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6、腊八(二) ...
-
听涛阁面前那一池碧水本来引入的是禁城外的一条活水,顺着地势人为地造出了些转弯落差。在天气暖和的时候,水流从禁城外被引入,顺着人工切凿的石道一路蜿蜒过整个禁城。水流和沿途的石头一撞,倒是响得叮叮咚咚。阁子的外间俱植上了篁竹,因为北地寒冷,所以巧匠用了大功夫引来热泉于地下,好不容易精心维系好一大片绿油油的林子。静夜里微风起时,竹叶哗啦啦地直响,再加上阁前的流水声,也算是隐含了点听涛的意思。只不过现在已入深冬,水流变缓,幸好是一汪活水,要不然早就冻成一块冰冻的大镜子了。
萧翌飞是很记得这个阁间的,他也深深地记得当初母亲非常爱那几杆竹子的幽静,常在这儿陪着父皇读书。不过这些都是自己长大后母亲有时无意间告诉自己的,从自己懂事起,就再没见过母亲帮父皇研过磨。
萧含博此时手里握着书,意态悠闲地轻轻啜着茶。只待茶碗一空,身边的侍女立时上前再次倾满沸水。阁里静日暖暖,处处摆设精巧,这一幅姿式任哪个外人看了,都觉得再正常不过,简直就是一幅富贵闲适图。不过萧含博自个知道,面前这本书都看了半个时辰,也不过才翻过两页。
棉布帘子揭处,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跨进门来直接就跪下了,口里道,“启禀皇上,大皇子殿下已到了。”
萧含博眼也不抬,隔了一会,道,“让他进来吧。”
小太监应声诺复又退身出去,过了一会,一个高挺的身影跨进了门内。刚一进门就行下大礼,伏跪下去,口里道,“父皇。”
萧含博慢慢放下书,将视线转向地下跪着的这个年轻人身上,面色平静如水。有好一会,萧含博没有开口说话,眼睛只是不带任何表情地看着萧翌飞。萧翌飞跪于地下,脸埋得深,也没人能看见他的表情。
阁里静悄悄的,只有台上那几株水仙在吐着香气。侯万三本来是立于门边听传的,此时眼见阁里这么不出一声,忙使一个眼色,将阁里所有侍候的侍女和小太监都叫了出来。他自个就立在了阁间外面,隔着厚重的棉布帘子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萧含博一直就这样看着萧翌飞,也不叫他起来。萧翌飞跪了这么久,身上是一丝晃动也没,屏息静气地跪在那儿。终于还是萧含博开了口,道,“你起来吧,坐在那椅子上。”
萧翌飞应声是,不紧不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恭身后退到一张早就摆好的楠木椅子上坐下。双手放于膝上,这才抬起头来让萧含博看了个清。
萧含博待见到那张脸,只见清秀的五官处处带着那人的影子,心里不禁先软了下来。这几年在外的风霜磨练,只让他更显得沉稳和坚毅。本来略显文秀的面容加上了这些刚硬的线条,竟有几分象当年的自己。萧含博心里叹一声,在这六位皇子里,外貌最象自己的就是眼前这个大儿子了。
萧含博心里是一种对儿子的舔犊之情,但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位帝王,这样的柔情只要微露一瞬就够了。因此他放缓下面部表情,将手倚着那雕花的小矮几,将身子略微向后仰了仰,沉声道,“你终于还是知道回来。”
萧翌飞低头道,“父皇,孩儿知道当年错了。孩儿当年也是太过于血气方刚,做事没有经过思量,致使做下祸事。孩儿在外这些年,已想得很清楚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孩儿当年犯下的错,自然要到父皇前身领,任父皇怎样处置孩儿都不皱眉头。”
萧含博轻哼一声,道,“你这孩子当年就是朕太由着你的性子了,想干什么就让你干什么,养成这种脾气,终有一日做出这样的事。”
萧翌飞道,“父皇说的是,孩儿知错。”
萧含博道,“当日你可是连杀了好几人,且不说民间有杀人偿命之说,你贵为皇子自然是要做表率的,你让我如何应对天下百姓?”说着顿了一顿,又道,“再说柳美人在名份上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你这等犯上的举动要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萧翌飞有一会没有说话,只拿眼看着地下。过了一会,猛地起身又向着萧含博跪了下去,道,“父皇教诲得是,孩儿当年确是太鲁莽了。”他缓缓抬起头,盯着萧含博一字一字地道,“可是父皇,当年您若是对母亲好一点,孩儿也不至于今日。”
萧含博登地站起身来,大喝一声道,“放肆!”伸手拿起手边的茶碗,就要兜头向萧翌飞砸下。立在门外的侯万三突听得阁里这一声大喝,顿时心里一惊,正犹豫着要不要抢进去。一犹豫间只听里面复又静了下来,那茶盅摔地的声音终没有听闻。侯万三当下便缩回了伸出去的脚,只是这当口自然是又贴近门边一些,更加留意听着里面的声响。
萧含博举着的手却没有摔下去,萧翌飞抬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的父皇。萧含博看着那张脸,眼前竟是模糊一花,仿似看到了从前那熟悉的身姿。心中由不得一痛,举着的手竟是就此摔不下去。
萧含博的感到手里握着茶杯透出的温度,看着眼前这个抬眼倔强的人,一举手间将茶杯就朝着墙角砸了过去,咣啷啷地摔了一地的碎瓷。萧含博的胸口还是显得有些起伏,他只得转过眼背着手看着别处。
萧翌飞跪得笔直地在地下,这时方缓缓地低下了头。他的眼睛里一丝后怕懊悔也没有,沉静如水的目光隐隐露着一丝怆痛,只是这怆痛被藏得很好,只是迅即地一闪而过。此时他伏下的脸上,谁也看不出有任何一个儿子应对自己父亲带有的景慕或是尊敬之色,更多的是一种决绝坚忍。
不过此时的萧含博是看不见萧翌飞这样的表情的,他只是望着墙上挂着的岁寒三友图。屋里一时间鸦雀不闻,门外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进来看是怎么回事。
隔了很久,萧翌飞抬起头缓缓道,“孩儿知道这样说非常不敬。可是父皇,当日的您可曾顾念到一丝母亲的苦?孩儿知道这样说非常造次,可是孩儿毕竟也大了,懂得一些当年母亲心里的事情。孩儿就是心心念念护着母亲,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萧含博侧过头,冷冷道,“朕做的事还没有到让你评论的份。”
萧翌飞迎着萧含博的目光,道,“父皇,孩儿知道孩儿自己没有这个资格。但现在孩儿只想请父皇念着当年母亲的好处,原谅孩儿这次的举动。那孩儿想,母亲的在天之灵也必会安慰的。”
萧含博转过了头,复又坐下,也不叫萧翌飞起来,道,“你说是朕让你母亲当年受委屈了?”
萧翌飞低下头,过了一会道,“父皇,您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萧含博猛地手一跳,眯起了眼睛,转头看着萧翌飞,喃喃道,“真话假话?”
萧翌飞轻声道,“父皇,您自己还会不明白吗?非要孩儿直接说出来不可?”
萧含博长久地沉静不语,室内又是陷入了无语之中,时间也定了格似地,只有那一缕缕暖气缓缓从薰笼里流逸而出,将两人都紧紧地裹在其中,微温的暖风让人心底里的柔软又被唤醒了一次。
萧含博长叹一声,垂下头低声道,“朕也知道当年你母亲是……不太好受。”萧翌飞跪于地下,也不接口。萧含博侧过头透过微开的窗格子看着那外面植着的那片篁竹,天寒地冻,虽有地下热气烘着,竹子的叶子已不复天暖时的青翠。但风过处,却依然是沙沙作响,婆娑起舞。
萧含博只是看着那片修竹,说完刚才那句话竟又不开口了。眼光竟似穿过了那片竹林,心思也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过了很久,室内隐隐响起啜泣之声。萧含博移回眼光,怔了一会,收敛心神方看到原来是跪于地下的萧翌飞发出的。只见萧翌飞依然是低垂着头,肩膀轻轻在耸动,不时发出断续地抽泣声。
萧含博不禁长叹一声,温言道,“你先起来吧,坐在父皇的旁边。”
萧翌飞却不起来,伏下身子哽咽道,“父皇,孩儿已经知道当年是做错了,孩儿这次回来就是要请父皇原谅孩儿的。只是孩儿又实在念着母亲,故此心下难受。但请父皇念着孩儿的一片真心,让孩儿能留在父皇身边尽孝,孩儿想着母亲也定是会赞同的。”
萧含博听他一句一个“母亲”,叫得自己心里越发酸楚,本来今日里是想要对他严词厉色一番,现在却没来由地心酸起来。心里叹一声,沉声道,“你先起来,起来再说。”
萧翌飞跪在地下泣道,“父皇不原谅孩儿,孩儿就不起来。”
萧含博叹道,“你起来吧,朕不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