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短篇集）》林错

22、之二

　　艾琳，或者说海伦·克丽丝亭格兰特深深的吸了口气，虽然克制但仍然瞪大了的眼睛显得格外天真。

　　卡莱尔笑了笑，有那么一点儿胜券在握的主人对对方屈尊降贵的意味：“我不是先知，也不是魔女，恕我直言，您似乎没什么化名的经验，艾琳（Aileen）正好是海伦（Helen）的异体，另外两个，您是随便选了两个开头字母相同的词吧？虽然分开的话不很引人注目，但是连在一起就很显眼了，而且，据我所知，眼下出身名门又离家出走的，只有格兰特小姐一个人，离开圣弗朗西斯科的时候是3月中旬，按行程来算也很合理。”她的语气仍然彬彬有礼，却掩不住实质的嘲弄，“您的父亲很聪明，只把这件事通知了西部的警察系统，不然整个西部的小伙子都要梦想着抓住一只迷路的金山羊了——”

　　“够了！”艾琳终于从挫败感中挣脱出来，站起来瞪着卡莱尔，“用不着你讽刺我！我不是为了什么人来到这里的，也不是因为什么昏了头的妄想！”

　　“那是因为什么？”

　　“我是来找工作的，”艾琳咬了咬嘴唇，“我是一个矿务工程师。”

　　她说得义正辞严，但回应她的却是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

　　“对不起，”卡莱尔一边努力忍耐笑意一边开口，“我不知道您有这么伟大的梦想，小姐，但很显然，它只有在天堂才能实现。”

　　“没什么可笑的，”艾琳红着脸挺了挺胸膛，“我有能力，也有自信，这里正需要我这样的人才——你不也是女人吗？”

　　“我们不一样。”卡莱尔的笑容收敛了，艾琳惊讶的发现，当那位警长静静的盯着人的时候，漆黑的眼睛变得像夜空一样深邃难测，带着冰冷的压迫感，“我有活儿干，有钱拿，而您，据我所知，没有人会雇一个女矿务工程师，格兰特小姐。”

　　“您看，”卡莱尔笑了笑，笑容就好像一个通情达理又耐心的女管家对着自己不懂事的年轻小姐，“您可以回去，找一个矿主的儿子结婚，然后作为妻子合情合理的打理他的财产，这样比在这里碰运气方便得多，也快得多。”

　　“用不着！”

　　“当然，没碰过钉子的人多半都很固执，”警长漠然的耸了耸肩，提起脚边的马灯，“就像那些昏头昏脑的小伙子一样，就算在这里只能整天替别人敲石头，也不放弃那一点可怜巴巴的一步登天的梦想。我也没指望您一下子转过弯。”

　　艾琳怔怔的看着她，直到那把大铁锁重新发出“咔哒”的声音才清醒过来：“等等，你有什么打算？”

　　“说实话，您能平安无事的到这里就已经要感谢上帝了，格兰特小姐。”卡莱尔的声音格外冷静，仿佛底比斯山上的岩石一样坚硬，“格兰特先生悬赏五万美元，在他派人来接您之前，您最好在这里老老实实的待着。当然您尽可以糟蹋东西，我会向您的父亲申请赔偿，包括这几天的食宿费；也可以大吼大叫，我住在楼上，隔音很好，基本听不到什么噪音。”

　　五万美元！艾琳怒火冲天的想着，他可真舍得，这么一笔钱足以让这些穷得发疯的人杀人放火了——等等！她突然明白了整个局势，对那个正在上楼的人敲着栅栏喊：“等等！喂！你！您！那个，我是说，卡莱尔，卡莱尔警长！”

　　咯吱咯吱的旧楼梯停止了呻--吟：“您怕黑，格兰特小姐？或者有什么不方便？”

　　五万美元不是小数目，她必须做点什么——艾琳咬住了唇，为自己下面要说的话感到些须羞耻。“等，等一下，卡莱尔警长，你的话我会考虑，但我暂时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在这儿，包括我父亲——只是，只是几天而已！”

　　对方稍微考虑了一下：“我答应你。”

　　“还有，”艾琳决定努力让自己显得谦逊随和一些，“叫我艾琳就可以。你呢，警长小姐？”

　　“简·卡莱尔。姓或名都可以，随便。”

　　“那么，简，”艾琳犹豫了一下，终于决定舍弃自尊主动选择能和对方拉近距离的称呼，“这里有窗帘吗？还有干净的睡衣，我不能这么睡。”

　　“嗯，”映在墙上的卡莱尔的影子头部颤动了一下，似乎是点了点头，“很合理的要求，我没注意到，抱歉，艾琳。”

　　“如果，”对方的语气很温和，艾琳趁机用吞吞吐吐的语气来争取同情，“如果实在没有希望，我会回去，但是现在——”

　　“很乐意为你效劳，艾琳。你明白，我也不想让你哭哭啼啼的回家。”

　　看样子暂时安全了。少女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床铺上。

　　简·卡莱尔。我不会忘记你，她盯着斑驳的天花板想着，让海伦·格兰特生平第一次如此屈辱的低头的人，上帝在上，就算是个女人，也绝对无法原谅，绝对！

　　或许是太过疲累的缘故，艾琳在监狱里度过的第一夜睡得格外香甜，以至于她起床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还躺在家里那床松软的鹅绒被里，直到习惯性的伸出手去——“替换的内衣呢？艾莎？”

　　少女拼命的敲打栅栏，刺耳的噪音使已经开始工作的卡莱尔有些不满，放下笔注视那条从天花板挂下来，遮挡另一半房间的毯子：“你起床了，艾琳？”

　　“简，”毯子的一角被掀开了，露出对方的半个脸，少女左顾右盼，确定那扇铁门并没有敞开，房间里也没有其他的人才放心的开口，“你有没有新的束胸内衣？”

　　“没有。”

　　“好吧，”我就知道。艾琳停顿了一下，无可奈何的妥协，“干净的也行——”

　　“我没有那种毫无用处的东西。”

　　“天哪！”湛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卡莱尔，显得格外吃惊，“那么，那么，”她重新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需要的另一样东西，“好吧，镜子在哪儿？”

　　卡莱尔随手指了指角落里木架上的水盆。

　　“上帝！”艾琳终于呻---吟起来，“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当前一天被逮捕的人一大早完好无损精神抖擞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卡特安娜一点儿也没有惊奇，反而和蔼可亲的打招呼：“早上好，格林小姐。您在卡莱尔小姐那里过得怎么样？”

　　“天哪！没有镜子，没有紧身胸衣，连一条可以替换的裙子也没有！我真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女人？”

　　“她当然是，”卡特安娜麻利的找出房间钥匙，“只是有点，嗯，与众不同。”

　　少女一边急匆匆的上楼梯一边咬牙切齿的咆哮，“等一下再和你结账，卡特安娜，先让我换个衣服，好好的收拾收拾，至少像个人样！”

　　“真是可怜的姑娘。”

　　“穿着和昨天一摸一样的裙子，对女人来说是够可怕的。”

　　几个姑娘凑在一起，同情的窃窃私语。

　　咣当！柯林镇的警长沉着脸推开门，大步走进来，显然心情也并不愉快。

　　“居然有这样的女人！”她坐在吧台前，一口气喝下一整杯水，“她向我抱怨了整整一个早晨，让我没法办公，就因为该死的镜子和内衣！”

　　“世上的女人不全是这个样儿，如果是的话，男人们就没法活了，”卡特安娜安慰着，对上四周姑娘们的眼神，咳嗽了一声又补充，“不过，说句公道话，当然也不能都像您这个样儿，如果是的话，男人们同样没法活。”

　　“我知道。”卡莱尔轻轻的叹了口气，“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卡特安娜——”

　　“这可不行，”老板娘笑得既天真又妩媚，“未嫁的姑娘要是住在我们这儿，就算什么也不做，名声也毁了，何况又是这么个名门小姐，放在您身边最保险。”

　　卡莱尔警觉的盯住她，卡特安娜的笑容更灿烂了。“显然，这位小姐以前肯定是过得宠坏了的生活，瞧瞧她说话的可爱的随心所欲的语气，让我想起最好赚钱的那种高贵纯朴的小伙子，一点儿花样都不懂，”她的目光有意无意瞟着警长腰上的鹿皮袋，“随便哄哄就能赚几百美元！”

　　卡莱尔立刻把袋子扔在了桌上。“三百美元。”

　　“当然，”卡特安娜立刻改口，“那些小姐肯定都乖乖的呆在家里，根本没可能跑出来，说不定山里哪个矿主的亲眷突发奇想来这里看看，他们和您关系很好，住在您那里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卡莱尔小姐。”她心满意足的掂着袋子的份量，神采飞扬的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对了，可能就是肯尼家的，肯尼先生有九位小姐，这么多小姐中有一两个突然昏了头也很常见呀，是不是？”

　　卡莱尔的脸色更加铁青，卡特安娜善解人意的离她越来越远，最后退到了楼梯上。“您看，我得去帮那位小姐收拾收拾，她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姑娘们又不可靠！”

　　“十五美元。”

　　听到这个数目，艾琳的脸色立刻变得和下面大厅里的警长一个样了：“可是，我并没有在这里过夜，卡特安娜。”

　　“但我们一样打扫了房间换了床单呀，”卡特安娜带着委屈的神色指点着，“看，连窗户都擦得干干净净。”

　　“但是——”

　　“行啦，我不管您以前的地方是什么规矩，”卡特安娜以一种若有所指的语气下结论，“但这里有这里的规矩，我还以为您在监狱里呆了一夜，已经明白了呢。”

　　少女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终于掏出了钱包。

　　“卡特安娜——”看着离开的两个人的背影，琳娜担心的开口。

　　“别担心，人都有不擅长的事，”卡特安娜笑眯眯的欣赏着鹿皮袋里的金沙，“那位小姐说不定在自家华丽的客厅里可以呼风唤雨，让那些绅士们心甘情愿的讨好，乖乖奉上裙子啦，首饰啦，可爱的小礼物啦，比你们都厉害，可是谁让她跑到我的地盘上来？而且卡莱尔小姐精明得很，我只是从她将来的好处那里分一点点而已——上帝作证，肯定是这样！”

　　“很显然，我们的警长和那些男人们想得一样，只要女人乖乖的嫁出去，她就和街上的男人一个德行了。”当艾琳发觉她只能在那位警长的严密监视下和每一个人，特别是那些一见到警长的身影就战战兢兢的男人交谈之后，终于决定再回到酒馆这个卡莱尔稍微放心一点的地方碰碰运气，“如果你想要自由的话，就先拐个小伙子进教堂。”琳娜压低了声音，“这里可爱的小伙子还真不少，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两个？”

　　“谢谢你的好意，”艾琳僵硬的回绝着，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说起来，卡莱尔和我差不多大，长得也很不错啊，没有人，没有人对卡莱尔——”

　　“我的天，”几个凑过来说闲话的姑娘都惊呼起来，“这里的小伙子虽然人有些粗鲁，也有些惹人厌的毛病，但总算还不坏，没必要让他们下地狱。”

　　“下地狱？”

　　“不客气的说，我们的警长心里恐怕一丁点女人的成色都没有，我每次见到她都会可惜为什么上帝把一颗彻底的男人的心放到一个女人的躯壳里去，还是个漂亮的女人。”

　　“嗯，”艾琳替自己的对手说了一句好话，以显示一个上流人应有的宽宏大量，“卡莱尔当然很漂亮——”

　　有人咳嗽了一声，姑娘们立刻做鸟兽散，琳娜重新仔细而努力的擦那张一尘不染的桌面，卡特安娜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匣子走了过来。

　　“该死，这些姑娘们个个都只知道首饰呀，衣服呀，玩牌呀，根本不懂矿产，”她眉开眼笑的说，“我呢，也只能凭那么点可怜的经验，男人们一个个又只想着占便宜，一点都不可靠，幸好有你这么个专家！”

　　艾琳僵硬的盯着那些成色各异的矿石，终于回过神来，翻出工具，她一边盯着那些可爱的矿石打量心里一边苦笑——

　　给一个老鸨鉴定金子——这就是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上帝！

　　“那个，”写完最后一块石头的鉴定，艾琳看着卡特安娜心满意足的笑脸，小心翼翼的开口试探，“如果我请你们带我到矿上去的话，怎么样？我觉得在那里鉴定更方便。”

　　“矿上？！”琳娜惊呼起来，卡特安娜瞪了她一眼。“别叫得好像个没去过的新手似的。”她转过脸对艾琳和颜悦色的解释，“我们有时候也会去那里做生意，但您这样的小姐可不能去。那里有成千上万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却连头母鹿都没有，相信我，如果你这么冒冒失失的跑过去，肯定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艾琳瞬间脸色发白，少女咬着牙坚持：“如果我请，嗯，你们这里的法官大人和我一起去的话——”

　　“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卡特安娜叹了口气，“他上个月和别人决斗断了一条腿，现在应该还躺在堪萨斯老家的医院里，没三个月起不了床，而且，不给他半年的时间缓解压力积攒勇气，恐怕他也不敢沾这里的边了。”

　　“那这里有犯罪事件的话怎么办？”艾琳的脸色更苍白了，手指死命的攥紧着手里的杯子。

　　“卡莱尔小姐在这里呀。”

　　“警长可以给罪犯定刑吗？联邦法律里没有这一条！”

　　“定刑？”卡特安娜眨了眨眼睛，“谁有空去管这种麻烦的东西？”

　　“这样根本没办法定罪啊！难道统统上绞架？！”

　　“你太残忍了，小姐！”卡特安娜的眼神惊讶的就像某个经验丰富的法官盯着一个没有一丁点儿法律常识的无知野人，她甚至激动的敲了敲桌子，“金子，金子！它是衡量罪行的唯一标准！没有比这更公正的了。”

　　艾琳脸色惨白的像纸一样，目光绝望得好像掉进了食人部落的传教士。“这是贪赃枉法——”

　　“说什么呀，”琳娜习惯的以嘟起了嘴来表示不满，“卡莱尔小姐的裁决可是公认的公道，再说她也没把金子全落自己腰包呀，总是到这里来请大家喝酒，也替镇上修了教堂啊。”

　　“上帝啊，这里还是美国吗？难道没有一个公民懂得宪法？”

　　“我们可都是每个月按时纳税的好公民呢，”卡特安娜好心的给支撑不住了的客人倒了一杯白兰地，“政府就应该忙大事，这些芝麻绿豆的小细节，就不用劳烦那些华盛顿的老爷们了。”

　　“怎么了，艾琳？”中午卡莱尔踏入酒馆的时候，望着垂头丧气的握着酒杯的红发少女几乎有点吃惊。

　　“没什么，”酒馆的老板娘愉快的数着钞票，“这孩子和那些小伙子一样，刚刚明白什么是美丽的梦想和严酷的现实。”

　　“如果真的认清了就好了。”卡莱尔转过脸，“艾琳，我要去圣约瑟夫取邮包和公文，用不用顺便给你父亲发封电报？”

　　“随您的便，反正这里什么都是你说了算，”艾琳有气无力的喃喃着，突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等等，电报？我还没打算回去！”

　　“看来还是没清醒。”卡莱尔耸了耸肩，转身出门。

　　“等等！”少女追了出来，“我也去！”

　　“你？”

　　圣约瑟夫的话，说不定能遇到几个矿主——艾琳勇敢的迎上了对方探究的目光：“我想去买点东西，至少，至少要买镜子和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