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短篇集）》林错

14、之十三

　　到底——
　　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这样的事情——
　　一边轻车熟路的准备着每日的祈祷，银发神官的思绪又飘回了前一个晚上。
　　发现奥莉希亚有些不妥之后，替她重新平息了体内的振荡，发现亡者的踪迹之后，晚上去替她设立结界——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过夜呢？
　　从见习神官的时代起，伊尔就经常面临夜晚出门履行神职的处境，强盗魔兽什么的都是司空见惯，也遇到过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因为旧伤复发而虚弱不堪的情况，但是，即使是身体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银发的少女也不会在人前表现出来，更何况是接受他人的照顾——
　　这样的事，从自己熟练的掌握疗伤魔法之后，就再也不曾发生过了。
　　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得到达莉尔去世消息的缘故吗？还是因为旧伤的缘故精神变得和身体一样脆弱？
　　甚至在醒来的时候，竟然抱着奥莉希亚的手臂——
　　虽然心底仍然残留着迷惑，但是少女清澈平和的声音，仍然如流水一般响彻整个殿堂，没有任何破绽。
　　“看吧，埃迪丝，还是和往常一样。”拉德波特对身边神色复杂的女子小声的诉说着，“无论是诅咒也好，什么也好，我们的神官大人，根本不会在意吧——她唯一在乎的，就是自己什么时候染上圣神官的荣光而已。”
　　“拉德波特！”站在他身后的领主有些不满的轻声斥责了一句，注视着神坛的瞳孔突然收紧了——平整的神袍袖口下，繁复华丽的金色花纹之间，隐约现出一条刺目的白色，“你们神殿出了什么事吗？伊尔什么时候受伤了？”
　　“受伤？我们的神官大人？她根本——”栗发青年轻浮的语调也在一瞬间顿住——在那刺目的白色之间，已经隐约的透出了红色。虽然神官本身对圣魔法有着顽固的抵抗力，但是即使是这样，如果是简单的伤口，也根本不可能残留到现在——虽然神官面上完全没有流露出来，但是从漫开的红色范围上，见习神官也熟练的判断出了伤势的严重程度。
　　“这样的伤势——”霎那间迷惑起来，拉德波特有些底气不足的喃喃着自己不敬的结论，“难道我们的神官大人，有割腕的爱好吗？”

　　在亡者的季节里，即使是神官，蒙神恩赐的圣力，也会稍稍减弱，但在自己身上，这一点却几乎可以忽略——这就是所谓神的宠爱吗？注视着在圣光下愈合缓慢的伤口，伊尔轻轻的皱起了眉毛。
　　对圣光的抗拒表明，身体里的圣力，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而当初担心自己的血液里的圣力减弱而刻意划深伤口的举措，现在看来完全是多余。
　　这样的伤口，如果被人发觉的话——清澈的眼眸里划过一丝黯淡，犹如寒风划过碧绿的湖面，旋即消逝——即使是被他人发现，也只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而不会有任何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举动吧？除了履行神官必要的职责和其他的例行公事，自己和他人，在私人方面，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也不应有任何交集。
　　只想要得到神的宠爱，如果自己如其他人一样，无可避免的希望获得他人的肯定，那么，对象只要是神就好。人是不可能轼神的，即使全心全意的信任，依赖，也不会有伤害对方的危险，所以，想要接触的更多一些，如果可以成为圣神官的话，就可以听到了，到现在为止，仍然眷顾着自己的慈爱的声音。
　　只要成为圣神官就好。重新包扎好几乎没什么变化的伤口，仿佛要确定自己心意似的，神官轻声的重复着站起身来。
　　现在，在阿斯卡尔，有一只名为奥莉希亚的魔兽领民，正急需神赐圣力的帮助。

　　“没有必要。”银发少女毫不在意的解开了腕上的绷带，奥莉希亚却望着尚未愈合的伤口皱起了眉毛。“现在我体内的气息很平稳。”
　　“那只是暂时的。”伊尔解说着。在这样的季节里，无论是瘴气还是魔力，都会有某种幅度的增长，也因此，奥莉希亚体内的平衡，会变得极其脆弱。最好的办法就是防患于未然。
　　“在没有发作的时候，应该稍微加固。”神官的语气和执刀的手，都平稳到仿佛与己无关。
　　“等一下！”接触到对方诧异的眼神，奥莉希亚才发觉到自己急切的握住了对方的手腕，以前所未有的劲道。她有些讪讪的放开了手，然后轻柔的托起了那只同样白皙纤细，却令人心痛的渗着血珠的手腕，“只要，这样一点就可以了，不是吗？”
　　温暖柔软的唇轻微的抚过伤口，比起引起的微小刺痛，这样温热的触感，更近似于暧昧。有生以来头一次莫名的尝到了困窘的滋味，伊尔有些手足无措的勉强镇定住情绪，若无其事的重新包扎伤口，运用法术，手指却有些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起来。
　　但是，这一点，并没有被任何人发觉。黑发的少女在抬起头的一瞬间，仿佛才发觉了自己的行为是如何的不妥，瞬间脸上蒙上了薄薄的红晕，然后，垂下了明亮的黑眸，掩饰似的低声嘟囔着“这点血应该也够了吧”之类的话转过脸去。
　　“没错，”为了打破困境，伊尔迅速的转换了话题，“不过，等初雪降下，大地的气息稳定下来，就不用这样做了。”
　　“是啊，”少女的声音以刻意开朗的语气迎合着，“初雪之后，就是万物安眠的季节了呢。”
　　“嗯。”所以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初雪降落的日子，也是一个重要的节日。
　　“伊尔已经知道了吧，阿斯卡尔的初雪，要和家人一起庆祝，”脸上的热度终于退去，奥莉希亚微笑起来，“但在王都的魔法学院里，学生和老师则是要整理封存魔法卷轴——为了避免在亡者的季节里增长的魔力不被泄露，神学院里，初雪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呢？”
　　“其他人的方式，我并不知情。对于我而言，应该是和往常一样学习吧。”仿佛想要安慰对方眼眸中的黯淡似的，伊尔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加上了一句，“有的时候，也会种树。”
　　“种树？在白塔上？伊尔不是——”
　　“因为住在塔顶，泥土不够，所以只能利用圣力，种——瑟拉斐尔。”有些犹豫的吐出树的名称，察觉到自己心中滑过一丝释然，伊尔不由得微微的眯起了眼睛。虽然每天不间断的用圣力维持，却仍然因为养分和阳光的不足长得瘦弱矮小，在神学院里，也没有防备魔兽的需要，唯一的用处，就是四季常青的叶子可以卷起来，成为简单的笛子，自己在闲暇的时候，也偶尔会坐在树旁，望着整个王都的景色，静静的吹着叶笛，一直到初雪来临。或者，这就是那个时候，自己唯一可以称得上消遣的东西吧？但是，这样的消遣，其实也是以“在圣力减退的季节里，以这样的方式磨练自己的持久力”为目标才开始的，应该也算是学习的一部分吧。
　　“不愧是伊尔呢。”少女的语气里，明明白白的流露着赞赏——是对以同样的方式刻苦过的人的赞同。
　　“是吗？”银发神官的笑容，依然安宁高贵，极好的掩饰着心底的涟漪。
　　这样的补充，其实没有必要。但是，却莫名的想要说出来——明明是无关紧要之事，明明是与神官身份，职责完全无关的事，明明是与奥莉希亚完全无关的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对这个人说出来呢？
　　明知没有什么实际益处的举动，但是说出来的时候，看着黑发少女温柔专注的眼睛，自己却仿佛初次在神坛上，看着他人分享自己引发的圣光一样，无比的满足。甚至，想要说得更多，无论是什么也好，只是想要再一次看一看，那个专注于自己身上的眼神。
　　或者，是由于年龄增加的缘故，也渐渐引发了女性饶舌的天性吧？毫不犹豫的为自己下着结论，伊尔有些懊恼，几近不可察的，微微皱起眉毛，却全然不曾察觉，在自己的目光与对方相触的瞬间，眉间却又重新安心的舒展开来。

　　从来不曾如此。望着远处的幽暗，黑发少女轻声的叹息着。从幼时起，奥莉希亚就是一个“早熟的出奇”的孩子，不会吵闹，不会哭泣，毫不动摇的朝着一个“阿斯卡尔的好领主”的目标前进着，完全没有其他少女在成长时特有的迷茫。
　　或者，在父亲早逝之后，奥莉希亚的心智，就迅速的成长到足以负担一切的大人的程度了吧？迅速的抛弃了心底那个暗自哭泣的小女孩，勇敢的担起了一个领主的责任——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是也是一种扭曲呢？
　　即使是与青梅竹马的伙伴订下婚约，在订婚礼上，看着青年羞涩的脸，除了一部分暖意之外，奥莉希亚心底更多的，却是习惯性的考虑起自身的责任，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决定，却更像一种顺理成章的习惯，因为长久以来，一直在一起的习惯。弗雷斯特可以是奥莉希亚的，但，奥莉希亚，却只是奥莉希亚，属于阿斯卡尔的奥莉希亚。
　　“总觉得比起我来，奥莉希亚更需要这个呢。”在收到定情礼物的时候，被那个温和的少年半真半假的抱怨了，但是，心底产生的小小的愧疚，也很快被自己抛在脑后。没有办法不独立，因为要保护阿斯卡尔，而因为自己属于阿斯卡尔，所以，即使与他人相爱，也无法产生必要的索求。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如同和弗雷斯特的婚事一样无可怀疑。因为自己属于阿斯卡尔，所以即使是一个人，也可以坚定的走下去。
　　但是，那样牢固的信念，在这个亡者的季节，却悄悄的崩坏了，或者确切的说，是看到与往常不同的伊尔之后。
　　那个由于要维持木屋驱除亡魂的结界而不得不每晚在自己身边入睡的，完全不同于清醒时的毫无破绽的，几乎让人怜惜的伊尔。
　　很喜欢握着自己的手臂。在没有触到自己手臂的时候，阿斯卡尔的神官就犹如小兽一样，紧紧的蜷缩着，即使已经入眠，也紧紧的蹙着眉，整个人呈现着自己从来不曾见过的纤细柔弱的模样，直到感觉到身边的温暖，才本能的渐渐伸展开来，即使，仍然因为疼痛而稍稍的，皱着眉毛。
　　“即使是伟大的英雄，也有需要休息的瞬间，在他们紧崩的神经放松的同时，被遮掩起来的，与他人一般无二的脆弱也会展现出来——
　　这个时候，他们如同初生的婴儿一样，渴望着温暖与光明。”
　　看着那样的伊尔，听过的吟游诗人的语句，就会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奥莉希亚心底渗出来，犹如滴在钟乳石上的水滴，一点一点的让心底变得光滑柔软。
　　在孤独清冷的神殿中，到底，眼前的少女，是如何度过那些黑暗漫长的冬夜的呢？在自身还不曾形成如此顽强牢固的意志的时候，那个幼小无助的伊尔，是怎样一点一点的，把心底的纤细柔弱，收敛到只有在自身无法控制的睡眠中，才会显露出来？
　　不由自主的产生这样的古怪的念头，不由自主的每天开始等待那个人的归来，不由自主的，眼神无法离开。
　　只要天黑下来，就会不知不觉的，为自己心底的期待而焦躁不安。只要看到那个人靠近的身影，就会感到如释重负的安心。但是，在这样的安心下，却是更加深沉的，不明所以的焦躁与惶惑。
　　想要——
　　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现在所获得的，却很明确的完全不够。即使由于神殿基本无事和刻意磨练见习神官的能力的缘故，伊尔放在这里的注意力越来越多。
　　到底，我是在迷惑什么呢？望着渐渐接近的一点光亮，奥莉希亚不自觉的扬起了唇角，却又不知不觉的，暗自低声叹息。

　　到底，是在迷惑什么呢？为圣水池加持了圣力，望着远处幽暗的荒野，阿斯卡尔的神官，少见的有些迷茫似的，眯起了眼睛。
　　在这个时候，由于新近扫荡了魔兽和在丰收祭时加固了结界的缘故，神殿几乎可以说是无所事事，也因此，是磨练见习神官能力的最好的时机。而且，由于黑发少女本身体质的问题，没办法按照正常的办法用圣徽或神坛建立结界，只有以自身的圣力作为媒介，才不会排斥身体里同样混杂着自己的圣力的奥莉希亚。这样理所当然的事，为什么，竟然会产生迷茫呢？
　　想要看到对方的笑容，想要那个人明媚的笑靥如瑟拉斐尔的叶子一样，常青不坠。想要那个人的心底，如身体一样温暖，也想要——获得对方的温暖，如同那个人每一夜都安静的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手臂。在第一夜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即使比神官更早的醒来，黑发少女也体贴的，一动不动的静静陪伴在自己身边，直到自己真正醒来，才仿佛是刚刚被惊动了似的，努力朦胧的微笑着，迎上碧绿清澈的眼睛。那个时候，伊尔的心底，也会仿佛与之呼应似的，莫名的泛起微波。
　　并不是没有得到过他人的帮助。如果感恩的话，只要给予对方自己认为足够的回报，使之平衡就好。但是，银发少女的心中，除了感激之外，还有着另外的情绪。
　　毫不满足。无论自己如何回报对方，无论对方如何帮助自己，都有着说不出的欣喜和感激，但是却根本无法满足。
　　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职责之外的事物产生了莫名的期待，虽然不知道期待着什么，但是却很明确的明白绝对不是在期待那个自己一直等待着的，顺理成章的结局。
　　“这样的东西——”神官轻声的喃喃着。
　　并不是没有得到过他人的好感。事实上，由于外表的缘故，只要刻意的稍稍伪装，基本上所见到的人都会对“温和高贵的美貌神官”产生基准以上的好感，到现在，还不曾破灭的人也不在少数。其中也有许多产生了“不恰当的越距之心”的人物，刻意的体贴关怀，但对心灵坚定的神官却没有产生任何作用，而且很快就在“仿佛恶魔一样洞悉人心的少女”面前望而却步。
　　也并不是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心情。由于是人类的缘故，所以心灵上对温暖有着本能的渴求，即使是自己也不例外。稍稍的迷惑无可厚非，但是这样的心情，已经大大的超过了一个神官对一个领民应该抱有的感情了吧？而且，对方还是很可能会化为魔兽的危险人物。
　　但是，却仍然想要——
　　想要获取那个人的温暖，想要让那个人温暖，想要——即使在阿斯卡尔，除了普遍的敬而远之，也出现了如弗雷斯特，莉莉亚一样开始尽力帮助自己关心自己的人，但是这样的念头，却只有对着名为奥莉希亚的黑发少女才会产生。
　　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这也是年龄增长时必须经历的一环吗？
　　“伊尔！”温柔的声音打断了神官的思绪，毫不惊疑的终结了仪式，少女平稳的转过身来，银色的长发染着傍晚的霞光，使她的容光更加完美高贵。
　　“虽然天天可以看到，但是见到的时候，却仍然不由得赞叹呢。”阿斯卡尔的领主夫人微笑着缓缓走了过来，“伊尔的容貌。”
　　“世人的容貌，都是神的恩赐。”
　　“没错。只是——“
　　“请您小心。”代替侍女，轻柔而有力的扶着对方的身体小心的绕过路上的洼陷，伊尔露出淡淡的微笑，“这个时候，领主夫人实在不应该出门呢。”
　　“但是——”莉莉亚有些不好意思的望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这个时候，却不得不出门呢。”
　　映着圣水池淡淡的白光，女子的笑靥显得更加甜美温柔：“伊尔可能不知道吧，所有的即将成为母亲的人，都要来这里向神祈祷，祈祷得到一个自己期望中的孩子，”女子的声音轻轻停顿了一下，“我和亚力克斯都认为，如果这个孩子，可以有奥莉希亚小姐一半的优秀的话——”
　　“奥莉希亚吗？”谈到自己的战绩之一，神官的语气仍然平稳的若无其事，“莉莉亚认识的，十年前的奥莉希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为对方碧绿眸子里莫名的情感所吸引，不擅描述他人性格的女子尽力的描述着：“是一个极其出色的人，虽然没办法很好的表达，但是，是一个坚强稳重，可以称得上是阿斯卡尔的支柱的人呢，即使是弗雷斯特，也被她领导着——”
　　坚强稳重，出色的人吗——静静听着对方的描述，银发的神官的心底却轻轻的低叹着，为什么我看到的却是一个寂寞脆弱，仿佛随时都可以离开尘世，却独自挺立在风中的温柔哀伤的灵魂呢？
　　但是，终于可以确定一点，一直以来，自己都很清楚的一点——不是因为只有奥莉希亚在身边而产生迷惑，而是因为，自己遇到的人，是这个黑发少女而已。
　　只有因为是对方，才令自己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而不是如一些人所说的那样，由于孤独而软弱。
　　但是，还有一点，与这一点一样，甚至更加清楚——自己，注定是终结奥莉希亚尘世羁绊之人。这是，身为阿斯卡尔神官必须要履行的职责，也是自己无法背离的，通向圣神官的道路。
　　所以，这样的迷惑，根本没有必要——因为终将终结。

　　“这么说，到新年的时候，莉莉亚就要成为母亲了？”纯黑的眸子里满是祝福的温暖，“弗雷斯特也要做父亲了，真是值得庆贺呢。”
　　“没错。”伊尔在壁炉边微笑着，银发染着淡淡的火光，“最近去神殿里替他们祈福的人也有很多。拜他们所赐，埃迪丝主持典礼的能力也提高了不少？”
　　“所以，你打算把初雪的事情也交给他们吗，伊尔？”
　　“啊。”神官赞同的点头，“按照伯鲁特的推算，应该是在七天之后。如果这一次顺利的话，我会考虑给予埃迪丝准神官的资格。毕竟，在阿斯卡尔，多几个正神官是一件好事。”
　　“没错。”望着少女的背影，奥莉希亚微笑起来——虽然其他人还没有察觉到，但是，这位名为伊尔的少女，的确是一个能力在称职之上的神官，无论是在对见习神官的培养，还是对领地的守护，在半年中作出的成绩，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
　　而自己在比其他任何人越来越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也越来越无法掩盖，对阿斯卡尔现任的正神官，发自心底的欣喜和渴望。只要被注视到，就会感到安心。即使遥遥相隔，也可以感到温暖。但是自己的身体，却无可抑止的想要靠近着。
　　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急切呢？明明那个人就在身边——
　　如此烦恼着的奥莉希亚，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直到那个清晨，她如往常一样起身，身体里却感到莫名的安稳和快意。
　　“这是——”
　　“初雪。”
　　清澈明朗的回答着，神官的声音里带着莫名的活力。与往常加固结界的举动不同，伊尔完全敞开了被拉开一条缝的木门，专注的看着门外染上了银白的世界。
　　并不是没有受到影响，而是不知不觉之中，自己的能力又增强了许多。因为所需不多，所以完全没有察觉到，但在初雪落下，大地进入安眠的那一刻，身体里的圣力猛地汹涌奔流——如果按现在的情况判断的话，自己应该可以获得上位神官的资格了吧？上位神官——大神官——圣神官，发觉自己离目标又近了一步，银发的少女不由得流露出了与往常不同的快意。

　　但这一点，却让她身后的黑发少女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在看见那片银白的瞬间，忽然明白了，自己心浮气躁的原因。
　　自己，己经没有时间了。即使不肯承认，也不能不察觉，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在渴望着与大地一样，陷入永恒的安眠。但是胸口，却仍然燃烧着向往尘世的火焰。
　　想要——
　　想要你如现在一样陪在我身边，想要你伴随我直到最后一刻。不对，其实是想要你牢牢的抱紧我，告诉我只要我一人就好，想要你只对我一个人说话，微笑，想要你的脆弱，坚强，欢喜，哀伤，只有我一个人才能感觉到，想要你只属于我，想要你对我说，无论如何都会，哪怕我成为了魔兽，也会站在我一边，牢牢的把我栓在有你存在的尘世中。
　　“奥利弗告诉我，在阿斯卡尔遇到初雪的时候，每个人都要许一个愿望。”少女的声音在奥莉希亚耳边，犹如泉水一样清澈的流淌着，“奥莉希亚的愿望是什么呢？”
　　“愿望吗？从来没想过呢。”黑发少女轻轻的叹息着。青翠的瞳孔中的自己的倒影，清澈干净的令人窒息。
　　已经想过很多遍了哦，想把你占为己有，即使下地狱，也要牢牢的抓住你。心底无声的诉说着，奥莉希亚不露声色的微笑起来，眼前这个人一定想不到吧——你面前的人，竟然会对你抱着这样的心思。
　　额头传来突然轻柔的触感，少女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伊尔的气息，几近可闻，声音也在耳边极近的地方轻柔而略显暧昧的响起：“遇到初雪时的礼节，是这样吗？”
　　“是，是谁告诉你的？！”奥莉希亚用暴跳如雷隐藏着困窘和欣喜，“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
　　“我从来不曾和其他人，这样相处如此长的时间，如果按照拉德波特的定义，到现在为止，奥莉希亚应该是我最亲近的人吧。”
　　原本仿佛要张牙舞爪的暴龙一样的少女猛地安静下来，别过去的脸颊上慢慢的透出了红晕。
　　“我是一个很有用的魔兽吧，神官大人。”
　　“没错。”
　　只是一个有用的魔兽而已。压下心底的哀伤，奥莉希亚温和的微笑着。
　　只要对你，对阿斯卡尔有用，你就会让我留在你身边吧，这样的想法，虽然有些哀伤卑微，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也会觉得很幸福。

　　又是——这样呢。很早就发现了，无论是独处，还是在自己面前，名为奥莉希亚的少女，有时都会突然的沉默着安静下来，然后独自一人的，露出哀伤而寂寞的笑容，仿佛已经明了，世间再无自己存身之处一样的笑容。但是，明明是与自己无关的事，却不知道为什么，心底也会莫名的收紧，然后一片寒冷。
　　没有注意到唇边的笑容渐渐淡去，伊尔沉默着眯起了眼睛。
　　“听说，只要在初雪中找到七瓣的雪花，愿望就一定会实现吧。”纤细修长的手指间突然闪耀起白光，银发少女小心的把一样东西倒入了奥莉希亚的掌心。小小的晶莹的七瓣冰晶，边缘闪耀着圣凝术特有的光芒，几乎刺痛了奥莉希亚的眼睛。
　　“为什么——”清朗的声音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
　　“不知道。”少女的声音如同漫天洒落的雪花一样洁净温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心情，大概这种时候，人们都会有这样的心情吧。不过严格的说，这并不是初雪，只能算是作弊。”
　　“但是——”专注的凝视着在掌心渐渐融化的冰晶，黑发少女不自觉的绽开了笑容，“十分感谢，伊尔。”
　　取代了答话的，是覆上肩头的带着暖意的斗篷。仿佛是理所当然似的，神官把奥莉希亚冰冷的手指收在自己的手掌中，静静的微笑着，欣赏着眼前的银白。

　　温暖从手指一丝一丝的传递到胸口，奥莉希亚安心的微笑起来——其实，只要这样，确定你在我身边，就可以发自心底的感到温暖安宁。

　　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哪一次发作时，这个徘徊与尘世和地狱之间的身体，就会消逝。再也感觉不到这样的温暖，再也无法得到这样的安宁。
　　如果成为魔兽的话，你一定会毫不犹豫毫无留恋的将我消灭吧，伊尔？但是，这样也好，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不会让我伤害到阿斯卡尔，伤害到——你吧？
　　即使成为魔兽，有这个人在的话，自己对周遭的伤害也一定会降到最低。
　　只是，明明知道会这样，仍然会任性的妄想着，想要留在这个尘世，一次又一次的，在这样的冬季里守护着那个人，守护着阿斯卡尔，直到尽头。
　　其实人类真正的本能，应该是渴求温暖吧。拼命的留下来不肯安眠，是因为留恋着阿斯卡尔这片土地的温暖，因为留恋着朋友彼此之间相处的温暖，因为——留恋着身边这个人的温暖。
　　不属于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即使是奥莉希亚本身，无论心中如何脆弱，也无法让自己完全的依附他人，但同样的，也无法切断自己对她的想要建立某种联系，即使分离也可以牢固到让自己安然的渴求——只是，那一天，终将到来。
　　这样就足够了，这样的温暖，已经足够自己安然的走向毁灭的未来。——不要再次在荒野的月下，一个人孤独的哭泣，也不要给身边的人，留下在冬夜里咬牙苦忍的伤痕。如果再进一步，无论如何理智，自己都无可避免的，会对这个终结自己生命的人，产生不满和怨恨吧。所以，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只是——
　　如果初雪的愿望，真的在神倾听的话，那么，就让这个人，可以从自己身边，真正的得到些微温暖和帮助吧，即使这温暖，并不被对方期待，也无须被对方察觉。
　　无声的祈祷着，奥莉希亚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手掌里的手指，细腻，光滑而温暖，仅仅是这样握着，就让自己感觉到踏实和安心。神官淡淡的微笑着，专注的凝望着少女长长的睫毛上轻柔的覆上了雪花，然后又慢慢的变成了晶莹的水滴。但是，面前的少女，仅仅是毫不在意的，专心致志的闭目思索。
　　是在祈祷吗？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无声的笑起来，伊尔抬起手，小心的遮挡住擦过黑发的雪花。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像刚刚的行为一样。但是，只要清楚的看到那双黑水晶一样清澈的眼睛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形状优美的唇角，现出了真正温柔安宁的笑靥，就会觉得发自心底的温暖和满足。或者，自己只是想要看到这样的景象吧。想要让这位名为奥莉希亚的少女，在余下的时光里，每一刻都如现在这样真正的流露着喜悦。
　　那一天，一定会到来。所以，即使自身如何的迷惑渴望，也无法与她建立比现在更深的羁绊——不想再次尝到，和那时一样的，背负着他人性命的滋味，也不想让面前的人，再一次尝到被身边的人抛弃的滋味。

　　不会许下什么无法实现的愿望，也不打算背离神的道路，只是，如果神真的宠爱自己的话，能不能，把自己身边这份温暖，陪伴自己的时间，稍微的延长一点呢？然后，请让她平静幸福的，回到神的怀抱呢？
　　请让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自由的度过尘世里余下的时间，请让她——
　　阿斯卡尔最为完美的神官，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了自身的愿望而全心全意的向神祈祷着。
　　——即使在长眠之中也安宁幸福，直到永远。
　　这也是名为伊尔的少女，第一次向神祈求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