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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旧尘(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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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姬的小院门口种满了素馨花和石竹,夏日里正是颜色深重。正午的阳光照射下不见其生机盎然,反倒是种沉静的凝滞。屋内静悄悄的,三月里我来看龚姬时犹记得那只在廊下不停跳跃呱噪的金哥,可如今连鸟架子也没有了。
小蓉迎了出来,对我微微一笑,低声道,“姨娘睡午觉呢。”我迟疑一下,回道,“我去看看她吧。”小蓉为我揭起了竹帘,眼前屋内的昏暗一下让我适应不了,立在门边有一会才看清周围的景物。
四面的窗户上的竹帘子全都放了下来,层层密密的竹片间只筛下了细密的阳光,一缕缕的光影里有轻微的粉尘在舞动着。靠窗的地上依旧有一只红泥小火炉,以前我来时上面总是热着一些甜点,要么是粥,要么是汤,那时是一屋子的甜香,闻了会让人食指大动。此时的红炉上却是煨着药罐,骨嘟嘟地向外冒着热气,也发散着种种辛苦的药味。
我心里疑惑,难道龚姬生病了吗?小蓉转头示意了一下,我轻轻走到床边,微俯下身,床上平躺的人正是龚姬。
不见三月有余,她的脸颊已完全消瘦下去。怀孕时带来的珠圆玉润的丰泽已完全消失殆尽,只余一片落寞失神的灰白。漆黑的长发散在枕间,只衬得她一张脸儿愈见削瘦。她双手交叠放于腹上,我匆匆一眼扫过,早已平整一如从前,那么孩子……
龚姬一直半开着眼睛,似睡非睡。感到有人来,眼珠子向我这边稍移了移,神色恍惚,只在我面上停留了一会,便又移开去,重又进入自己那迷蒙的世界中。
小蓉移来一张凳子,我缓缓坐下,看着龚姬。小蓉低下头在龚姬的耳边轻声道,“姨娘,尘儿来看您了,姨娘……”
我抬手止住小蓉,摇了摇头。小蓉和小素只得静静退下,只余我一人坐在床边对着龚姬。啪地一声,是窗户的消息略有些松动,带动了湘竹帘的竹片子,发出一声脆响。我连忙起身走到窗前将消息扣好。
待我回到床边,见那静静躺着的龚姬嘴唇似乎有一丝翕动。我俯下身子凑近她的嘴边,可她只是无力张着略有些干涸的唇片,无声地又闭上了眼睛。我静静坐了有好一会,龚姬始终没有再睁开眼,她只是那样了无生趣地躺在那,连眼珠子也不眨一下。
我无声地退出房门,揭开帘子,小蓉和小莲蓬就迎了上来。
我边走向院门边低声道,“孩子没了吗?”
小蓉道,“是,在马场时姨娘……摔了一下,回来后第二天就开始下红,最终……没有保住。”
缓步走到院门,我停住脚步,问道,“自那以后龚姨娘就一直这个样子?”
小蓉和小莲蓬对望一眼,过了一会,小莲蓬道,“是。好不容易保住姨娘的身子,可姨娘她自己……”黯然向屋内望一眼,续道,“从那以后整个人就呆呆地,叫她吃就吃,叫她睡就睡,若是不理她,就一个人在那坐一整夜。”
小素这时已帮我推开院门,走到院门外等着我。小莲蓬又道,“我们将前段时间准备的那些东西都扔了,生怕姨娘看了伤心。”
我道,“做得对。”
小蓉这时犹豫了一会,突然上前一步对我低声道,“尘儿,我知道你向来对我家姨娘不错,从来没有起过害她的心。如今她既这样,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是不用想的了,只盼你能帮上点忙,请个好点的大夫,帮她看看病,让她心里终能舒坦过来。”
我点头道,“这我肯定会做,你们不用担心。”
小蓉迟疑一下又道,“只是那屋里的那人,她害得我家姨娘这样……”说着不由得红了眼。小莲蓬止住她道,“快别乱说,你哪只眼睛瞧见定是别人了。当时情形那么乱,是姨娘自个跌的也有可知。真要追究起来,咱俩都脱不了干系。你快别说了,小心被人知道,这府里就别想呆下去了。”
我忙道,“没事的,我们都这么熟了,姐妹们在一块说心底话就应是这样子。”
小蓉涨红了脸低头站在一边,小莲蓬看她一眼,叹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布递给我,道,“这是我家姨娘从前绣的,我们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自从……姨娘有时偷偷拿出来捧着哭,怎么都止不了。这会子悄悄趁她不注意我拿出来,给你瞧瞧到底是个什么物事。”
我接到手里一看,是一块已完工的绣料。布料上入眼文彩辉煌,处处的繁花密叶。每朵花均重彩浓墨,极尽娇艳之态,还以金线勾心作蕊,枝叶均以银线描边,端的是富丽堂皇。只是布料上隐隐有些晦暗的斑点,那是泪痕。我心头突地一跳,这块布料好生眼熟,我曾经见过类似的。
思绪仿佛回到那个大年夜晚上,隔着一庭的碧水,一个风姿婀娜的身影。他穿着繁花重锦的戏服,描着滴翠的远山眉,生着羊脂般的俏脸儿,展着青葱的玉指,启着如珠的贝齿……他身上的戏服就是这样的料子,是这样国色天香富贵逼人的娇红牡丹……
一直走到吕姬的住处我才回过点神,将那块布料递与了小素,轻叩面前紧闭的院门。过了好半晌菊花才来开门,一见是我,脸上神色莫明,似是害怕,又似是负疚。我也不理她,径直往里走,边问道,“吕姨娘在吗?”
菊花在后跟上,低声道,“在的。”赶紧上前几步帮我揭起帘子,让我进去。
屋内倒并不昏暗,南面的竹帘全打开了,吕姬穿着素净的家常衣服坐在窗前的椅上,怔怔地看着窗外,听到人声方转过头来。她的容貌倒是没怎么变化,只是不施脂粉的脸显得有些青白,两只眼睛如露如雾般定定注视着我。
菊花立了一会便和小素退出去了,我择了一张椅子正对着吕姬坐了下来,她看着我只是不发一言。
“王爷走了吗?”良久她问道。
“是的,我送了他。”
吕姬盯着我,嘴角轻轻地上升,淡淡地将一丝微笑噙在脸上,扭转头看着窗外,轻轻道,“你可是遂了心了。我待他十年如一日,至如今连你也比不上。你……”她突地冷笑两声。
我正色道,“姨娘这话我不懂。”
她霍地转头,盯着我,只是她的手抖得厉害,为了掩饰便拿起桌上的一块镇纸,咚咚地轻叩在桌面上。在这不停歇地咚咚声里,她道,“我不管说出来你会不会信,但我始终要说。我只是在街上见到小卜卖艺才把她买回来的,我知道她弹弓射得好,但那天我并没有想到让她去射你的马还有你。虽然……我并不掩饰我当初的打算是要让她会这样做,可是这样太快了!太快只能让人怀疑我,我可不是这样傻的人!”
由于激动,她脸上出现了一片潮红,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整个人沐在光线里,她攀着窗棂,转头向我道,“她现在已经死了,王爷刚抓住她,她就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要问出个原委再也不可能。”她说得那样慢,我不由得也站了起来,靠着身边的案桌才能控制自己不会发抖。
吕姬续道,“真是快,太快了。所以,所有人都认为是我这样指使她做的,除了我不会有别人!”
她冷笑道,“可你知道吗,那天我只是为了龚姐姐去的,我已经预备了一些药粉,在府里眼睛多,到了马场总会方便很多,我只是这样简单地打算。可谁能想到……”
我轻声道,“不管你初衷如何,这样去对别人终是不对。”
吕姬哈哈大笑两声,好似听到我说了最奇怪的话,她道,“不对?哼,如果怀孕的是我,她一样也会这样对我!你别在我面前假惺惺说这些话,你又能比她好到哪去?”
见我不答话,她又笑了笑,说道,“见到你堕马,我当时真是又惊又喜。可你的马却失了控,直向我们这边冲来。”她停了会,看看我的表情,突然笑着道,“我和龚姐姐中间还隔着小蓉和小莲蓬,我当时只想着自己逃命,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她的脸突然一片绯红,激动地提高了声音。
我不动声色,轻摇了摇头。吕姬突然甜甜地笑道,“是龚姐姐,是龚姐姐她自己摔在了地上。哈哈,不错,没有人推她,是她自己装腔作势跌在了地上!”
我不由得退后了一步,紧紧抓着桌子边,不可置信地看着吕姬。
吕姬继续笑着,道,“我看着她跌在地上,我看着小蓉和小莲蓬抢着去扶她,我看着她对我展出一个楚楚可怜的哀恳表情!”她语音尖利,啪地一声将手里的镇纸摔在了地上,玉石碎片散了一地。
“这贱人!她一直喜欢那个戏子,她以为我不知道吗?她背着王爷和那个戏子见面以为瞒得了我吗?都说戏子会做戏,我看她是学了不少!当着王爷面一直充老实人,背着王爷面哪一次少得了坑我!”她声音越嚷越大,两滴大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好,一不做二不休,看她表情我就知道她定是要赖在我身上的了。这贱人,我不会让她这么好过。”吕姬突然压低了声音,带着诡异的笑对我道,“你也想不到我做了什么吧,呵呵,我冲上去对着她的腰就是狠狠的一脚,哈哈!”
眼泪越流越多,她根本没想过要去擦,滴滴滑落在她的前襟上,瞬间被吸得干干净净。
“我既已担上了这个虚名,那还要什么顾虑?好,你既打定主意冤枉我,我就做点实在的给你瞧瞧!孩子果然没了,我就是要她没了孩子!没想到她命还真大,下了红也死不了,这贱人!”她说完这些话,有些气力不济,斜斜地倚在窗棂上喘着气,胸膛一起一伏的。只是眼睛还是冷冷地盯着我,唇边还是那抹鄙夷的微笑。
我深吸一口气,竭力平静地道,“你们的事情我不关心,我今天只是来看看你。王爷走了,他要我好好管着府里的事。过去种种就不必再提,只要你们以后相安无事,日子还是一样要过。”
吕姬好象突然没有了力气,慢慢滑落在椅子里,伸手支着头,我看见她肩头不住地抽动着。
“好,好。知道你聪明,最后还是你……那贱人心里一直有着别人,我心里一直是王爷,可最后我俩却一般下场……你真是遂了心愿……”她低低地道,窗外的阳光照在她的手上,那边缘直如透明了一般,还看得见青色的血脉。
一室的安静,静得可以听见心跳声。向着阳光,我可以透过她的手掌看到如线断落的泪珠。窗外杏树上来了一只麻雀吱吱地尖叫着,东张西望了一会扑地一声振翅飞走,只余一枝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