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三顺

3、3，

　　管佩衡瞧见杜梦景坐在明亮的光线里，黑着更黑，白者更白，简直不像个人，美得罩了层鬼气。
　　“我是你的大师兄，往后师父不在，就是我来照顾你。”
　　杜梦景呼哧哧喘了两声，垂下睫毛，面无表情地哼出一个字，“嗯。”
　　管佩衡也无话好说，便说：“那你歇着吧，我就先出去了。”
　　“嗯……”
　　管佩衡站起来刚转过身，又听到后面传来杜梦景无力的声音，若不是他耳力好，恐怕就忽略过去。
　　“大……师……兄……”
　　管佩衡回过头，很平静地应了一声，心里却感到很高兴。
　　“我……坐着难受……”杜梦景眼睛半垂了，手缓缓地滑向一边，身体细微地动了一下，也只能动这么多，他的喘气声更加急促。
　　管佩衡愣住了，过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连忙走过去，看着半坐的杜梦景，突然感到有些不知如何下手。
　　“你……想躺着还是换个姿势坐？”
　　“嗯……躺。”
　　管佩衡犹豫了一下，俯下身，一手托着他的背一手托着他的腿。他是孔武有力的，杜梦景这点重量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杜梦景全身没有骨头似地倒在他的臂弯里，脑袋深深地垂下去，像个垂死的小鸽子，随时一折而断。管佩衡当真是集中所有的精神，小心翼翼地把他铺在榻上。他觉得杜梦景这样小小年纪，又长得花儿似地，却连个废人都不如，坐的难受了，却连躺下来的能力都没有。
　　若是自己这样活着，不如一死了之。这个念头一过完，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觉得很是不吉利，看了一眼仰面看天的杜梦景，心里觉得自己得对他好一些。
　　为何有这样的念头，他自己也不清楚。既觉得如此苟活不如死了痛快，又觉得杜梦景这样的孩子死了太可惜。
　　管佩衡朝着四面看了看，走到床前取了个枕头回来，很是小心地扶起杜梦景的脑袋，把枕头塞到下面。
　　杜梦景来到东山，一直像个没有感觉没有情绪的瓷娃娃，然而此时他惊诧地看向管佩衡，那张脆瓷般的脸上，有了一丝真人的迹象。
　　管佩衡微笑道：“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这里任何一个师兄弟，你都不必客气。我们都把你当做小师弟。”
　　“……多谢。”
　　“师兄照顾师弟，乃是天经地义。他们若有不听使唤的地方，你尽管告诉大师兄，大师兄来剥他们的皮给你出气!”
　　“……哦……”
　　管佩衡这时候也没话了，外面的嬉闹声清晰地传进来。面前这个孩子，也该是闹腾调皮管不住的年纪，却有气无力暗无天日地躺在了榻上。不知他听到外面的热闹，心中是否会凄凉羡慕？管佩衡靠近他坐下，伸手将他的额头上的发丝拨到一边，拿起他的一只柔软的手握在手里。
　　“大师兄陪着你。”

　　管佩衡觉得，杜梦景有时候不像个孩子，不知道是不是长期的病痛折磨改变了他的心性。他时常表现出一付神游天外的状态，反应动作十分迟钝，似乎跟眼前这个世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让他对一切、包括他自己都漠然的很。也像是过于接受自己目前的状态，不再对未来抱有希望。
　　他现出这种神态时，管佩衡都情不自禁地感到心惊和心痛。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坐在一旁，拉过他的一只手攥着。杜梦景的手是柔嫩而无力的，总是冷冰冰地蜷着。管佩衡自然而然地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摊平，两只手掌捂上去。习武之人体温高，手心热，有时很快能把这只小小的手掌捂热，有时却怎么也捂不热。
　　杜梦景另有一个好处，不管多难受，都能忍住不出声。管佩衡发现小师弟有时候会平白无故的出冷汗。他问起师父，东山老叟望了望小徒弟，叹了口气：“他这是疼得很了。”
　　管佩衡心惊之余，忍不住询问小师弟到底得的什么病，师父却是缄口不语，只说只要熬过一年半载，小师弟自然能好。
　　管佩衡看着杜梦景垂死的模样，尽管想相信师父说的话，却止不住的怀疑。

　　在照顾杜梦景一个月之后，发现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虚弱，管佩衡的杞人忧天病终于得到治愈。他心里挂怀的事情太多，加上三年之中已经养成了劳碌命，自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继成为看孩子的管家、代理师父之外，又多了个身份：奶妈。
　　杜梦景的病情没有好转，但也并不会反复或者加重，照顾他的内容无非是：端水喂饭吃药端尿盆翻身擦汗洗衣晒被……管佩衡干得头头是道，很快就上手，麻利熟练的动作堪称专业。然而管佩衡不是三头六臂，重重责任加身，又个个要求做到最好，一个月后已经累得脱形，练功的时候一个不慎栽了下去就失了神智。不肖师父终于认识到自己的过分差使徒弟，于是开始将首徒的任务往下分担，照顾杜梦景变成了六个人的事，每个人有不同的任务内容。
　　管佩衡终于歇过了一口气，可是缓过神来，他跟个劳碌鬼似地，眼见着别人来照顾杜梦景，心里默默地不舒服起来……

　　杜梦景时常无故发烧，有时他当真汗如浆出，需要人时常给他擦身降温。
　　孙子浩费了老大功夫，终于脱开一个扣子，他小心翼翼地瞄了站在床边的大师兄一眼，与大师兄对了个正巧，手一抖，下面那个扣子又滑了回去，孙子浩擦擦汗，忍不住咕哝：“大师兄啊，你这样盯着我，我没办法做事啊……”
　　“干你的事！”管佩衡简洁地回答。
　　孙子浩只好低下头继续和扣子搏斗。管佩衡站了一会儿，听到杜梦景第五次的呢喃“好热啊。”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掀开被子，去解他的裤腰带。
　　管佩衡把杜梦景下身剥光了，昂起头发现孙子浩才脱了件中衣，便上前一把推开他。“蠢材！就你这个速度，阿景命都烧没了！去拧布巾！”
　　孙子浩一脸委屈地嘟着嘴，心想你不在这儿的时候我明明脱得挺快的……
　　管佩衡又麻利地将杜梦景上身剥光了，看到孙子浩还在一边站着发愣，口气里的严厉全带了出来，“还不过来给他擦身子！”
　　孙子浩在大师兄的瞪视中不情不愿地挪了过来，把手里浸了冷水的布巾子甩了甩，搭在杜梦景的胸口，一径儿地揉搓。他实在不是个干活的料，平时自己洗澡都洗不干净，何况给别人洗？这么没轻没重地揉搓半晌，把个白生生的杜梦景硬是搓成了个醉虾。管佩衡终于看不下去了，劈手夺过了布巾，大步走到水盆前，刷刷两下把布巾重新浸湿拧干，又大跨步走回床前，推开碍事的孙子浩，把摊在床上的杜梦景四肢摆开，呼哧几下就把人擦了个遍，接着重新拧了把巾子，把人翻过来，咵嚓几下把人背面全擦了。
　　孙子浩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脑子才能思量，他记得管佩衡是出云山庄的少庄主啊……论起出生，在他们师兄弟中可算是江湖名门中的名门，照理说，这样的少庄主，不应该这么会伺候人啊……
　　管佩衡为杜梦景穿好贴身衣裤，重新给他盖上被子，又拧了条布巾搭在杜梦景额头上。这一阵折腾，杜梦景已经不那么烧得厉害，这时慢慢地半睁了眼睛。
　　管佩衡坐在床边，给他掖着被子，“阿景醒了？现在感觉如何了？好受了些没？”
　　孙子浩这时也凑了过来，瞪大眼睛稀奇地望着他。
　　“大师兄……我渴……”
　　杜梦景小猫似地呢喃，棱角分明的小嘴儿被内火炙烤得已经干裂蜕皮。
　　孙子浩这时候机灵了，不等大师兄挪屁股，他就风一阵地刮向桌子，倒满了一杯热水，又一阵风似地刮了回来。他本也是个手巧能干的，小心地把杜梦景扶起来，拿着杯子往他嘴里送。突然打横里伸出一只手，管佩衡夺过杯子，先是自己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
　　“这么烫！”
　　管佩衡放到唇边吹了吹，确定热水变成温水后，才亲自端到杜梦景嘴旁，如临大敌地盯着他喝水，以免喝急呛了水。一边心里痛心疾首地在想，幸亏他过来监督，也不知道过去几天小景遭了多少罪，这些毛手毛脚的猴子哪是会照顾人的？不行，以后他得好好教导教导他们……
　　孙子浩则是彻底傻了眼，觉得这样的大师兄真是无比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