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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梁牛牛和赵二狗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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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总是栓在一起没什么稀罕的,他们自己也渐渐的习惯了。一直到初二的暑假。
家里没人,梁牛牛自己吃了午饭,踩上椅子扒开吊柜的拉门,从他爸藏私房钱的小金库里摸出一张50块钱的整票,把游泳裤赛到一个尼龙袋里,今天说好了要跟二狗一块儿去青年湖公园的游泳场。
他这边刚锁上门,就听见对门屋里有一男一女正扯着脖子在那骂架,什么难听说什么,前世的仇人会似的。
牛牛心里咯噔的跳了一下,蹑手蹑脚的绕到房后,爬到他家的煤池子上面,从厨房的天窗里探头往里看。正瞅见二狗他爸他妈站在屋里拉拉扯扯的,老太太坐在一边气得直哆嗦,根本也不想劝了。
“我就是自己吃糠咽菜也能把他养活好了,让儿子跟你,那能学好吗?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回去跟那个小狐狸请说,大的小的她还都惦记上了,她想的美。”
“跟你就能学好了!你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跟个泼妇似的。你养活他,你拿什么养活他?人杰在开学就初三了,让你把孩子一辈子都给耽误了,你看他长大了恨不恨你。”
“你就认你那俩臭钱,你算个屁。你给我滚,我还不信没你我们娘俩还不能活了。”
二狗的爸妈关系一直不好这他知道,二狗的爸爸前两年下岗了就开始做一点小生意,顺风顺水的,现在饭馆都开了两家了。牛牛听他妈在家里嚼舌,好像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女人,才二十多岁。“也不知道老太太的这个姑娘是造了什么孽了,找了这么个没良心得主。”一边说还不忘数落他爸两句,好像连带着她也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这些事情他不懂,甭管是年轻的还是老的,他想不明白要那么多女人干吗用。一想到班里那些给他传小纸条,动不动就在他们背后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他就烦的要命。但这些都没所谓,他现在听出来了,这是他爸想要把二狗带走了。他开始慌神了。
牛牛又往屋里看了一圈,没见着他,于是翻身下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走了。
正是中午最热的时候,往太阳地里一站就能拔层皮。牛牛在街上跑着,把他们平常爱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就是不见二狗的影子。他用T恤的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油汗,不甘心的朝大院的方向走了回来。突然想到还有一个地没找过,二狗说那里自在,常喜欢上去坐坐。
踩着梯子上到房顶上,牛牛就见到鸽子棚后面露出的一双球鞋。他搞不清自己为何会心虚,可还是一点响动都不敢出,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果然见到二狗背靠着铁丝笼子坐在瓦片上。耷拉着脑袋,可能是由于身体处在阴影中的缘故,看着居然瘦小了很多。
牛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而且二狗是什么样的人啊,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正在偷偷地可怜他,还不打折了他的腿。
天空中传来一阵鸽哨,由远及近,连成一片的飞过头顶,好像是飞速移动的云彩。牛牛站的有点头晕,干脆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呃,你想什么呢?还去不去游泳了?”
二狗仰着头,黑亮的眼睛从一双浓眉下面往天上看。答非所问的说。
“你看这些鸽子,整天在天上傻飞,你觉得他最自由吧。其实一到晚上还不是都自己钻回笼子里面去,明明都出去了,你说他们干嘛还回来呀?”
“啊?”牛牛从来没想过这些事,而且这种时候说什么鸽子呀。“哪能老在天上飞呀?不得回来吃饭、睡觉。”
“哼,就为了一口饭,人都给困死在这了。有一天我能飞出去,就不会再回来了。世上一定还有更好的地方,好得多。”
“那你姥姥呢?”
“他是这天底下最希望我飞出去的人。”
“那你带上我吧。”
二狗被他给逗乐了,但终归回复了认真的样子。“你,你能干什么呀?”
牛牛在心里嘀咕着,你能干什么我就能干什么。
“梁晓翼,我爸妈离婚了,我爸找了个小妖精,她肚子里还揣着个小崽子。你会看不起我吗?”
“谁敢看不起你呀!我灭了他!”
“我不管比人,我问你呢。”
“我。。。。。。。我都挺羡慕你的,我爸我妈整天数落我。。。。。。。我们家要只有我一个人就好了,我就把你接过来跟我住。”
“谁跟你住啊?你那么脏!看你那衣服,都是黑的。”说着就朝他肚子上打了一拳,又快又狠。牛牛弯着腰蹲在一边,脸皱得像小包子似的。二狗却恶劣的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从那之后,牛牛觉得二狗变了很多,竟然开始死命的看起书来,短短一个学期成绩便扶摇直上。他的用功,是把自己封闭起来,同周围的环境甚至同人世间隔绝开来的那种发奋,是孤军奋战式的为自己做着最后的努力。
所有的大人都在称赞他,这孩子是长大了,不枉你妈辞了铁饭碗南下去打工,一定要争口气给人看看。
牛牛冷眼看着这些人,他心里堵得发慌,在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了一个人的渺小,尤其是在命运面前。想要战胜命运就先需要做好被他一次次打败的准备,需要极强大的勇气去面对付出努力却得不到任何回报。而这些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代价是得由汗水、泪水、失望、甚至绝望堆积而成。
过刚易折,他不想他的朋友赵二狗受到任何伤害。
正当他以为自己是唯一对此感到忧虑之时,却不经意的撇到守在外孙身边打扇子的老太太,那混合着慈祥和欣慰的眼神常会不经意的暗淡一下。她知道这孩子下决心选了那条窄路,以后必要受很多的苦,也在心疼他呢。牛牛的心口又紧了一下。
二狗本来就话少,渐渐退去稚气的五官越发坚毅、冷硬,颇为不近人情。如今整天黑着脸往教室里一坐,打远看跟尊灶王爷似的,连那些拍马屁的小跟班们也都避而远之了。
可你不来找事,事却往往要来找你。二狗的积威犹在,积怨当然也犹在。牛牛想当然的站在他身前,在初中的最后一年把他这辈子的架都打了,着实让众人刮目相看。
他当然知道二狗不需要这些,但他所能做的也仅仅如此。他在心里把自己想象成武侠小说里的剑客,是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肝胆相照的。只要那个黑黑壮壮的人偶尔从书本里抬眼对他缓和的微笑,他便觉得心潮涌动,虽死无憾了。
大院里的人又在背后说,这俩孩子这是怎么了,一个刚刚收敛起来另一个就要作妖,真够磨人的。
好景不长,初中毕业那年,已经落下脚来的二狗妈实在挺不住对儿子的思念,还是把他接走了。他临走的时候,整个人像是解脱了一般。根本顾不上那个被抛在天涯海角的朋友,有多伤心,有多不甘。牛牛甚至收拾了一个小背包,准备跟他一块离开。
可就在这天晚上,当他窝在毛巾被里辗转难眠,设想着自己要如何说服那个人带他一起走。他想着他的脸,他宽阔厚实的身躯,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微微开阖的红润嘴唇之上,想着这两片薄唇会不时地朝自己微微弯起,顿时浑身燥热,只想上去咬上一口,仿佛那便是他的救命良药。不料那股热气从头上渐渐下行,而身体此时也越来越重,似有一块铅锭挂在脚脖子上,猛然间脚下一空,便落入了无底深渊。
牛牛惊叫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窗外灰蒙蒙的晨光,闹钟还有一个小时才会响起,他只是睡着了。可他知道有哪里不对了,他掀开被子,退下底裤,看到两股间湿滑粘腻的一片。
这种事他是听说过的,有个朋友偷看了老爸盗录的录影带,据说第二天早上就出了这种事。他还骄傲的跟他吹嘘过,从此你再看姑娘那就不一样啦,就能上街戏尖果儿啦,怎么着小子,你,毛还没张全呢吧。
他害怕起来,二狗可一点也不像女人,他是他认识的人里面最像男子汉的一个。可牛牛却在想着他的时候莫名的兴奋,不能自已。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还不能明白这些。
结果,他连去火车站送行都没赶上,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远去,更不敢去追究这种感情到底从何而来。
他们再见面的时候是高考的前夕,三年不见的赵二狗回京备考。
也不知道他妈都拿什么好东西养活的儿子,牛牛的身高已经发育起来,站直了也有180公分,但仍比赵二狗矮小半个头。他的样子倒是没怎么变,只是戴了副眼镜,把眼中的戾气藏了起来,显得沉稳随和了许多。
虽然是插班生,但他态度大方,有问必答,很快就跟上下人等熟络起来,一些原来认识的人听说他转了性,都纷纷找上门来看热闹,他也一概亲亲热热的招呼。梁牛牛冷眼旁观,心说会咬人的狗不叫,这家伙——更傲了。
老太太年纪太大,自己生活诸多不便,已经接回儿子家供养了。二狗就一个人住在那间老房子里,和牛牛打过几次照面,都是礼貌的点头即止,像一般的邻居熟人一样。人家不来套近乎,牛牛也不敢拉住他,这几年,他明白的事多了。
太阳落山之前,把天边沉积的云彩映成连绵不断的艳红色,暖融融软绵绵的,像随手便能抓过一把垫在屁股底下。牛牛背靠着早已腾空的鸽子笼,再也听不到鸽哨的声音了,也许都飞了,也许都死了,被哪个醉汉就着一瓶二锅头吃下肚,反正是空了,没有了。
“就知道你在这儿,都长这么大个子了,怎么还这么没出息,也跑到这儿抹眼泪来啦。”
牛牛抬起头,看着二狗那张黑里透亮的笑脸,一口白牙直能晃瞎别人的眼。
他记得那天他穿了件白色的NBA T恤,上面印着乔丹的头像,在夕阳浅金色的余照中,这个青年的样子同他一样坚实可信。
二狗在傍边坐下,抬手抹了一把脸,却没有和他对视。
“我妈在那边有人了,今后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一定能活出个人样来。”
牛牛知道他是专为说这些话而来的,专为跑来同自己说,他是他人生的见证。
牛牛也知道,自己完了,他是再也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