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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之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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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伯顿今天的运气很糟。他一大早从报纸上看到了斯图尔特矿破产的消息,赶到酒馆时又把自己的羊毛衫刮了一个洞。
“真见鬼!”他站在门口怒气冲冲的朝里面喊,“这狗娘养的门上的钉子弄坏了我的衣服!”
“这门是够让人恼火的,”酒保走了出来,息事宁人的递给他一杯威士忌,“伯顿先生,我们老板买了二百英尺斯图尔特矿的股票,他刚才还和您一样对这扇门大发雷霆,结果弄破了自己的手指头,去找医生去啦。”
“他妈的!我买了一百五十英尺!”伯顿大声嚷嚷着,把酒一饮而尽。眼前就有人比他更倒霉这件事让他稍微心平气和了一点,宽宏大量而又小心的拍了拍门板。“这鬼东西!”
驿车在街道对面的电报局门口停住,两个年轻的绅士跳了下来。两人都穿着浆得笔挺的白衬衣,黑外套,手上带着白得耀眼的白手套,身边放着沉重的箱子。他们每一处都整洁的要命,风度翩翩,一丝不苟,连箱子上的名牌都闪闪发亮,一个用规规矩矩的意大利体写着“安德鲁·伊克斯”,另一个则是用圆体字随便的标着“W·G”。
两个软脚虾。伯顿眯起了眼睛,把酒杯递给了酒保。运气不坏,看来他的损失可能注定要捞回来了。
“嘿,老兄!”他穿过马路,在那个东张西望的亚麻发色的年轻人背后拍了一巴掌,把对方打得一个踉跄。很显然,这个人没有什么打架的经验。
“干,干什么?”那个人恼火的转过身,声音有点紧张。
“一看你就是新来的!”伯顿笑眯眯的说,满面春风,“我得提醒你一句,”他凑过去,压低了声音,“这地方经常有新来的小伙子来,被人骗得连裤子都没了!你得小心点!”
“啊,那个,”那个人惊讶的眨了眨眼睛,“谢谢你,先生。”
“这是我的职责,”伯顿友好的伸出手,“我是这里的区议员,约翰·伯顿。”
“区议员?”
“你看,”对上对方犹豫的眼神,他毫不在意的耸了耸肩,“我每天都得在各个矿坑里查来查去,以防那些矿主们作假,漏税——这地方你真不能当议员,简直斯文扫地!可不这样的话就会有很多人被那些没良心的骗子骗得倾家荡产,那些矿务工程师和他们的老板都是一伙儿的,吃人不吐骨头!有什么办法呢?”
“是啊,是啊,”对方的目光瞬间热情起来,显然把他当成了一个热心实干的公民代表,“我在《圣弗朗西斯科日报》上也经常看到这样的新闻,那些人真是坏透了,您真是个好人!我是安德鲁·伊克斯,见习医生。”
“年轻有为,伊克斯先生,”伯顿亲热的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目光投向一直站在电报局门口的另一只肥羊,“那位先生是你的同伴?”
“啊,那是威廉学长——”
“伊克斯,过来。”褐发青年的声音不高,语气却很有力,显然习惯了命令人,“我们在等人,伯顿先生。”
蓝眼睛里满是冷淡和戒备,显然对方完全不相信自己。伯顿笑了笑,主动伸手:“你好,我是这里的区议员,约翰·伯顿。”
“也是有名的骗子,”威廉冷冷的说,“过来,伊克斯。我得提醒你一句,如果不想把你那点可怜的积蓄今天就折腾光。这儿的物价可高的要命。”
“先生,”伯顿的脸沉了下来,手握住了腰上的□□把,“我也得提醒你一句,你恐怕还不大明白这里的风俗——”
“伯顿先生!”一个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十几步外,艾琳·格林刚刚探身出来,轻快的跳下马车。伯顿瞬间转身,满面笑容的迎上去,行了一个标准的绅士礼。“格林小姐,您早。你看,我正想找你,见鬼,我当初没听你的劝告,买了——”
对方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艾琳望着电报局前的人们,眼睛瞪得大大的:“天哪!威廉!”她的声音里满是惊喜。
“艾琳!”刚才还冷冰冰的青年亲切的笑着,走过来给了她一个拥抱,让伯顿大吃一惊。
“这是约翰·伯顿先生,圣约瑟夫的区议员。”直到拥抱结束之后艾琳才重新注意到伯顿,少女有点不好意思的向他介绍,“伯顿先生,这是——”
“格林,”威廉清了清喉咙,声音有点不自然,“威廉·格林。我是艾琳的堂兄。”
两个男人尴尬的互相致意,极有默契的把刚才的冲突抹消的一干二净。
“哦,对了,”伯顿彬彬有礼的告辞之后,威廉才把伊克斯叫到身边,“这是我的新助手,今年刚从医学院毕业。”
“你好,格林小姐。”伊克斯有点紧张的向艾琳问好,带着初出茅庐的人特有的谨慎。
“你好,伊克斯。”艾琳吩咐车夫把行李箱送到旅馆,“你们还没吃早饭,对吧?我请客!”
“弗兰克伯父以为你受到了什么伤害,”直到酒保把餐盘撤下去,送来了威士忌,威廉才悠闲的回答艾琳的问题,“你的电报把他吓的不轻——‘怎样消除一个亲眼见到他人被杀害的人的心理阴影’,他以为你碰上什么事了呢,差点就要亲自赶过来了。”
“那当然不是我。”艾琳盯着咖啡杯嘟囔。
“这一点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了。”威廉对路过的女招待亲切的笑着,英俊的脸显得格外迷人,“而且,你也不是那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烦恼的人啊,艾琳。”
“小事?”伊克斯低声反驳,“这种事通常都会给人留下终身阴影——”
“行啦,伊克斯,你见过的病人还不足二十个。”威廉打断了他的话,“等你像我一样,见了几千个就明白了——毫无疑问那是个软弱的家伙,我们在圣弗朗西斯科见得多啦,是不是,艾琳?”
“不,不是,”艾琳叹了口气,“这次和你对我讲过的病例不一样。”
“性质大致相同。不管怎么说,”威廉漫不经心的说,“人们总会为一点小事唧唧歪歪纠缠不清,这样的家伙通常有两个下场,要么他会自己站起来,要么他会被生活压垮。我们帮不上忙。”
“帮不上忙?”艾琳的胸口又一次开始隐隐作痛,她想起了卡莱尔的话——上帝也没办法,艾琳——“上帝!”
“上帝?”威廉讽刺的笑了笑,“是啊,一般而言,人们都会相信亲切的鼓励啦,无微不至的关心啦,能让人重新站起来,就像上帝恩赐的灵丹妙药一样,但这其实取决于那个人本身。打个比分,心理上的毛病其实和身体上的毛病一个道理,如果是一点小毛病,没有药也可以挺过去,有药的话当然好得更快;但如果是病入膏肓,没有人有办法。”
艾琳沉默了,伊克斯轻轻的替自己的学长辩护:“确实有些事情医学上也没办法,比如那些悖德狂——”
“那么,有没有改善的办法——”
“只有时间,和他自己。”威廉冷冷的下了结论,他的目光对上垂头丧气的艾琳,表情变得惊讶而不耐烦,“怎么啦,艾琳?我还以为在这地方你会变得更冷静更厉害——这种毫无价值的同情心我以为你六岁就丢掉了呢,那种软弱的家伙有那么重要?”
“你不明白,威廉。”艾琳有气无力的说,她觉得那种无可作为的挫败感又一次回来了,沮丧的要命。
“我是不明白,”威廉叹了口气,“弗兰克伯父说你最像他,我也觉得你更像是我的堂弟,但是,很显然,现在不是我们就是你,总有一方眼光出了问题。你以前对那种人鄙视的要命。”
“我是不喜欢,但是这次情况不一样,卡——那个人并不软弱,也没有站不起来,”艾琳反驳,“我只是想要帮忙。”
“那就更不像你了,艾琳,你不是那种管闲事的人。”
“那不是闲事!”艾琳凶巴巴的叫了起来,目光迎上威廉仔细打量自己的眼神,有点脸红。
“好吧,”威廉叹了口气,“如果那家伙自己就能爬起来,我得提醒你,这样的人特别固执。而且,就我个人而言,他们最讨厌的就是不必要的帮忙和怜悯。”
“不必要的怜悯?”艾琳想起了那时的卡莱尔,听到自己信誓旦旦的想要帮助她时,居然毫不在意的大笑起来,还一脸啼笑皆非的提醒她,“我的天!艾琳,你的口气,简直像个男人!”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明白,就算她知道了卡莱尔的过去,那也不代表她对自己格外亲近,那甚至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这样的念头比她帮不了卡莱尔这一点更让人无法理解,难以忍受!
“真是无法理解!”她恼火的皱着眉毛,“那个人告诉了我过去的一切,但是却毫不在乎——那个阴影现在还留在那个人身上,根深蒂固,可是居然有人可以不在乎,好像生来就是那样!我不是怜悯,威廉,那个人用不着他人怜悯,那是一种侮辱,我明白!但是我无法理解这样的状况!和我料到的完全不一样!我没办法不在意!”
“原来如此。”威廉眯起了眼睛,“看样子我刚刚误解你了,艾琳。你没变笨,只是有点欠缺经验。”他和蔼的笑了笑,目光温和的看着自己心爱的妹妹,“我知道你没有那种自以为是圣母的白痴想法,但事实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因为要从对方那里取得安慰什么的才吐露心声,有些人只是想说而已。而你,从小就是个很合适的对象,表面上有足够的同情心,不会显得麻木不仁,而骨子里又很冷静理智。还记得吗?小时候贝蒂姨妈最喜欢找你聊天,‘这孩子又懂事又善良,我甚至觉得她明白我的苦衷。’她曾经这么跟安妮伯母说,可是那时候你才七岁!而你,我记得你对我说过,贝蒂姨妈给你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她经常对你说一些蠢事,还给你糖。”
“我当然记得。”艾琳的脸有点红,“她是有点蠢,但她是个可怜的人,威廉。”她掩饰的说,“而且,和现在的情况不同。”
“看来那个人比贝蒂姨妈理智的多,也坚强的多,”威廉笑了笑,“你从来不会在意不要紧的人,艾琳。我相信那家伙是个出色的人,但是,越出色的人越有自己的想法。你得明白,不是所有人最后都会按你的想法做事,而且要他们改变难如登天。”
“没错。”想起以前的争执,艾琳叹了口气。
“我们都习惯了让别人服从,以为自己在为对方着想,”威廉轻轻的说,“为什么不试试先不发表意见,只是观察她,了解她,去真正的明白她?”
“她?”艾琳有点吃惊,“我似乎还没——”
“这是弗兰克伯父给我的忠告,”威廉笑了起来,“在我和爱莉丝吵架的时候。”
艾琳跳了起来。“你和爱莉丝吵架了?!老天!她还好吧?我告诉过你,她真的很喜欢你,威廉!”
“我没办法为一株鲜花放弃整个花园,就算是最漂亮的花也一样。”威廉耸了耸肩,对上艾琳想要杀人的目光,谨慎的抢先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光。
“两杯咖啡!”艾琳恶狠狠的盯着自己和伊克斯空空如也的咖啡杯。
“不用,谢谢。”威廉立刻把一枚半美元的金币丢到酒保手里,示意他不要过来,“我下午就回堪萨斯,你不能让我脏兮兮的上路,艾琳!”
“下午?”
“如果只是恋爱问题的话伊克斯就足够了,”威廉指了指一旁毫无存在感的青年,“当然,我走之前得给伯父发封电报,他快急疯了。”
“你不应该为自己的堂妹在这里多留几天吗?“艾琳笑眯眯的提议,“我敢说父亲绝对会同意的。”
“我亲爱的堂妹,”威廉恶狠狠的压低了声音,“我留在这里的话,整个圣弗朗西斯科的名门闺秀都会哭的!还有,我的行医执照上面的名字可没办法改!你会露馅儿的!而且,”他拍了拍伊克斯的肩,“这家伙是医学院的首席,还是射击俱乐部的会员。至少留这里,应该不会随便被人在哪儿开一个洞。”
“射击?”艾琳优雅的向伊克斯点了点头,“我差点忘了,堂哥,你从十六岁就放弃了这个了,在把科尔表哥的猎狗误杀之后。”
她看着那个天真的青年把惊讶的目光投向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威廉身上,终于心满意足的笑了起来。
可惜只能替你出这么一点儿气,爱莉丝。她想。
基于某种理由,艾琳并没有对伊克斯透漏关于卡莱尔的事,事实上对心理阴影的讨论也在威廉离去后告一段落,所以当伊克斯见到卡莱尔时,除了和当初艾琳第一次见到卡莱尔时相近的惊讶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感想。
卡莱尔对他冷淡而彬彬有礼,就像整个柯林镇一样,平静的接纳了新住客。
但是,这个地方注定了没有长久的安宁,仅仅过了半个月,艾琳就从柯林镇来矿上换班的警员口中得知了伊克斯为了琳娜和一个无理的醉汉决斗的事。
“伊克斯不像一个不安分的人啊。”她努力回想青年那张天真温和的脸。
“但那小子够劲儿。”伯顿咧开嘴笑着,他现在是肯尼矿的股东之一,拥有二百英尺的股票。“听说他一枪就打瘸了老威尔的腿,是不是,本森?”
“很不错的枪法,让人不能动弹,也没伤到要害。”本森点了点头,“他才二十岁,格林小姐。这样的人注定了不安生,特别是新来的,我们都习惯了。而且,他也是个好样的,不用担心。”
“我当然不担心,”艾琳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如果威廉看到他那个温顺的学弟现在的样子会有什么感想。”
“这种事儿在这儿很常见,艾琳。”卡莱尔毫不担心的说。
这种事儿在这儿很常见。伊克斯喜滋滋的想。现在他再也不穿那些会惹人嘲笑的白衬衣,而是换成了军用羊毛衫,也不再戴礼帽,而是随便的顶着一顶破草帽,腰上和其他人一样别着□□,走路趾高气扬,说话吵吵嚷嚷——决斗,金子,酒,枪,马,成了他的口头禅。
两个月,仅仅两个月,那个初出茅庐谨小慎微的医生就成了不修边幅的粗鲁小伙子,而他则以自己出色的适应力而自豪。
这才是真正的男人!每次他在酒馆里望着琳娜甜蜜温柔的笑容时总是这么想,我可以保护她,可以让她幸福,可以给她一切——
很快,这个夏天还没有完,他就决定和琳娜订婚了。爱情总是像闪电一样迅速开花结果,特别是对年轻有活力的人来说,不是吗?
整个镇上的人都对他们报以祝福,只有卡特安娜忧心忡忡。
“他像个正经的小伙子,至少现在也没把本行抛下,每天还拼命工作赚钱,也没乱花一个子儿,”她一边擦着柜台一边对卡莱尔嘟嘟囔囔,“毫无疑问是个好人家出身的人,坏不到哪儿去,人也挺机灵,可是他太年轻了,还有他家里的人,他们能接受琳娜吗?”
“琳娜怎么想?我听艾琳说,伊克斯的家境一般,没有太多钱。”
“她也昏了头啦,”卡特安娜叹了口气,“打算再从艾夫林那里赚一大笔就收手,开开心心的嫁人,但愿上帝保佑。”
听到“艾夫林”这个名字的时候,卡莱尔轻轻咬了咬牙:“我知道了,他不会胡来,卡特安娜,我向你保证。”
“我知道,”卡特安娜替她倒了一杯白兰地,“可怜的琳娜,是她自愿的。谢谢您,卡莱尔小姐。”
咣当!橡木门被人用力撞开,那个人怒气冲冲的把帽子摔在桌面上,露出亚麻色的脑袋。“卡特安娜!琳娜在哪里?”
“她去圣约瑟夫了,”卡特安娜面不改色的说,“订做的裙子有点儿不合身,那些裁缝经常稀里糊涂的。”
“我听说她在艾夫林那里!”伊克斯咬牙切齿,显然一点儿也不相信这些话。
“那你该把那个造谣的小子揍一顿。”卡莱尔说,“我亲眼看她上马车的。”
“可我亲眼看见她进了艾夫林的房子!和那个该死的淫棍一起!”青年涨红了脸,几乎气得眼泪汪汪,“还打扮的花枝招展!我不是小孩子,我明白这种事儿!”
卡特安娜和卡莱尔吃惊的交换了一个眼色,前者息事宁人的开口:“好吧,但是——”
青年已经向门口走去。
“我要是你,就别去,伊克斯。”酒馆的老板娘咬了咬牙,在伊克斯的手触到木门的瞬间开口。
“别去?!”伊克斯激动转过身来,几乎撞倒了门边的桌子,“上帝!那是我的未婚妻!”
“那又怎么样!”卡特安娜提高了声音,“他有十几个枪手!你想变成满身窟窿的新郎?想和琳娜一起殉情?”
伊克斯僵住了。他发了一会儿呆:“卡莱尔小姐,请您帮帮忙!拜托您!”
“怎么帮?”
“请您立刻逮捕艾夫林,他意图侮辱我的未婚妻!”伊克斯急切的说。
“意图侮辱?”卡莱尔不动声色,毫无起身的意思,“证据呢,伊克斯?你不能让我用这种小事来无事生非!”
“小事?无事生非?”伊克斯激动起来,“琳娜是一个美国公民,柯林镇的公民,警长!艾夫林是个老流氓,他们——”
“是啊,”卡莱尔打断了他的话,“但那是两厢情愿的交易,警方无权干涉。除非你有证据,伊克斯。”
“真见鬼!”伊克斯终于忍无可忍的大吼,“她肯定是被逼的!被那个老淫棍,还有这个老巫婆!”他的手指向了卡特安娜,“而且,而且,那甚至不是卖身,是虐待!谁都知道!而您,警长小姐,却他妈的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向我要什么证据!”
“我可曾经劝她不要去。”卡特安娜冷冷的插话,“谁让她爱上了一个要娶她又没钱给她那个疯疯癫癫的弟弟交医药费的傻小子!”
伊克斯涨红了脸,哑口无言。
“但是,但是,”他喃喃着,“如果有什么意外——”
“她不会死。”
“他妈的谁能保证!”
“那艾夫林就得死。”卡莱尔的声音仍然很平静,语气平淡的就像在说一加一等于二这样简单明确的事实一样。
“谁规定的?上帝?还是撒旦?”
“是我,伊克斯先生。”卡莱尔仔细审视着暴躁的青年,仿佛可以从他身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是啊,只要人没死就行!根本不管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以后会怎么样!”伊克斯整张脸都因怒火而扭曲着,“你根本不会明白,警长小姐!谁让上帝没给您一个当妓女的亲人!”
那张冷漠的脸立刻扬了起来,伊克斯被那双眼睛里的冰冷和黑暗逼得后退了一步,背后一阵发凉。
“我看您还是别刁难卡莱尔小姐啦,”卡特安娜冷冷的说,“艾夫林根本没犯法,而且谁也找不到除了这个以外这么快赚两千美元的方法,除非你床底下突然发现了金子,小伙子,她迟早还得这么干,要不然就得看着她弟弟死。你能做到吗?不让她缺这个钱?”
“两千美元?!上帝!”伊克斯又一次呆住了,喃喃着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我——”
“就是这么回事。”卡特安娜叹了口气,“您不是小孩子啦,要知道钱在这里不好赚,别的地方也一样,或许更难。”
“可是,可是,”伊克斯咬着牙,猛地抬起头来,“为什么你们都不帮她?!”
卡特安娜目瞪口呆,“他妈的!见鬼!”她恶狠狠的骂了一句。
“琳娜并没有找我帮忙,”卡莱尔终于开口,声音和先前一样平淡,“而且,我也帮不了她什么,伊克斯。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是你可以去借高利贷,利比特先生就做这样的生意,我可以帮你做担保,”她的语气轻柔而坚定,“但是恐怕你得花大力气去还,而且,也得花点儿力气说服你的家人,接受一个债台高筑的新成员,另一条,”卡莱尔眯起了眼睛,“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就算她遭到什么事,你还是会娶她,不是吗,伊克斯?”
青年的脸苍白如纸,那双褐色的眼睛里的怒火一点一点的消退下去。
“这两条路都不怎么样,”卡莱尔轻轻笑了笑,“所以我还有一个私人提议——你现在就去找艾夫林,和他大闹一场,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他们现在应该还没发生什么,还来得及,你可以去重新和琳娜商量商量关于两千美元的事,不过可能也只有那么两个办法。”
伊克斯抿紧了唇,紧紧抓着帽子,一言不发。
卡特安娜狠狠的把酒瓶撴在柜台上。
“这些事没那么难,”卡莱尔依然耐心的柔声劝说着,“只要你有一点儿承担的勇气就行,还是你突然觉得,应该重新考虑一下?”
青年涨红了脸,低下了头。卡特安娜冷冷的盯着他,像是盯着一只恶心的苍蝇。“您要是连这么一点儿勇气都没有,”她冷笑一声,“就别再说什么不帮忙的话啦,您才是琳娜的未婚夫!”
伊克斯盯着自己手上的戒指,声音仍然像蚊子一样微弱,而且结结巴巴:“我,我,并不是——帮帮我,卡莱尔小姐!”
“那么,”卡莱尔的声音仍然那么心平气和,“告诉我,伊克斯先生,我该怎么帮你?当然,你得说我能做到的事。”
“那个,那个——”伊克斯哽住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卡特安娜乒乒乓乓挪动酒具的声音。
“卡,卡莱尔小姐,”伊克斯结结巴巴的开口,“我不是很清楚,琳娜她——艾德的治疗真的这么贵吗?”
“她家里经常发电报来要钱,每个月都得不少。”卡特安娜说,“据说是有了什么百试百灵的新疗法啦什么的——琳娜那个傻姑娘却总是信,就像信你一样,伊克斯!”
“卡特安娜。”卡莱尔不赞同的看了卡特安娜一眼,转过脸,“这是一笔很大的负担,但你知道琳娜的脾气,伊克斯——她没对你提过?”
“是,是啊,她说过,我一直都不赞成,那些东西都是骗人的,”伊克斯不安的绞着双手,吞吞吐吐,“我是一个医生,我知道!可是她总不听。你看,警长小姐,我的诊所也并不是很赚钱,回圣弗朗西斯科之后也肯定一样,我的父母已经老了,而且我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砰的一声,一个空酒瓶在他脚底下炸开,伊克斯吓得向后猛退一步,“卡特安娜!”
“行啦,没人逼着您做出伟大的牺牲,至少琳娜没那么无耻,尊敬的伊克斯先生!”卡特安娜咬牙切齿的说,手里拿着另一个空酒瓶。
“那个,那个——”青年咬着嘴唇,眼泪汪汪,灰溜溜的走了出去。
“请您,请您——”他艰难把戒指取下来,递到追出来的卡莱尔手里。
“不再考虑一下了吗,伊克斯先生?”
伊克斯哭了。
“我明白了。您有您的难处,”卡莱尔依旧声音柔和的说,“而且你们还没进教堂——这完全合情合理,而且合法。你不用担心,伊克斯先生,”她轻轻的眯起了眼睛,把目光投向远方,掩饰住自己的不屑,“没人会笑话您。他们会笑话的,只有琳娜而已——不过你最好这几天别在柯林镇,先生。”
“他妈的!”正如卡莱尔预料到的,当卡特安娜看到那枚戒指的时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怒发冲冠,“我敢说琳娜肯定是明白这小子的德行才没跟他说的!畏首畏尾,软弱猥琐!”
“够了,卡特安娜。”卡莱尔抓住卡特安娜举着酒瓶的手,“再砸下去,等你清醒过来的时候,就会心疼的要扣别人的工钱啦。而且,也不全是他的错!”
“是啊,那根本全是琳娜的错!他妈的!”卡特安娜风度尽失,破口大骂,“谁让她有那么一个疯疯癫癫的弟弟!谁让她跟艾夫林商量好之前一个字都没跟我提!就算我凑不出那么多,但好歹也可以从其他人手里骗一点儿啊,去找利比特那个吸血鬼也比干这种事强——见鬼!你知道那个狗娘养的混蛋对我笑眯眯的说‘这是我和琳娜的事,你可不能坏了你的信誉’时我的想法吗!见鬼的信誉!妈的,我真想阉了那个混蛋!”
“有时候一个负载累累的儿媳比一个曾经是妓女的儿媳更让人不容易接受,琳娜肯定明白。”卡莱尔说,她给卡特安娜倒了一杯酒,“而且,她也不想给你添麻烦。”
“是啊!”卡特安娜一饮而尽,叹了口气,“她就是这一点最让人讨厌,基督徒出身的人骨子里都这么死板!我总是告诉她不能太心软,也不能太老实,人总得为自己多打算打算,可是她总是不听!怎么也该先跟我商量商量啊,这个傻姑娘!”
“但这不代表那个伊克斯不是混蛋,”她揉着额头,目光恢复了冷静,却仍然带着怒气,“只要他有那么一点儿勇气,去找艾夫林大闹一场,您就可以找个借口帮他啦——可他竟然不敢!”
“我高估了他的勇气,卡特安娜。”卡莱尔面无表情的把腰上的鹿皮袋扔在桌上,转身走了出去。“二百美元,给琳娜。”
五天后,安德鲁·伊克斯和琳娜·杰法的婚约正式解除,伊克斯诊所也在圣约瑟夫重新开张。就在那一天,艾琳才从巴鲁克那里听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琳娜没事吧?”她关切的望着老人,“而且,简,简她怎么样?上帝!我真担心她会想到以前,什么别的——伊克斯那个懦夫!”
“他也没什么错,没几个年轻人能处理好这种事,”巴鲁克替伊克斯辩护了一句,目光惊讶的望着艾琳,“简告诉你了?西莉亚的事?”
“西莉亚?我以为是卡琳娜——”艾琳同样吃惊的回答,看着对面那张苍老的脸上的表情渐渐的变得凝重深沉。
“她都告诉你了?”巴鲁克的目光既严肃又惊讶,还夹着少许安慰和慈爱,老人叹了一口气,“我从来没见过简和人这么亲近。”
这句话让艾琳不自觉的窃喜起来,趁机追击:“她只对我提过卡琳娜的事,西莉亚——”
“那其实没什么特别,”巴鲁克盯着艾琳看了一会儿,“简刚刚当上警长的时候,圣约瑟夫有一个叫巴德的小子,也有和艾夫林一样的毛病,当然也和艾夫林一样,给的钱挺多。那时候,简对这样的事儿特别在意,她狠狠的教训了他。但没过几天,有个叫西莉亚的女人把她大骂了一顿,说她赶跑了她最赚钱的客人。那时候简窘得要命。后来,西莉亚跟几个出价高的生客去矿山,被洗劫一空,死在了荒野里。不过她看上去没遭什么罪,那一枪正中心脏。”
艾琳僵住了。她的背后升起阵阵寒意,胸口痛楚起来,几乎就和听到卡琳娜去世时一样,尽管巴鲁克描述的既简略又平淡,而且这样的案子她以前也经常从《圣弗朗西斯科日报》看到。
“上帝!”她轻声说,注视着巴鲁克的眼神温柔而哀伤,仿佛能透过那双沧桑的眼睛看到那个时候的简·卡莱尔,“那真糟透了。”
老人的声音沉重而苍老:“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简,就算是卡琳娜去世的时候,她也没露出那样的表情。”
是她让他们有机可乘,是她让她遭遇了不幸,她再一次犯下了那样的错误——那些东西在那张脸上一览无遗。
他看着那个孩子在寒风里站了整整一天,眼睛里的痛悔欲绝就像这片广阔的荒野一样漫漫没有尽头。在这里,他看着她渐渐长大,成熟,明白什么是守护同时也知道了什么是杀戮,学会了思考的同时也学会了冷酷,行事就像荒野上的狼一样,小心翼翼,一击必杀,凭着自己的力量在这个暴徒和流氓的乐园里建立一方小小的天地,谨慎的维护着各方微妙的平衡。
巴鲁克叹了口气。不知道那件事——把这个位子交给那个孩子——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他想,或者,这一点他这辈子都弄不明白,只有上帝才知道。
而上帝总是出人意料。当艾琳踏进马掌酒馆的时候,她就又一次深刻的体会到了这一点。
“琳娜已经走了,今天早上。”卡特安娜把那张支票推回艾琳那一边,眼神习惯性的流连了几秒钟。“她弟弟死了,昨天收到的电报。可怜的人,如果他早一个星期去见上帝,参加他的葬礼的说不定就会多一个人了。”
艾琳惊得呆了几秒钟,随即转过脸,关切的看着身边的卡莱尔,后者一言不发的注视着手里的帽子,直到卡特安娜到酒窖里去取酒,吧台前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时,才抬起眼睛回视艾琳。
“艾琳,”她轻轻的说,眼神痛楚,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如果我那一天——”
“这不是你的错,简。”艾琳握住了她的手,伸手替她倒了一杯白兰地。
“格林小姐说得没错,”卡特安娜的声音从酒窖口传来,艾琳下意识的放开了卡莱尔的手,脸也红了起来,卡特安娜饶有兴趣的轻轻扬了扬眉毛,不动声色的朝卡莱尔继续说,“这不是您的错,卡莱尔小姐。您已经够为我们这里费心了。”
“我不是后悔,”卡莱尔不动声色的把酒杯推到一边,命令自己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我没帮到她,这是事实。至于是对是错,她和伊克斯在一起的话能不能幸福,只有上帝才知道。”
卡特安娜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这是您的想法,我还是觉得他们肯定不行。不过算了,已经过去了。”
“不错,已经过去了。”卡莱尔拿起酒杯,冲着艾琳轻轻笑了笑,这一刻,她重新变回了那个绝大多数人眼中的警长,冷漠,世故,毫无破绽,仿佛刚刚的脆弱不安是仅对艾琳露出的昙花一现。
只是,后者此刻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还不曾发觉。
越出色的人越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往往与众不同,艾琳想,对西部认识的越多,越会觉得这里的观念和圣弗朗西斯科截然不同,尽管两个社会的本质相通。当初她对卡莱尔那点幼稚而自以为是的想法已经被她扔到了九霄云外,她只是,越来越关心她,越来越——想要了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