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短篇集）》林错

21、之一

　　从圣约瑟夫回到柯林镇上的时候，卡莱尔警长发现自己的驻地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当然，托这位与众不同的警长赫赫威名的福，柯林镇并非遭遇了被土匪洗劫或者野兽袭击之类的悲惨命运，而是和往常一样欣欣向荣，事实上，镇上的男人们格外士气高昂，聚在一起讲俏皮话的时候出奇的激动，笑声特别豪放痛快，镇上的女士们也格外的花枝招展，连挎着篮子上街买东西都抬头挺胸精神抖擞，好像维护自己领地的母鸡一样。

　　如果是一般的和警长同年纪的年轻人或者还会摸不着头脑，但经验丰富的警长远非那些初出茅庐的笨鸭子可比，很快就直奔人们有意无意目光所指的地方——马掌酒馆，也是这个只有一千多人口的小镇上唯一的娱乐场所。

　　“那些女人在哪儿？”

　　“我在这儿，阿尔塔在厨房，琳娜在酒窖，玛丽去买面粉了。”老板娘卡特安娜像个天真的未嫁姑娘一样眨着眼睛，带着风韵犹存的妩媚，“出什么事了？又有新来的小伙子要为我的姑娘们决斗了？”

　　卡莱尔咳嗽了一声：“镇上没有那种女人吗？我是说新来的？”

　　“如果有新来的，这里现在可不会这么清净。”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边——”

　　“平常不也是这样吗？”卡特安娜的神色依然很无辜。

　　卡莱尔的脸沉了下来，大步走到吧台前，敲了敲结实光滑的橡木台面：“卡特安娜。”

　　“五十美元。”

　　“十美元。”

　　“四十美元。”

　　“十五美元。”

　　“二十五美元，从她住进来到她走的那一天，所有的情报。”

　　卡莱尔利落地从腰上解下鹿皮袋，倒出一小堆金沙。

　　“您真是称职爱民的好警长，卡莱尔小姐。”卡特安娜心满意足的用专用的小扫帚把金沙扫进柜台下的暗格，眼光恋恋不舍的追随着警长腰上那只鼓鼓囊囊的鹿皮袋：“自从那位格林小姐来这里，我就没过一天好日子，男人们昏头昏脑的在这里一坐就一个晚上，可是眼睛只围着她一个人转，除了酒钱以外根本不多掏一个子儿，而我们呢，白白的和她一起受那些气急败坏的女人的白眼！昨天去杰安娜那里买砂糖，那个小气的婆娘居然整整涨了五倍的价钱！对了，她到老杰特那里去了，您要不要现在去她的房间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艾琳的心情很愉快。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高大健壮的马匹，和那些跑马场上温顺的小东西完全不同，而且，价格又这么便宜！当然，这里的马匹也比圣弗朗西斯科贵个两三倍，但已经是让人吃惊的低价了，特别是和这里贵的要命的食宿相比！她熟练的和主人讨价还价，想象着自己纵马在荒原上风驰电掣的感觉，几乎把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的不愉快抛在了脑后。

　　“很不错。”

　　一个陌生的年轻声音传过来，马贩子的长篇大论猛然终止了。艾琳转过身去，五十步外的圈门口站着一个打扮奇特的人，粗布裤子，蓝色羊毛衫，宽沿草帽，黑色外衣和长筒靴上都沾满了灰尘，好像走过了很长的路，从衣着上看，简直像个驿差，只是这个驿差几乎武装到了牙齿——宽宽的牛皮腰带上挂着鹿皮袋和两把□□，靴筒里插着角把长猎刀，那匹矫健的黑马马鞍旁还挂着□□。

　　那个人像在自己领地上巡视的国王一样大步走过来，艾琳注意到自己身边五大三粗的马贩子后退几步，摘下帽子温顺的行礼。她惊讶的重新打量对方，居然是一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女，或者更小一点，深黑色的眼睛，白皙的脸，线条柔和秀美，用近似于赞赏的审视目光打量着自己——

　　火红的长发，蔚蓝的眼睛，轮廓深刻，皮肤白皙，声音清脆活泼，加上好像天真的小姑娘一样甜蜜的笑容——和卡特安娜说的一摸一样。

　　卡莱尔眯起了眼睛。“你的条件很不错，小姐，一个晚上多少钱？”

　　“混蛋！”艾琳刚建立起来的好感瞬间降为零，恶狠狠的瞪起眼睛，“这地方的男人女人都同样混账吗？”

　　“不承认也没关系，”卡莱尔冷冰冰的板着脸，“这里只能在马掌酒馆做生意，其他地方都不行，而且如果有人投诉，我就把你赶出去。”

　　“怎么回事——”

　　“你这一套我见得多了，”卡莱尔有些不耐烦，决定不再纠缠，转身向自己的坐骑走去，“不管你定什么价钱，每月五美金的税，直接交给卡特安娜，她会转交给我的。”

　　“说什么，说什么鬼话！”从背后传来奇妙的压迫感，卡莱尔刚刚坐稳，红发少女已经像发疯的野牛一样冲到了自己马前，“你，你，一见面就喋喋不休，现在给我闭嘴！”

　　“听着，不管你见过多少个，我不是那种女人，听清楚了，不是！”

　　“不是？”黑马因为生人靠近而不安的来回踏步，为了不伤到那位毫无常识的小姐，卡莱尔用力的扯着缰绳，“那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不用见鬼的你来管！”

　　“我没办法不管，”卡莱尔沉着脸指了指自己外衣上的徽章，“我是这里的警长。”

　　咣当！结实的橡木门被人狠狠的推开，正在为晚上的生意忙碌着的几个姑娘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卡特安娜披头散发的出现在楼梯口，手里抓着把大梳子：“谁敢来这里捣乱！——卡莱尔小姐？”

　　“能不能有人告诉我，那个该死的女人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做这种生意的，哪里都有，”老板娘示意正在擦吧台的琳娜给卡莱尔倒了一杯水，“不过如果按我的经验来看，这么纤细的身段只有弗吉尼亚那边——”

　　“她不是，卡特安娜。”

　　“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卡莱尔小姐。她们一开头的招牌总会像教堂里的圣女一样光鲜，不过不用多久，就会像个罗马的荡--妇啦。”

　　“她不是，”卡莱尔烦躁的打断了对方的话，“至少现在不是，如果是的话，她花大价钱买马做什么？”

　　“哎呀，”卡特安娜意外的眨了眨眼睛，求救的看向那几个和她一样惊讶的姑娘，“这个，会不会是什么新鲜花样——”

　　咣当！橡木门第二次惨遭厄运，作为泄愤，红发少女又狠狠踢了它一脚。“能不能有人告诉我，这里的警长为什么会是个该死的女人！”

　　“承蒙镇上诸位公民的厚爱，推举我做代理警长，”卡莱尔放下水杯，彬彬有礼的向呆在门口的客人躬了躬身，“我已经回答了您的问题了，格林小姐。现在，能不能也请您解释一下，刚刚您口中那个该死的女人，指的是什么？”

　　她的声音很柔和，酒馆里的人却都悄悄的从她身边向四周退去，只有艾琳仍然不服气的昂着头瞪着眼睛：“很简单，就是您，阁下。”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把同情怜悯的目光投向不知死活的少女，卡莱尔淡淡的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答案：“很好。”

　　“姓名？”没有回应。因“诽谤柯林镇清白的公民”而被禁闭三天的犯罪人小姐正好奇的检查着监狱里的各项设施，卡莱尔并没有发火，只是稍微提高了声音，语气仍然柔和斯文的像个地道的绅士，“您的全名，格林小姐。”

　　“艾琳·C·格林。”艾琳的目光在满是灰尘的床铺上停留了许久，最终决定先在稍微干净一点的椅子凑合一下。

　　“年龄？”卡莱尔顿了一下，抬起头，“抱歉，我应该问的是，您结婚了吗，格林小姐？”

　　那双漆黑的眼睛在艾琳的手上扫来扫去，这使她脸红起来：“没有。”

　　卡莱尔点了点头，目光从对方毫无戒指痕迹的白皙纤细的手指上收了回来。“我看也没有。下一个问题，您打算去哪里？”

　　“用不着你管！”艾琳高傲的昂起了头。

　　“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四处乱走的话是很危险的，如果您要找人的话，我可以帮忙，而且我对这一点很有自信。”

　　“用不着！”

　　“嗯，这么说您在这里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卡莱尔又一次点了点头，艾琳几乎为之气结。

　　“那么，您到这里来做什么呢，小姐？来这里谋生吗？”卡莱尔扫视着对方白白嫩嫩的手掌，“您有什么本事？您识字吗？”

　　很显然，初出茅庐的自己完全不是老奸巨猾的对方的对手，艾琳紧紧的闭上了唇，下定决心不留给对方任何线索。

　　“您是□□徒，还是新教徒？或者属于其他教派？”

　　少女一言不发，目光坚决。

　　“我想，”卡莱尔的声调依然柔和，甚至有几分好奇，“您该不会是异教徒吧？”

　　艾琳张了张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至少，您应该听说过祈祷词吧？”卡莱尔从桌边的木架上拿下《圣经》，翻出一张小纸片，磕磕绊绊的念了起来：“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声音虽然很动听，但短短的几句里却有好几个错误的读音，艾琳忍不住开口：“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仿佛这样就是最好的反击似的，少女背诵的声音流畅洪亮，就像瞪着对方的眼神一样高傲有力。

　　“口音很纯正，看样子受过良好的教育。”卡莱尔重新把小纸片夹进书里，轻松的评价着，眼睛里满是了然的闪光，“这么说，您的家境曾经不错，现在呢？只剩您一个人了吗？”

　　艾琳垂头丧气的坐了下来，狠狠的握紧了双拳，眼睛盯着地面一言不发，像困在笼子里的小兽。

　　“让我猜猜，”卡莱尔在桌上摊开地图，“您是来自哪里呢，小姐？堪萨斯？芝加哥？圣弗朗西斯科？”

　　但是，直到她把所有差不多的繁华地段数了个遍，少女也没有抬起头来，最后，警长放弃似的伸了个懒腰。“到晚餐时间了，想吃什么，小姐？”

　　没有任何回音。

　　她从桌上拿起马灯，礼数仍然无懈可击：“我想您应该饿了。”

　　灯光随着咯吱咯吱的陈旧楼梯的呻--吟远去，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壁炉里通红的火光给这些陈设勾勒出一个大概的轮廓。艾琳仔细的打量着房间：很显然，这是由栅栏隔开的一整间宽敞的屋子，正对面是一张办公桌，堆满了文件，边上柜子上挂着铁锁，上面的木架上放着咖啡罐和几本书，左边是沉重的铁门，右边壁炉上方挂着几张通缉令和悬赏，页脚似乎已经翻卷发黄，墙角倚着几枝步枪和滑膛枪，堆着子弹袋，在暗淡的色调下，一切事物都显得黯淡破旧，像是有点年头的古物，她抱着那么一丁点期望摇了摇栅栏，指望它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却只是再一次检验了它的坚固性。

　　不一会儿，卡莱尔端着大盘子下楼，另一只手拿着抹布，像个称职勤快的管家一样从腰上摘下黄铜钥匙打开栅栏门，擦了擦桌子，把盘子放下，走了出去。

　　虽然只有腊肉，煮鸡蛋和面包，但数量丰富，香气四溢，极大的引起了艾琳的食欲，她正在努力克制，卡莱尔已经打开柜子，翻出一套干净的被褥送了进来，还殷勤的动手整理床铺。

　　“真是不错的待遇，警长小姐。”艾琳嘟囔。

　　“不同的人就应该有不同的待遇。”卡莱尔似乎完全不在意对方的讽刺，甚至还回了一个标准的绅士礼，“虽然不知道您是谁，但很显然是个上流人，我很乐意为您效劳，小姐。”

　　原来如此，这个警长也不笨嘛，虽然很显然有那么一点势利。艾琳下意识的回礼：“谢谢。”与她预期的不同，虽然动作体面周到，但肚子已经忍不住咕咕叫起来，这使少女的脸又一次涨得通红。

　　卡莱尔笑了笑，声音分外柔和，仿佛魔女的魅惑之音：“您还是先用餐吧，格林小姐。”

　　在这样的情境下，这句话格外有诱惑力，艾琳拿起了刀叉，放心的进餐。

　　卡莱尔眯起眼睛注视着对方斯文高雅的动作，直到对方表演完一整套餐桌礼仪，才气定神闲的开口：“家世果然不一般哪。”

　　艾琳的手僵住了，她放下餐巾转过脸，坐在自己对面的警长神色就如同荒原上吃饱了的秃鹰心满意足的打量自己猎物的残骸一样，柔和的声音听起来也格外残酷：“那么您到这里来是做什么呢？找哪个可爱的小伙子吗，某名门小姐？或者我说得具体一点，圣弗朗西斯科的海伦·克丽丝亭格兰特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