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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月溪 ...

  •   他终于还是等到了——
      我怔怔地想着。
      孤单地站在露台边缘,向下望是深不可测的云海,明明内里在不停地波澜变幻,表面看上去却好像格外的宁谧,……就象是舒篱。
      那日无意间听到永霖和大宗伯的谈话,就知道总会有这一日的。
      舒篱悄然张开幽暗的网等待猎物自己撞进来的同时,我又何尝不是在忐忑不安的等待。
      ——结果最终输掉的人,果然是自己。
      该说是历经百年沉浮的舒篱,已经读透了人性的悲哀;还是该说我从一开始便沉浸在过于天真、幼稚的想法里呢?
      诚然,一味地把过错推到舒篱身上是不公平的。
      他所做的不过是放下一颗饵,愿者上钩罢了。
      符元没有经受住诱惑、庆巳也没有,想通了这一切后,更渊的“意外变故”也让我不那么确定那只是意外而已。谁又知道那张漫天撒下的看不见的无形大网,究竟到哪里才是边际?
      纵使身在网中而不知,可悲、可叹!
      这次换作是惠州那群人,那么下一次呢?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几分凄凉、清冷之感。
      毕竟舒篱称之为布局谋略的东西,在我看来只是精心改扮后的阴谋。
      “台辅,晚膳已经准备好了。”从远处快步走来的凤鸾同始终立在我身后不远处的祥琼匆匆交换过眼神后,两人都从对方眼里,读出忧心忡忡的意味。
      “不想吃……”
      我摇了摇头。
      尽管少了王的存在,王宫里仍旧是一切如常,鼻端下却似乎总有一种血腥的味道若隐若现。
      “陛下不会有事的,请您不要太担心。”
      在周围的一众从人眼中,台辅自然是因为王的远征而不思茶饭。
      非也、非也,实则未然……
      他自管去收获他的胜利果实、检视他捕获到的猎物,早已经不知道在他心底演练几遍的事情,我又有什么好值得担心的?扣除掉不可避免的源于本性的稍许思念,剩下的就只有深深的迷惘而已。
      “听说……”
      局促不安地看一眼祥琼,凤鸾显然也知道把偷听来的事情拿出来讲是随伺的大忌讳,然而见以往总是一副松松垮垮、大大咧咧态度的宰辅大人,忽然间中了邪一样整日独自愣愣出神,让他又没办法不去为之担心。
      王也好、惠州的事也好,他都可以无数过去。只是自家主人的异常表现,让人不由得心慌意乱。
      “听说惠州那边的事端……已经差不多解决了。”
      紧张地咽口干沫,凤鸾压低声音转述出自己刻意躲在墙角听到的传言:“好像是州师的部队起了内讧,禁军并没有遭遇到激烈反抗,所以、所以…王应该也不会有事,台辅大可以放心的。”
      “是么……”
      内讧?微不可闻地,我乜然轻哼了一声。
      果然像是舒篱一向的处事作风,——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比起早已淫浸权谋之道的某位前太师大人,永霖那样头脑单纯、性格率直的粗神经,又怎么会是对手。
      那日见他断然拒绝大宗伯“共谋大事”的邀请,还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结果到头来,还是傻傻地撞进来……
      如果此时月溪尚在,或许情况会大不相同吧?
      随着这样的念头浮现出来,我似乎模糊地感觉到一丝不妥,但要具体说是哪里令人不安,又很难准确地描述清楚。
      我正蹙眉思忖间,一身皂色的夙袂悄然无声地缓缓走近。
      “台辅……”他冷声轻唤,打散了我本也混乱无序的思路。
      “又是舒篱的礼物?”
      从禁军离开王都出发那日起,几乎每天黄昏时分都会有一份礼物奉上。
      有时是舒篱的一封手信,有时只是他命人找来的小玩物。像个小孩子一样得到安慰性质的礼物,说半点也不感动那自然是假话。然而让我越加感到深深无奈的,是他明知道我会因为惠州一事愤懑不平,却依旧固执地做了他认为是自有道理的决定。
      一面是精致的礼物,一面是不断传来的前方战报。
      即使凤鸾没有体贴地代我听墙角,我也同样不可能对惠州的事情置若罔闻。
      这个时候,青冥一定又在心里暗自大骂我这个笨蛋主人了吧。
      表面上在人前嘴硬地说着,就算可恶的舒篱怎样也不关我的事。转过身的一霎,却又巴巴地央求着自家使令去紧紧追随在舒篱身边。
      他能代替我的眼睛看到的,是不是也有舒篱无意间融化在眸子里的怅惘?
      “……是稍微特别一点。”
      我讶然瞟一眼夙袂怪异的表情,特别一点的?
      ——总不会是把收集来的首级一并快递到这边来了吧……
      回想起金庸笔下,杨过送给郭二小姐的那一袋耳朵,我现在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不解风情。
      “台辅现在就要看吗?”
      “唔……”反正左右是无心晚膳。
      再恶心的事情,也已经不会让我感觉惊讶了。
      但是舒篱的别出心裁,还是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是你——?!”
      看看祥琼半掩嘴失声惊叫的表情,再看看凤鸾黑沉到快要超越万年锅底的脸色,外加红到几乎要滴出血的眸子。若我还猜不出面前人的身份,那才真的是不可思议。
      终于得偿所愿了,或者该说什么呢……
      ——惠州侯,月溪。
      和我想象中红眉毛绿眼睛的大魔王不同,月溪只是个看似普通的壮年男子。
      两道英气勃发的剑眉高高扬起,笔挺的鼻梁赫然显示出他平淡无奇的外表下强韧的心性。他深邃的目光先是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越过我投向了在我身后像是牙痛般不时倒吸凉气的祥琼。
      “惠侯……大人。”
      祥琼迟疑的叫出对方的身份,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想。
      在这种时候遇到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的传说中的传奇人物,我着实被震住了片刻。
      奇怪的是,先前那种期待的心情此刻却荡然无存。
      明明是自己一度视为天人的伟大农民起义领袖,咳咳……前言收回,是忧国忧民的义军领导者,怎么半点也不觉得激动呢?我暗自抖了抖疑似迟钝的神经,确定自己并不是兴奋到麻木。
      那么……是真的完全没有感觉?!怎么会这样?!
      呆呆地面对月溪深沉的注目,我的心里来回晃动的竟然只有舒篱一人的身影。
      仿佛又看到他深潭般静邃的眸子里,隐约显露的一抹笑意。
      像在悄然暗示我,永远也不会猜到他心底埋藏的秘密。
      “臣惠州侯月溪参见台辅!”
      男人伏身低头行礼,一双厚实的大手搭在前面。
      那一刹那,我微微轻吐出一口气。
      是了,想象中的一切总是经过了无数次美化后的幻觉。即使是毅然推翻前王,彻底改变了芳国命运,让历史滚滚的车轮驶向未知方向的月溪大人,也只是这样一个平凡到并不怎么起眼的男子。
      稍稍有点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心态下的放松。
      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之后他还活着,我可以称他为“芳国内乱史的活化石”吗?
      “很高兴能见到您,请起来吧。”
      淡淡地说出早已经习惯了的官样套话,我的视线不期然落到了那双手上。
      ——就是用这样一双坚稳的手,杀死了前王与前任台辅么?
      而此刻他就站在我面前,感觉不到任何异样的存在。
      “你……”
      我踌躇着问道:“是舒篱要你来见我的?”
      果然最后的王牌始终是牢牢扣在了他的手心里,之前的重重迷雾不过是可笑的障眼法。更可笑的是,我竟然真的被这样的一盘精心布局搅得头晕眼花。
      “是。陛下说台辅可能有些事想要当面向我诘询。不知……”
      他用疑虑重重的目光扫过我的面庞,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如果还有什么问题,就请自己寻找解答吧。
      ——这就是舒篱给我的答案?
      一遍遍在心底里反复梳理那些繁乱、绞缠的思绪,我几次都差一点忍不住想问“你在这出好戏里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然而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呐……”
      最终,我的心还是缓慢地、渐渐一点点停留在了那张淡然微笑的面庞上。
      “……舒篱还好吗?”
      “陛下一切安好,不日即可返都。”
      “是么……”
      默然点了点头,我垂下眸子不再言语。
      就这样又等了一会儿,无论是身后的祥琼、凤鸾,还是面前的月溪与夙袂,所有人都因为我的沉默也一并噤然无声。傻傻地戳在那里,有点可笑,但是没有一个人真正笑出来。
      “他们说你杀死了前王和台辅,能告诉我必须要这么做的理由吗?”
      月溪一愕,我相信其他人脸上也一定露出同样忐忑的表情。
      “对不起……”
      我忽然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孩子气的事情,明知道会让别人感觉到难堪,却仍旧是近乎恶意地试图去窥探别人衣服下面遮盖的秘密。没有人会去问杀人犯,你杀得爽吗?可是我偏就固执地想要知道那个仿佛近在眼前,却又怎样也无法触及到的答案。
      静待了片刻,我听到男人干涩低沉的声音响起。
      “对于之前的所作所为,罪臣实则无比痛心……”
      对方黯邃的眸光无声地垂落向地面,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臣也问过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冒着谋逆恶名弑主、杀王。事实上,无论在怎么痛苦,我也一直没有为这样的行为觉得后悔过。”他若有深意地匆匆望我一眼,哑着嗓子沉声继续道:“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我不这么做也总会有其他人这么做的。人民……已经不能再多忍受哪怕是一日了!”
      “……真的是这样吗?”
      我抬起眼睛,认真地看向他:“那么即使是再多忍受上二十几年也不要紧?
      身体微地一震,月溪没有回答只是深深俯首。
      “为什么一定要杀死王和台辅呢?”
      重复出与之前完全相同的问题,我不觉加重语调。
      “比起毁灭掉全部的希望,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么?……真的是真的没有?”
      “……是!”
      静默了好一阵,男人才很勉强地给出肯定的回答。
      “月溪认为前王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
      听我忽然间话题一转,月溪足足迟疑了有一盏茶的工夫,最后才断续道:“先王……曾经是个很清正廉明的人,对臣下…约束严格,也不允许有品性不端的人出现在朝堂之上……”
      “为什么不说他是个暴君,是对百姓严酷的残忍之人?”
      我打断他的话,目光还是定定停留在对方脸上。
      月溪怔然看着我,内心里的挣扎似乎也要从他忽明忽暗的双眸里流淌出来。
      如此交替往复了几次之后,他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没有办法原谅……”
      “原谅什么?”
      “无法原谅那个人背叛了人民的希望!不…也许只是我的希望而已。我无法原谅他那么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天命,却凭白地让手中的权利变成毫无意义的事情……我真正想要杀死的人,其实从来就不是玉座上的王……”月溪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目光凝视住我:“我想杀死的只是被自己寄予厚望,认为是另一个本来可以变得很完美的自己。”
      “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让希望毁灭掉了……”
      猛然用力死命地攥紧拳头,月溪肌肉抖动的脸上显现出几许锥心痛楚的表情。
      “所以我才要毁灭掉他的一切!”
      “怎么…会这样……”
      祥琼不自禁地张大了眼睛,瞳眸里闪动着惊呆了的光采。
      而男人只是不断剧烈地喘息着,像是刚刚同一只可怕的怪兽激烈搏斗过。
      “原来如此……”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终于解开了心底里最大的谜团之一,我却意外地并没有感觉到多少欢喜。在我面前,再没有什么逆贼、罪臣,只有一个在遭遇到最沉痛的背叛后,心神俱溃的可悲之人。
      他的罪,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裁决。
      早在挥剑的一刻已经定了,最后的、也是最好的审判者正是他自己!
      在月溪的离开的刹那,祥琼的眸底奔涌出暗色的水光。
      空气中轻浅地弥散开那句若有若无的低语:“对不起,我偷走了你父亲大人的东西……”
      结果事实上,还是被证明没有天命吗?
      我默然无语地注视着那个暮色下变得很朦胧,似乎即将消失的背影,心中一直不断起伏不定地思忖着,究竟是因为没有天命才无法背负起这个国家,还是因为注定无法做到那样的事情所以才没有被授予天命呢?
      不管怎样,他该是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憾了吧……
      这一刻,我想起了舒篱的眸。
      身为我半身的王,那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我。
      也许正是因为知道麒麟是这样的生物,所以才无声无息地把仁慈、详和都留给了我。
      不自禁微然一笑,我开始期望再次看到那弯深潭般清澈凝目的一日。

      ※       ※       ※        ※
      祯瑞元年十一月,惠州司马兴起叛乱,主上率王师亲往镇压。同月,大胜凯旋。
      及十二月交祀,王于祭坛发初敕,曰:天降白麟于芳,乃当施仁道、宽法度,尊以礼法治世之祥瑞征兆;故王亦顺天承命,特诏废除死刑,同此废止肉刑,自此以劳役代刑责,颁布举国大赦令。
      时敕命下,观常世十二国无不震惊!然归国来奔者,数以万计。(附注:此瑞王非凡初兆也!)
      《芳史瑞书》

      (全文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月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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