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小旋旋旋

97、春畅(二)

　　第九十七章
　　马车轻轻一顿，轻摇一下便停了下来，我便知道春畅阁到了。我拉回思绪，从椅子底下的暗屉里取出一幅面纱盖在了面上，扶着谢六的手下了马车。郭叔这时已立在车旁，低声对我道，“尘儿姑娘，华老板刚上楼梯，您瞧那人正是他！”
　　我忙抬头望去，只见春畅阁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正有四五个人，背向着我正缓步登上二楼。走在最前一人身形高大，裹着藏青的大氅，氅面上还余有雪珠子。跟在后面四人俱是一色的青皮大衣，想是随从。领先那人一边对跟随在他身后的几个人说着什么，一边伸手解开了大氅。
　　单从背影看便觉得他虎虎生威，有一种逼人的气势。他的步伐他的意态仿佛现在登的并不是一间普通的茶楼，而是一步步走上巍峨城池去面对千军万马般的笃定。这种摄人的气势绝不是平常商贾能学得到的，那是必得身经百战，冲过腥风血雨的人方能具备的威严。
　　我有一忽的怔神，竟仿佛觉得我自己此时也是站在一座边城之下，怀着敬仰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将军登上城楼。如果我不曾经历过穆平的战事，我是无法能体会到此人身上所发出的杀伐疆场之气。那种周身环绕的气氛必得曾笑对千万人的生死，必得金戈铁马方能锤炼得出。
　　只这一眼，我便心中一凛，若不是郭叔事先跟我说过，我真不相信此人只是上京城里区区扬威镖局的总镖头。
　　从背影看去，此人身形挺拔，估计年纪应当不会太老，可奇异的是他已是一头闪耀的银发。这人……我猛地想起，在正元十元灯节时我曾在上元河的桥上见过舍娜，当时她身边一人便也是这般的满头银发。那身形……对，错不了，就是眼前这人。
　　只是当时于众人之中，我只是一眼扫过，脑海里只余下淡淡印象，他浑身的肃杀之气便掩在了万千灯火及笑颜当中。今日重又一见，忽从心底里想起这依稀相熟的人影，那份惊诧自不必言喻。
　　我凝神看着此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尽头处，一阵寒冽的北风吹过，谢六的身子抖了一抖，他低声对我道，“我不上去了，有点不舒服。”
　　我急忙问道，“你没事吧？是不是穿得太少冷着你了？”
　　谢六摇摇头，按按肚子对我苦笑一下。
　　我恍然大悟，笑道，“那你快去吧，有郭叔陪我就好了。”谢六应一声，急忙穿过茶楼的大堂向后院寻去了。
　　天冷的缘故，春畅阁大堂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伶俐的小二早把门帘揭起，堆着一脸的笑在门边候着。我定一定神，郭叔在前引路，老马和老魏跟在我后面便一块上了楼。
　　刚一上到二楼，便是一股迎面的暖风，比楼下的大堂里要暖和多了。走廊边都是紧闭着的包厢门，隐隐有低低的人声透出。过道里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个茶水炉子，炉上的茶壶正向外咕咕地喷着白气。打扮得干净利落的丫环立在一边小心地添着炭，见到我们上楼都恭敬地站起身。
　　郭叔已说了我们的包厢名称，小二在前引着路，顺着走廊来到尽头。轻叩几下门，听得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进来！”便谄着笑脸轻轻推开了门，闪身在一边让我们进去。
　　刚踏进屋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中间还夹杂着阵阵说不出名称的馥郁香气。满眼精巧之极的家具，左侧的长案上还供着一盘莹润的水仙，正绽放着朵朵白花。若有若无的花香混合着淡雅的茶香，中人欲醉。
　　屋内正中的大圆茶桌上已摆满了各式茶具，一通身镂雕紫砂壶正咕嘟嘟地冒着热气。茶桌旁站着四个长身威武的汉子，如众星拱月般围绕着端坐在茶桌边的银发男子。
　　我一进屋，银发男子便噔地站起身，看到我之后眼中闪过一份惊异，但迅即便掩了去，微笑着向我抱拳道，“李姑娘好，在下华罗。”
　　我知道他眼中的惊异是什么，这段日子以来，当我隔三岔五到那些隶属于厉王府名下的银庄或是店肆去的时候，那些主事人员见到我的第一眼时，面上表情莫不如此。但能象他这般迅即从容应对，却是第一人。
　　我敛裣为礼笑道，“华老板好。”
　　老马为我搬过一张椅子，我与华老板便顺势坐下，这时方真正地正面看着他。他的面庞出奇地英俊，按说年纪也不会太大，可与满头的银发交杂在一块，便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高直的鼻梁一点也不象中土人士，那双眼眸竟是奇异的淡金色，看多几眼便令人想起黑夜中无意与猫眼对上，那份冷冷的了然于胸，将一切尖锐的探究都深藏其下。
　　由于我戴着面纱，华罗的眼睛只在我面上扫了一圈便微笑着道，“在下这些日子听闻厉王府里都是李姑娘在打点，只是今日一见想不到李姑娘竟这般年轻，佩服佩服，看来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他的声音低沉带有磁性，我发现他说话竟也跟舍娜有点相似，都是咬字很重，一个音一个音地往外吐。
　　我淡淡道，“华老板过誉了，在下对华老板的本事才真正是佩服万分。”
　　华罗低低一笑，双手交叉，十个手指头轻轻互叩，金眸中射出锐利的光芒，道，“哦，在下不才，竟还有些名声可以飘到姑娘耳中，何其有幸。”
　　我轻笑道，“若非如此，我们又怎么会如此信任华老板呢。”
　　华罗眼光闪动，看也不看便向后一挥手做个手势，他身后四个随从立即一鞠躬鱼贯走出了包厢。他随即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便也低声道，“郭叔留下，其它人出去。”说完我立即转头向华罗道，“郭叔是府里的老管家，我执家不久，处处尚需他的提点。”华罗微点点头，只一会功夫，屋内便只余下我们三人。
　　屋内顿时静悄悄的，只有那只紫砂壶在不断发出开水煮沸的嘶嘶声，并一室暗暗的幽香。
　　此时我有一刻的不安，对面那双金色眸子静如深海似地看着我，奇异的金色让我有一瞬的茫然若失。他必定是西域人，这从他那对深异于中土人士的眼眸就可以看得出来。
　　华罗发觉了我的不安，他的嘴角掀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有一点嘲弄的意味。他移开目光，姿式优雅地从茶案上拈起一个茶杯，为我缓缓地冲入沸水。不一会儿便闻得茶香四溢，他伸出长长的手指轻轻将茶杯推于我面前，微一点头。
　　我伸手捧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只听华罗道：“这是三次才出成色的雨过天晴，我觉得味有点单薄，姑娘家或许会觉得好些。”
　　我放下茶杯，尽量使自己语调显得轻快些，道“茶一样是茶，人却可以尽不相同。因人因茶是可以品出不同的滋味，但若单从这男女之别便说适合与否，我倒是不太认同。”
　　华罗深刻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荡漾，他含笑看着我，神情充分说明他的想法：有点意思。
　　我正正身子，续道，“华老板，咱们就省点气力时间吧。我们的来意您也是清楚的，现在就要看您是什么样的意思了。”
　　华罗的双眼微眯，很好看地将身子往后微微后仰，这让我可以看到他那双长腿上穿着一双精雕细作的长皮靴。厚实的靴底，靴帮子上翻出了羊毛。这种式样的靴子多为行旅中人所爱，我就曾见过赵沁在天冷时穿这样的靴子。不单是它价值不菲，更重要的是它的靴底是用绵羊皮鞘制而成，内里还衬上防水吸汗的羊毡，极易行军打仗。光从这双靴，我更是坚定了面前此人必定出身于军中的想法。
　　华罗此时慢悠悠地道，“我的意思嘛，上次的事故的确有点责任在镖局身上。但姑娘也应当知道，目前西域境内小国林立，纷争众多，再加上沙漠里气候环境多变，我可以这么说，上京城里任哪一家镖局，都不能打包票能毫发无伤地穿过各处边境。”
　　我点头道，“华老板的意思我清楚，在这一点上我也赞同华老板的意见。”
　　华罗轻笑起来，那面容狡黠得象一只狐狸。他好似松了一口气，愉快地道，“李姑娘如此识时务，那咱们谈事就容易多了。既然李姑娘都这样认为，那我……”
　　我不待他说完，举起一只手做个停止的手势，我继续道，“我只是说我赞同华老板所说西域境内关于安全的问题，并没有说在我们与镖局之间的这次合作上出的问题方面，究竟该怎么做都要按照华老板的意思。”
　　华罗的眉毛一扬，眸子里竟似带了一丝笑意，他微微抬起下巴，道，“那姑娘的意思？”
　　我道，“我们店与贵行向来是合作的伙伴，以前我们店里的古玩素来都是交与贵行发送的。咱两家的做事风格彼此都很清楚，对于这次的事故我店并没有说贵行要负所有的责任。诚然，局势如此任谁也不可能说完全的放心，可以保证毫无变数。但为了防患未然，我记得我店与贵行历来都会签订关于事故的赔偿计数合约，不知道华老板还记得这件事情吧？”
　　华罗静了一会，瞬即微笑起来，“好象是有这件事……”
　　我转身向郭叔道，“郭叔，合约。”
　　郭叔微一倾身，从怀里取出一锦囊，从中取出一纸契约递在我手上。
　　我将契约展开铺在茶案上，推到华罗面前，续道，“华老板，这是我店与贵行五年前所签订的损失赔偿合约，当时一式两份，我们各自保有一份。这一份是我店保存下来的契约复本。华老板看一看，应当还有些印象吧。”
　　华罗俯身上前，也不拿起契约，只一目十行将面前的纸扫了一遍，便又重新坐回椅中。
　　我继续道，“华老板既然不否认，那就是还记得曾有此事了。”我顿了一顿，续道，“五年前签这份契约时是在九月，契约上写得分明期限为五年。意即是说此份契约应到今年的九月为止还是有效的。”
　　华罗一笑，道，“姑娘也应当知道，现在可是腊月了。”
　　我微微点头，续道，“华老板所说不错，现在可正是腊月。”我语锋一转，道，“可是契约上言明的是，此五年时效指的是发生意外的时间范围。”
　　华罗听到此稍微坐正了一下身子，眼光不再象初时那样带着戏谑的意味，而是多了一丝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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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在出差中，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