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小旋旋旋

94、旧尘（三）

　　第九十四章
　　我开始接手协理王府的事务，郭叔会从旁指点。我学得很快，郭叔便从开始时的处处提点，逐渐变成在旁协手了。
　　龚姬与吕姬自从赵沁走后，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我为龚姬请了好几个大夫，吃了几个月的药，她也就起了床。但她从没来看过我，只是在自个的小院里绣花种草。吕姬身边现在只有一个菊花，我也不提为她再买一个小丫头。每日的饭食两人都是端进自己的院里吃，我们三人极少碰面，但她们的丫头会每天都来跟我说一下她们的情况，所以对于她们的事情，我是全都知道的。
　　日子水样地无声流逝，春去了夏又来，才换上了薄衫转瞬中秋又逼近了。我让郭叔在赵沁书房旁为我整理出一间屋子，方便我在里面处理事务。这日上午我正在房里看书，想起了一事，便让小素去叫郭叔来。
　　过了半天郭叔利利索索地从外面进了来，敲了敲门，我忙迎进来让他在首位坐了。待小素敬过了茶，我道，“郭叔，去年年三十晚咱府里请的那个长庆堂，不知道现在还在上京城里不？”
　　郭叔放下茶杯，小眼快速地扫我一眼，又转过头去，道，“听他们说还在。”
　　我哦一声，我当然知道长庆堂还在，而且名头一如既往地响亮。这盛名又有多少是由那个男人挣来的呢？
　　我抿嘴一笑，道，“从王爷走后，咱府里就一直也没热闹过。象两位姨娘还好说，一直都养着病，也就不图这热闹，可是象我这样的还有那些底下的丫头们可都是闷着了。所以啊，今儿我请您老人家来，就是想跟您商量商量，能不能请个戏班子来唱台戏。况又是中秋了，正好也应这个景。您老人家说呢？”
　　郭叔又拿眼瞄我一下，堆起满脸的笑，道，“嘿嘿，王爷走时就吩咐过府里的事都听尘儿姑娘你的。刚开始我这老头还不太吃得准你的能力，但照这段时日下来看，尘儿姑娘倒真是理事的能手。做事干练精神，不拖泥带水，咱这老身子骨已经服你了。你既是这么说，那就定当这么办，只要姑娘你高兴就好。”说完干笑几声。
　　这泥鳅，说了一堆捧我的话却将责任都推我身上了。
　　我笑道，“既如此，那我就吩咐人去下贴子请了。”我顿了一顿，道，“只有一点，上次年夜里唱的曲目我都听不太懂。这回我可得请个能人来好好指点一下我，领略一下戏文里的精义。这样吧，您先拿府里的贴子去请长庆堂的冯班主来，说是要听他先讲解一下戏文。他进府里的日子就挑在中秋前两天，我会在这侯着他的。”
　　郭叔拿起茶碗来慢慢饮了两口，微笑了一下，道，“好，我这就让人去办。”
　　郭叔办事果然麻利，隔天吃过午饭我正整理好了一堆帐本，小素就跟我说冯班主来了。我一扬眉，道，“快请他进来。”
　　小素出去不一会打起门帘，进来一人。
　　我虽已看过他上过浓妆的姿容是那样的艳丽不可方物，待见到眼前这清淡长身男子后，却还是呼吸不由得一窒，他实在是个绝色男子。两道青黛长眉直飞入鬓，一双烟雾蒙蒙的黑水眸，时时刻刻犹如要滴下水般的娇艳，凝脂般的肌肤不知道要羡煞多少女儿家。
　　其秀雅已超过大多数女子，而他身上还有一种清俊飞逸的神态，那却让他更是卓尔不群，成为翩翩浊世一独立佳公子。我暗叹一声，真是可惜了他这样的人材。
　　可若非如此，他又怎能将贵妃演得那样颠倒众生，在上京城里搏得来这么大的名声？
　　我的眼光一时离不开他的脸庞，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也忘记了要招呼他坐下。直到小素在旁边轻咳一声，我才发觉自己有多失礼。脸上也不由得有些发烧，忙别转头招呼他，“冯班主请坐。”
　　冯四鹂早已习惯别人这样看他的眼光，就算心里不喜，他也一点也不会表露在外面。只淡淡应了句，“谢了。”便坐了下来，小素奉过了茶，我便让她退下，屋内只剩我和冯四鹂两人。
　　一时我没有开口，冯四鹂也静静地坐着，目光淡然地看着窗外的景色，一点也没有说话的意思。过了一会我轻声道，“冯班主以前曾来过府里搭过台子的。”
　　冯四鹂收回目光，转脸向我，淡淡地道，“是，在下记得。”
　　我轻轻一笑，道，“这屋内就你我两人，冯班主也不必如此见外，我叫冯班主来的本意倒并不是为了听班主讲解戏文……”
　　冯四鹂看我一眼，继续不冷不热地道，“那么姑娘叫在下来是为了何事？”
　　他语气中的戒备很深，我不以为意，续道，“半年前我也不过是府里的小丫头，那时能远远地看着冯班主已经是很高兴的事情了。冯班主唱做俱佳，又生得如此人品，果不愧是上京城里最亮的一块招牌。”
　　冯四鹂淡淡道了一声谢便不吱声。自他进屋里来便一直没给过我好脸色，我不由得暗赞他一声有骨气。
　　我继续道，“可是我记得那天晚上冯班不单是唱了戏，还去了别的某些地方。”
　　冯四鹂一惊，他扶着的茶碗便发出一声叮的脆响差点掉落地下。他转过头，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我。
　　我轻声道，“冯班主不必惊慌，这事知道的人极少，否则今天也不会只有你我两人在这了。”
　　冯四鹂的手有点发抖，他将茶碗放回桌上，定了定神，看着我道，“姑娘的意思是……”
　　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了一眼窗外。其实也是在看视是否会有人近旁偷听，确认无人后我转身看着冯四鹂。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双眸子里已不复初见时的淡漠，而是多了一层戒备与一丝隐藏的热切。
　　我将窗户完全合上，轻搭双手道，“冯班主，你可知道那人现在过得并不好吗？”
　　冯四鹂倒吸了一口气，脸上隐有丝痛苦之色闪过。
　　我慢慢地将话说完，“我今天叫您来并不为别的，我只是不忍心看着那人过着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即使锦衣玉食到底意难平。”我从袖中取出一块沾满泪迹的绣帕，递与冯四鹂面前。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接过。他捧在手里放到面前，脸色不由一变，手开始轻轻发抖。
　　我和他都不说话，半晌他抬起头看着我轻声道，“我和那人自小青梅竹马……”
　　我一举手止了他的话，道，“我不要知道你们过去的事，这在我并不重要。我叫您来是为了后天的中秋……”
　　冯四鹂有些吃惊，望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理他，继续慢慢地道，“我要你离开上京，带着那人，从此远走高飞。有多远就走多远，再也不要回来。我会给一份厉王府的手贴与你，你带着就可以深夜出京了。但只要一出京便不能再用此手贴，得立即销毁。”
　　冯四鹂面上神色变幻，似要相信又不相信，喃喃地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一笑，续答道，“不为别的，我不想见到那人受苦。可我想你是不会轻易相信的，好吧，那我就说直白些。你知道我在府里的地位吗，你知道王爷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吗？”
　　冯四鹂轻轻摇摇头。
　　我轻声道，“那人在你心目中的重量，并不见得会多过王爷在我心目中的重量。”
　　冯四鹂听闻此言身躯轻震了一下，将那块绣巾攥在手中，一会拧紧一会松开。
　　我续道，“看那上面的泪痕，你也该知道那人对你的心了，我知道你现在心中疑虑并不能马上就信了我。”我走到桌前，拉开抽屈从中取出一叠东西，递到冯四鹂面前。
　　“这是三千两银票，是全国通兑大丰银庄的，没有户名。本想再多筹点，但我刚接手府里事宜，一时半会也凑不出太多的数目。这家银庄是出了名的凭票取银，不看人，我想也尽够你们用上一段时间了。我会再帮着那人收拾一些细软，趁着长庆堂来府里那晚上你俩就赶紧走，这上京城里的一切……冯班主不会还舍不得吧？”
　　冯四鹂听到此处已经有些激动起来，再看着手里的银票，认得那上面的汇行号，脸上神色又是多信了几分。他道，“我自然是舍得的，这一切不过如浮云虚名，我早就看透了。只是姑娘如此一来，府里……”
　　我笑道，“我既是这样做，就自是想好了后果，你不必为我考虑。我只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吧？”
　　冯四鹂静静地看着我，我也回望着他。他目光中审视带着些微的怀疑，不安中又有些期望，种种复杂情绪如水银般在他脸上流动。我安宁的神态终于让他神情平复了下来，他站起身，向我一拱手行礼，弯下腰去，道，“谢姑娘大恩。”
　　我伸手虚扶了一下，道，“不必谢我，我也没这么高尚，只是这样的结果对大家可能都算是较好的。只希望，你们从此隐姓埋名，将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统统都忘了，也不要让别的人再想起。这样，也就不负我这番功夫了。”
　　冯四鹂长叹一声，道，“姑娘即使不吩咐，我们也会这样做的。那在下就代替我……我俩在此先谢过姑娘再造之恩，此番恩义可能在下一生都无以为报了……”
　　中秋节晚，我骗龚姬说有她乡下亲戚来见她，锣鼓暄天中我亲自开了角门，将一脸漠然的龚姬送出了门外，那里自有一清淡身影立于当地。龚姬待看清人影后，一时还不相信。待冯四鹂走上前来让她看清楚后，登时热泪盈眶，转身向我，只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微笑道，“去吧，自此好生过吧，将这里的一切都抛了。”我将为她收拾好的小包袱递在她手里，道，“拿着去吧，我也不能为你多做什么了。”
　　龚姬泪流满脸定定地望着我，冯四鹂上前一步轻轻搂住了她。一片银辉中两人相依相偎，互看了一眼，就要对我下拜。我忙着跳到一边，连声道，“不必这样，折杀我了。你们快走吧，再晚些要出城怕就没这么顺当了。”
　　终于送走了他们，我立在门边，看着那两个渐渐离去的背影。周围高墙内不知哪家也在唱戏，清清楚楚地吹了一段出来：“……只花知，泪空垂。旧日堂前燕，和烟雨又双飞。人自老，春长好，梦佳期。前度刘郎，几许风流地，花也应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