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短篇集）》林错

13、之十二

　　“这一年度的预算已经核查好了。”
　　“警备队什么时候都可以出发。”
　　“真是，在神殿里都快闲到发霉了哪，弗雷斯特。”
　　“听从您的吩咐，弗雷斯特大人。”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男子平稳的声音为整整一天的讨论画上了句号，“三天后，出发扫荡魔兽。”
　　“谨遵吩咐。”

　　“所以？”随着对方的叙述，黑发少女的眉毛不知不觉的挑了起来。
　　“这几天不要随便出门。”
　　“如果我遇上了警备队，不是正好可以顺便消除阿斯卡尔的隐患了吗？神官大人？”
　　“倒戈的可能性更大。”毫不理会对方语气中的讽刺，银发神官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已经被判定死亡了，奥莉希亚。即使是作为魔兽，在记载中也属于‘已经消灭’的行列，如果突然出现在他人面前，不是会引起风波吗？”
　　“所以？”
　　“不要出门。”
　　“即使我会被饿死？”奥莉希亚的目光瞟向屋角几乎空空如也的木柜。对阿斯卡尔而言，初雪降下之前，是最好的狩猎季节——为了腾出放置猎物的空间最近并没有储备食物，黑发少女的目光无声的表示着。
　　“咦？”仿佛才明白过来似的，神官稍嫌困窘的眨了眨眼睛，“那，那个，你不是已经死亡了吗，奥莉希亚？这种小事，只要忍耐就好了。”
　　“很好。”应和着对方的声音，奥莉希亚形状优美的眉毛慢慢的立了起来，“那么，我已经明白了，神官大人。如果没有其他的事，就请您回去吧——至于午饭这样的事，我想您这样的人，应该会把它当成是一次小小的试炼而出色的通过吧。”
　　“啊，又是这样。”望着重重关上的木门，神官稍微皱了皱眉。不知道为什么，阿斯卡尔的前任领主，似乎有着把人关在门外的怪僻。
　　算了，只要她不惹事就好。如此自我安慰着，伊尔空着肚子踏上了返回神殿的路程。

　　“很顺利，非常顺利——比什么时候都顺利。”按照阿斯卡尔书记官的说法，这场例行的对魔兽的扫荡在新任神官的光辉庇护之下，几近完美的完成了。即使是对随军神官人选意见最为激烈的副队长维尔纳，也不得不承认，那位神官，确实有着超人的功绩和能力——“简直就像恶魔一样。”
　　“没错，只有恶魔才能最有效的对付恶魔哪！”
　　“不过只要活着回来，即使是得到霍德尔的祝福也是件幸事了！”
　　看着在酒馆里大吃大喝的庆祝的警备队员们，肆无忌惮的散播着“犹如恶魔一样冷酷强大”的神官作战时的新闻，杰夫为面前反常沉默的中年男子和见习神官递上了蜂蜜酒。
　　“奥利弗老爹不说，连你的舌头都退化了吗，拉德波特小子？”
　　栗发青年轻轻的晃动着手里的杯子。“要是退化就好了——如果可以忘掉这件事，用一生的麦酒来换也可以，不过要加赔一打美女的爱情。”青年轻轻的嗤笑了一声：“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还真是——我们的神官大人，真是有恶魔的潜质哪。”
　　“是关于神官大人的新闻？”敏锐的察觉到了某些蛛丝马迹，老板眯起了眼睛。
　　“也没什么好说的。”奥利弗叹着气，“只不过是我们的领主从王都得到了一些关于神官大人的旧新闻而已。”“神官”这个称呼从舌尖溜过的时候，老者灰色的眼睛里滑过了一丝交织着痛楚愧疚震惊等等负面情绪的闪光。
　　那样的身世——听到的瞬间，即使是饱经世故的自己，也不由得产生了发自内心的同情，而阿斯卡尔那一对善良正直的领主夫妇，一霎那就把原本敬而远之的年少神官划成了自己的被监护人。
　　但是，那个被人揭破了隐私的少女，却仅仅是毫不在意的，完美的微笑着。到底是由于其经历使然，还是少女本性就是如此呢？从伊尔温和高贵的微笑中看不到一丝破绽，奥利弗心底不禁产生了不该有的寒意，沉不住气的见习神官，则在私下就坦白的把自己的顾虑嚷了出来——
　　“那种事，是假的吧？世上怎么可能有对这样的事完全无动于衷的人？那个人，根本不在意！”
　　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遭到了那样的诅咒，得到了那样的对待，都没有办法如那位有着神一般美貌的神官一样，轻描淡写如一件寻常小事那样对待吧？或者，这就是那位不幸的少女，已经被扭曲了的一部分？
　　“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没办法喜欢！”返回神殿的路上，拉德波特带着醉意说着，“不过也好，起码对那个诅咒，根本不用担心哪！我们神官大人可以爱上的人，可以爱上我们神官大人的人，应该还没被奥丁大神制造出来吧？或者，根本连奥丁大神也没办法吧？”
　　“喂！这样说也太过分了！拉德波特！”出口斥责的人却露出了苦笑——无论身世如何，伊尔已经被牢牢固定成了现在的模样，没有人可以给予一丝一毫的改变，是同情也好，憎恶也好，对于那个银发少女而言，不过是应对模式的改变，无论对方的反应如何强烈，都激不起神官心底一丝涟漪。
　　在那个时候就察觉到了，在伊尔微笑着谈论起“抚养自己长大的神官”的时候，音调就如同谈论天气一样平淡清楚，没有一丝阴暗和憎恨——但是，只有人们在受伤的时候，产生憎恨哀伤，得到帮助温暖的时候，心底才会感到感激和快乐。没有黑暗就没有光明，没有恨也就没有爱，但是那位银发少女的心灵，早已被严酷的训练打造成了完美的神官模式，致力于身为神官的职责，而对于心中真正的情感，已经没有一丝缝隙来感受或者表达了。
　　这样的人，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呢？或者说，对阿斯卡尔，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老者叹着气，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那里，没有一丝可以露出阳光的缝隙。

　　没有一丝可以露出阳光的缝隙。黑发少女叹了口气，烦躁的拉上了窗帘。小小的木屋里变得更加阴暗，这对主人的心情无异于雪上加霜。
　　并不是因为食物的缘故，事实上，狩猎结束之后，想要赔偿自己这几天的损失似的，伊尔送来了丰盛到足以度过整个冬天的猎物和干菜。换句话说，即使是整个冬天足不出户，黑发少女也可以安然的享受美食，直到春季来临。
　　但是——
　　望着手里冒着热气的茶杯，奥莉希亚又叹了一口气。好冷。
　　手指间传来了温暖的触感，却并没有透过皮肤传入身体。即使是在壁炉里填满干柴，即使是把身体藏入被褥也没有丝毫作用。同样的，即使打开窗户，熄灭炉火，只套着单薄的睡袍，身体感受到的寒意也不会使自己打颤——无论是温暖还是寒冷，都顽固的被皮肤阻隔在身体之外。
　　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遇到。虽然对自己的日常活动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影响，但是，望着即使是在冰冷的溪水中也如在房间里一样白皙的手掌，奥莉希亚明确的作出了不想这样出门的判断。
　　并不是怕人看到，而是，仿佛自己的身体静止一如死物——那一瞬间，这样的想法让黑发少女瞬间脸色苍白。
　　虽然是最终会成为魔兽的将死之身，但是仍然可以如常起居，累了会想要休息，饿了会想要进食，即使明白自身内在如何不堪，但外在表现仍如常人一样，但是，这样虚伪的表象，终于也开始产生了变化。会不会，这样一步一步的走向死亡，先是感觉不到温度，然后是所有触觉，然后是——
　　无法抑止自己的想象，奥莉希亚的胸口瞬间感到了撕裂一般的疼痛。
　　糟糕。毫不犹豫的熬了一份药剂喝下去，在渐渐感到平静的睡意的同时，察觉到腹中不同寻常的寒冷，黑发少女不由得暗自苦笑。
　　醒来的时候，月光已经洒满了整个房间。毫不在意北风的侵袭，奥莉希亚敞开了木门。清新夹着寒意的空气在毛孔外游走，自我安慰着“或许可以省下木柴”的少女，在听到远处声音的同时，浮现在脸上的苦笑也一并凝固了。
　　仿佛是苦痛的呼喊，又仿佛是哀伤的低诉，随风一并传来的，还有某些熟悉的令人生畏的气息。
　　胸口不由自主的痛了起来，但却隐约跳动着想要加入的渴望。双脚被这声音牢牢的钉在溪边，奥莉希亚无意识的松开了手，任手中的容器落入水中流走，目光紧紧盯着对面幽暗的树林。
　　有什么在那里，仿佛自己往日的同伴一样熟悉，一样令人怀念，却又如魔兽一样令人憎恶，令人畏惧。
　　朦胧的影子穿林而来，越来越清晰。在月光洒上它们身体的一瞬，蛊惑的魔力一瞬间变成了恐惧。
　　青白的脸色，破烂的葬衣，呆滞的眼神，还有直直探向前边的枯瘦的手臂——
　　这是游走在荒野的亡者们的游魂，而自己听到的，是亡者的灵歌。

　　丰收祭之后，初雪降下之前，是亡者的季节。
　　只有亡者，能听到亡者的呼唤。
　　小时候听到的传说一个字一个字的在心底浮现，奥莉希亚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了木屋，仔细而牢固的拴住了门，然后用分量最重的椅子抵在门口。
　　少女伏在床上，按住胸口喘息，直到眼中的酸楚和脆弱一点一点的散去。
　　这样的防备，并不是畏惧。
　　亡者们的声音透过墙壁传了进来，但由于屋外瑟拉斐尔的守护，完全不可能接近自己。可自己胸口想要加入他们的渴望，却越来越强烈。这不过是为了防止自己被诱惑而设置的小小障碍而已。
　　可是——
　　亡者的声音，只有亡者能听到。
　　——即使每天按时服用药剂，即使小心的不使用魔法，即使有神官的圣力加护，现在放下一切伪装，自己仍然还是，为尘世所弃的一员。
　　已经，是亡灵了。一被神官如此说便暴跳如雷的下逐客令的黑发少女，终于在寒冷的月夜，一遍一遍承认似的喃喃着，泪流满面。
　　没有人需要的，世间从不挽留的，亡魂。

　　“奥莉希亚？”清澈的声音打破了晨间的寂静，神官如往常一样，轻轻的敲击着木门。
　　但是，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奥莉希亚？”四周一片沉寂。随便用了个小法术，神官有些错愕的发觉黑发少女的气息依然在木屋中。
　　“奥莉希亚？！”
　　“够了！出去！”门突然被猛地大力打开，阿斯卡尔的前任领主恶狠狠的瞪着入侵者。“反正你也是来拿药草的吧？这些全部给你！”把鼓鼓囊囊的袋子抛在地上，奥莉希亚同样大力的关上了门。
　　只要这样就好，只要这样就好了。虚脱似的倚着木门，黑发少女轻声的喃喃着，仿佛怕心中的情绪流泻出来似的咬住了嘴唇。
　　不需要药草，不需要食物，什么也不需要——反正，自己只是一个不知道哪一夜就会追随游魂而去的亡者，而那个人，也只是一个等待着杀掉不知什么时候成为魔兽的自己的神官。
　　而这一天，应该会很快来临了吧？指尖已经——触不到世间的温暖了——
　　那么，自己到底还在坚持什么呢？在已经不需要自己，他人已经淡忘了自己的这片大地上，到底，自己还要坚持什么呢？
　　还不如，在给他人，给阿斯卡尔带来危害之前，放手。
　　胸口的痛楚越演越烈，奥莉希亚无声的微笑起来——这样就好，即使是变成了魔兽，由于瑟拉斐尔的缘故，自己也一定会慢慢的被守护着屋子的圣力杀死吧——这样就好，即使是通往死亡的道路，也是自己的选择，无须假他人之手呢——这就是奥莉希亚·冯·阿斯卡尔最后的坚持吧——

　　醒来的时候，月光如前一夜一样，洒满了整个房间。奥莉希亚诧异的坐起身来，随即在唇间残留的淡淡的血腥味中了然——“难道刚刚那个时候，还不是我们神官大人认为的合适的时候？”少女苦笑着下了床，打开了窗子。

　　真是很抱歉，你这个很有用处的魔兽，只怕今晚就要加入荒野游行的行列了呢，神官大人。对着阿斯卡尔的荒野无声的诉说着，奥莉希亚悠然的坐在窗前等待着。
　　不是不想挣扎，不想反抗，但是昨天晚上的经历已经告诉自己，对于本能，任何人都是无能为力吧。如果不是因为亡魂到来的时间已经接近黎明，如果不是它们由于瑟拉斐尔的缘故不敢靠近，如果不是集结的亡魂数量比较少，即使自己如何分散注意力，即使自己如何抗拒，也仍然无法避免毁灭的命运吧？
　　今天晚上，一定——
　　奥莉希亚的目光，突然被屋角的影子吸引住了。毫不犹豫的，少女以一个漂亮的姿势从窗口跃出，仅仅光着脚穿着睡衣，落在了入侵者的面前。
　　“你——”
　　“奥莉希亚？”睡意朦胧的银发少女从毯子里抬起头来，熟练的现出了完美的微笑。
　　“你——我不知道阿斯卡尔的神殿，什么时候扩建到这里了？”
　　“那么——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阿斯卡尔的前任领主，被亡魂缠住了。”伊尔抖开了毯子，似乎刻意在寒风中令自己清醒，“这里没有圣水池的守护，所以我只好亲自在这里设结界了。”
　　“因为还有用处的魔兽被亡魂拐走很可惜？”
　　碧绿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犹豫。“没错。”
　　“虽然我想说成为魔兽也好成为亡魂也好，”奥莉希亚轻轻叹息，“但是你一定会说，成为魔兽才会在你的掌握之中吧，”一瞬间，少女坦然的微笑起来，白色的睡袍边缘在夜风中轻轻的抖动，“我已经不想撑下去了，那么，如你所愿——请和我定下契约吧。”
　　“现在吗？”黑色的长发，仿佛丝绸一样，在夜色下流淌着光泽，伊尔的眼眸里荡起了微小的涟漪，转瞬即逝，“考虑清楚了？”
　　月下的少女温柔的微笑着，“当然。”
　　“抱歉，”神官轻轻的眯起了眼睛，“这个时候，我做不到。”并不是耗尽了圣力之类的问题，伊尔解释着，“因为今天刚刚举行了对亡者的安魂仪式，按照教规，这一天不可以再与他人定下任何关于亡者的契约。”
　　“这种事——”奥莉希亚疑惑的蹙起了眉，“阿斯卡尔，有谁最近亡故了吗？”
　　“不是阿斯卡尔的人，”伊尔不自觉的微笑起来，“是达莉尔殿下。”
　　明明是明朗高贵的微笑，为什么我会觉得伊尔的唇角，流淌着悲伤呢？一瞬间，把自己的问题抛在脑后，奥莉希亚上前一步，握住了神官的手。
　　几乎微不可察的，向自己传递着温暖的手臂，轻微的颤抖着。
　　“可是阿斯卡尔的人，可以在神殿里替其他地方的人安魂吗？”要不要，到王都去探望呢，伊尔？奥莉希亚心里暗自的询问着。
　　“因为有血缘关系，所以领主大人特别准许了。”伊尔依然淡淡的微笑着，手臂却稍稍剧烈的颤抖起来，“诅咒的事，领主大人已经知道了。”
　　“诅——怎么会？”
　　“虽然现在已经平息，我的事，似乎当初在神殿曾经引起过很大的骚动。”只要想要打听，还是可以明白的。而且，我们的领主大人很能干。仿佛与己无关似的，神官平淡的诉说着，然后在寒风中打了个冷战，“可以——进房间吗？”
　　望着那双似乎有些睡意朦胧的碧绿的眸子，奥莉希亚迅速的回到了木屋，然后拉开了门闩。“请吧。”
　　这样的神官，带着无法掩盖的倦意，微微皱着眉的伊尔，从来不曾见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决死之志还不曾改变，自己却不由得想多看一些，这样，稍微露出情绪，与一个完美神官不同的伊尔。
　　“这样的话，处境应该会变得好一些，伊尔，应该也会变得亲切一点了吧？”
　　“没有那样的事，”神官平淡的叙述着，“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情，因为别人的同情而改变，与因为别人的憎恶而改变，有什么不同呢？都是想要得到对方的好感而已。我不想那样做。如果需要亲切的时候，我自然会亲切。”
　　“不愧是伊尔。”可以毫不犹豫毫不彷徨的走下去——黑水晶似的眼眸与往常不同，坦率的流露着赞赏，“我却已经对尘世厌烦了呢。”
　　“也好。”小小的沉寂之后，神官对着壁炉里跳动的火苗淡淡的吐出答复，“不过，明天到来之前，可以先给我泡杯茶吗？”
　　是因为是最后一次吗？神官的声音轻柔到不可思议。这使奥莉希亚胸口紧了起来。她掩饰似的站了起来，“那么——”
　　不对。壁炉明亮的火光下，银发少女的脸色苍白到几近惨白的地步，而手臂也以令人能察觉的幅度颤抖着。
　　“伊尔！”扶住伊尔的肩头，奥莉希亚才发现少女唇间深深的碜出血珠的痕迹。几乎在两人相触的同时，仿佛终于支撑不住的似的，神官身子向她倾斜过来。“伊尔！”
　　“不是什么大事。”并不是风寒发烧，只是在这样的天气里，身上的旧伤会稍微发作一下。虽然如此说着，但是望着因疼痛不自觉眯起的碧绿眸子，奥莉希亚的唇角抿紧了。
　　强硬的把对方安置在自己的床上，奥莉希亚用温热的布小心的抚过神官身上的伤痕。
　　“每年冬天——都会发作？”察觉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几分嘶哑，奥莉希亚轻轻的咳了一声，别开了脸。
　　“没错。”由于疼痛的缘故，伊尔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只要是这样冷的天气——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一会儿就好，奥莉希亚。”
　　“不憎恨吗？那个——”发觉自己的目光仍然在对方裸露的肌肤上盘桓不去，奥莉希亚不禁微微有些脸红。而与此同时，深刻的察觉到那个“慈爱的神官”对银发少女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也使她心底涌起了愤怒。
　　但是，这样的情绪，面前的人，根本就不会有吧。
　　“即使是憎恨，也没有任何用处吧？”果然。神官说着意料之中的答案，但眼眸中却意外的闪过一丝迷惑，“但是，为什么人们都会做这样徒劳无功的事呢？憎恨啦，发怒啦，这些只会于事无补的事情——”
　　“确实是这样呢，”背过身去，努力控制着自己转脸去看正在更换睡衣的神官的冲动，脑海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浮现神官虽伤痕交错却仍然细滑如瓷的脊背，奥莉希亚清澄的声音在空气里奇怪的带着一丝颤音，“只是，总会做一些徒劳无功的事，越是达不到的越想达到，才是人类的本性啊，说起来，伊尔似乎现实到——不像个人类呢。”
　　“那样的事，我也做过。”
　　神官的语气意外的有些辩解的意味，这样新奇的体验使奥莉希亚不知不觉的转过身来。“咦？”
　　或许是由于全副精神用来应付旧伤的缘故，银发少女的声音如同不自觉的缩在被子下面的身体一样纤细软弱：“以前的时候，常常会想，如果冬天的晚上，可以更温暖一点就好了。那样的话，伤口大概就不会发作了。”
　　“或者吧。”想起神殿里阴沉老旧的摆设，奥莉希亚赞同的点了点头。“那么——”
　　“你不睡吗，奥莉希亚？”
　　“哎？！”
　　伊尔有些错愕的看着惊跳起来的少女，“这是你的床吧，而且，如果明天要举行契约的话，需要体力。”
　　“但是——”深黑色的眼眸中有一瞬的踌躇，然后，不明原因的转为阴沉，“伊尔不是想要更温暖一点吗？”奥莉希亚轻巧的跳上床，却小心的不与伊尔发生任何碰触，“我很凉。因为已经不是生者——伊尔！”
　　神官的手顺着睡袍的领口滑向了奥莉希亚的胸口，奥莉希亚的身体不由得紧崩起来，纤细有力的手指在她心脏上方轻柔的滑行，却引起了一阵仿佛灼烧似的感觉。
　　“这是——”
　　“只是唤醒你身上的圣力而已。”神官收回了手，重新变得有活力的圣力顺着奥莉希亚血脉，轻微而坚定的流淌着，小心的滑过了魔力与瘴气占据的领土边缘，光明魔法特有的轻松与温暖，迅速的占领了奥莉希亚的全身。
　　“在这个季节，人们已经取走了神上一年赐予的恩惠，而新一年神的恩赐还不曾到来，”伊尔的声音轻柔而清澈的在奥莉希亚的耳边流淌，“所以无论是圣力还是生命，能力都会降到最低的标准。奥莉希亚并不是亡者，而是即将逝去的未亡之人，即使可以听到亡者之声，你的身体还是有一半留在尘世之中，只要对尘世还有眷恋之心，它们就对你无能为力，但是，”伊尔轻轻的停顿了一下，“我不介意奥莉希亚和我定下完全抛弃尘世的契约呢，毕竟这是终将到来之事。”
　　“真是抱歉，或者，我还想要这样，”自动的把对方的说明解释成安慰，黑发少女的唇角轻轻的扬起，“苟延残喘的撑下去呢。”
　　“也好。”传来的声音清澈温柔，仿佛还夹着释然似的轻松，是自己的心情改变的缘故，还是对方心情的流露呢？但是，无论是哪一点，都让自己完全的抛弃了厌世的念头。刚刚就发现了，在神官与自己相触的时候，那样的温暖，与无生命的物体不同，不可思议的透过皮肤传入身体，仿佛一下子把自己重新拉回了尘世，一下子又变成了那个与常人无异的坚持在尘世中活下去的奥莉希亚。
　　或者，这就是自己坚持的原因吧。
　　圣力在身体里静静流淌，身体重新感受到万物的温暖与寒冷，盘桓耳边的亡者呼声再也激不起一点涟漪，失望似的渐渐远去，奥莉希亚安心的叹了口气，才突然发觉，那些在荒野徘徊的人的声音，是如此的孤独哀伤。
　　在大地还不曾得到初雪温暖的覆盖的时候，或者，所有大地之上的生物，都也是毫无掩盖的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吧。
　　想要得到别人的温暖，想要温暖别人，因为独自一人的沉眠太过寒冷，所以，才在荒野中寻找着，呼唤着可以温暖自己的同伴。
　　在自己沉眠于地下之后，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在这样的季节里，孤单的在寒冷的北风里徘徊呢？那个时候，自己是不是也在祈求着，某个人的温暖？
　　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但是，总有一天会发生吧。
　　黑发少女的心脏传来了轻微的空虚与痛楚，这使她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银色，即使是在黑暗中，身边静静熟睡的神官的轮廓仍然环绕着淡淡的光泽，铺满一枕的银发，犹如散落在奥莉希亚枕边的月光。这个时候，仍然看顾着野外的亡者们的，是不是也只有同样具有如此温柔色泽的月色呢？
　　仿佛想要抓住身边的温暖似的，神官的一只手臂紧紧缠着奥莉希亚的，犹如两人交织在一起的长发。察觉到这一点，奥莉希亚无声的微笑起来。
　　由于对方身体里的圣力与自己身体里的相互呼应的缘故，在这样的夜里，自己的身体也是如此的温暖；而在这样的夜里，能给予对方温暖的，也只有自己一人。
　　这样就好。轻声呢喃着，黑发少女安心的重新闭上了眼睛。
　　没有一个人，能完全抚平他人过去的伤痛，也没有一个人，能完全挽留住他人流逝的脚步。但是，至少还可以彼此温暖，然后用这样的温暖，支撑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
　　即使无论如何努力，也永远抛不开过去，即使无论如何挣扎，也永远看不到未来，但是——只要这样彼此温暖着，一起走下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