得很清楚。床上遍体鳞伤垂死挣扎的女人,扣动扳机时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睁得大大的蓝色的眼睛,满是鲜血的漆黑的长发,同样沾满了血的破破烂烂的裙子,裹着浴巾的男人的粗壮躯壳,凶恶的脸上残留的惊讶的表情,地板上迅速扩大的血迹,甚至雪白的墙上飞溅的血滴,每一滴都那么栩栩如生,历历在目。
      从那一刻起,她的世界就如同满是风暴的大海上奋力挣扎的千疮百孔的小舟一样,被最后一道扑过来的巨浪狠狠的打散,砸碎,沉在海底的黑暗深处,永不超生,永无解脱。
      艾琳的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她终于明白了卡莱尔的悲伤,却完全无能为力,只能这样紧紧的拥住她,一遍一遍的叫她的名字,免得她被那些游魂拖进她永远也够不着的地狱里,再也不回来。
      “我不是很记得之后那些事了。我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出门,仔细的把房门锁好,有人拍我的肩膀,我记得他似乎说‘嘿,吉米!斯科特也让你尝那个女人的味道了啊,上次我们七个人轮流上她,滋味可真不坏!’我那个时候可能反应很迟钝,他碰了碰我的枪,哈哈大笑,‘我听见枪声了,斯科特让你用枪了吗?他给你的?真是个好宝贝,是吓唬她,还是捅她那个地方?’”
      “上帝!”艾琳胸口悲痛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带着无可挽回的沉重和无能为力的挫败。
      “我开枪了,”卡莱尔的声音突然显得杀气腾腾,“不断的开枪。我和那些人混战了一天,直到巴鲁克他们来。他们一个也没活下来。”她又沉默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终于回过神,从艾琳的怀里挣了出来,端详着她苍白的脸,安慰似的回握她的手,“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巴鲁克设法让我从案件里脱身,又给了我一半奖金,还帮我买下了一块地皮。可是,我发现我没法正常的和人相处,特别是男人。他们稍微亲近一点,我就会想起那天的情景,就会下意识的想要拔枪,甚至就连穿裙子也是一样,我总会想起那一天,卡琳娜最喜欢的那条裙子被撕扯的粉碎,那些碎片上沾满了她的血——巴鲁克和我曾经去找过医生,堪萨斯,圣弗朗西斯科,整个西部最好的医生,还有神父,甚至那些中国人,吉普赛人和印第安人,但都没有用。说起来,那些药的味道可真够受的,”卡莱尔涩涩然的笑了,舔了舔嘴唇,仿佛自己还在那个香烟缭绕的帐篷里对着那些恶心的药水一样,“我每天拼命的向上帝祈祷,希望可以正常一点,后来才慢慢明白,没人能做到这一点,上帝也不行。就像那一次,巴鲁克想把我送进修道院,他觉得那里的气氛可能会让我好起来,可那个修道院长一看到我就怕得要死。她私底下对我说,‘主不会宽恕你这种手上染血的人。’”
      艾琳恶狠狠的诅咒起来,卡莱尔却拍了拍她的手,神色从容,“她说得对。我回到了这里,开始给巴鲁克帮忙,后来成了代理警长,我知道他是要保护我,至少有这么个东西,”她的目光落在衣架外衣上闪亮的警徽上,“那些人不敢轻易惹我。艾琳,我喜欢枪,也喜欢马,不是要胜过男人,而是那些东西可以保护自己——因为我有的时候会莫名其妙的不安,特别是人多的时候——我穿得像个男人,也只是因为我没办法穿裙子,没办法像个普通的女孩子那样打扮。”
      “简——”发觉自己的声音依然哽咽,艾琳转过脸清了清了喉咙。
      “你看,事情其实很简单,艾琳,”卡莱尔轻轻的笑了起来,望着她的眼睛漆黑清澈,笑容洁净坦然,好像在说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我不正常,而且是上帝也没办法的那一种,连我自己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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