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小旋旋旋

70、谢六

　　我接过身契，看也不看递到小黑锅的手里，道，“你拿去吧，从此后你自由了。”

　　小黑锅接过身契，乌黑的眼睛只是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蒙面女子与一帮打手见我如此，都不禁吃了一惊。

　　看着天色已暗，跟刘参宇正待往回走，突觉得衣衫下摆被什么东西紧紧挂住。低头一看，还是那只污黑的小手。我微俯下身对小黑锅道：“你拿到身契了，你现在是自由的，想去哪就去哪吧。”

　　小黑锅依旧不说话，微缩着身子，手指头更用力地扯着我的衣角。我抖抖衣衫下角，他攥得可真紧。我无奈看着刘参宇，刘参宇只好对小黑锅道，“你是不是无处可去，想跟着我们？”

　　小黑锅不看刘参宇，也不说话，只是盯着我。我只好道，“好，那你跟着我走。”小黑锅微低下头，以微不可见的动作轻点了一下头。

　　我拱手对蒙面女子道，“谢这位夫人。若有缘日后再见，就此别过！”拖着小黑锅和刘参宇一道走了。我没有看见蒙面女子依旧站立于原地，痴痴地望向我的去路。几个打手围在一边，待要上前劝老大回去又终是不敢。

　　从午饭后出府，逛了一圈集市，再加上得到这个小黑锅，这一折腾时间已快到晚膳时分了。一路上紧赶慢赶来不及与刘参宇说什么话，小黑锅一手紧握着皱成一团的身契，一手还是紧抓着我的衣角。刚才他一直蜷着身子，这一赶路站直了才发觉他其实就矮我半个头，可能长期吃得不好，身形有些瘦削。

　　老熊已等我们很久了，一根旱烟管已抽得一地的烟灰。待见到我们回来脸上一喜，又见到突地多了一个人心里又是一惊。但毕竟是大家子调教出来的下人，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面无表情地扶着我们三上了车。我和刘参宇坐车里，小黑锅就坐在老熊的旁边。老熊鞭一扬，嘴里得儿一声驾着马车就往东市赶。

　　待到了车上坐稳后，我对上了刘参宇的眼睛，刘参宇半是好玩半是戏谑的眼神让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半晌我方道，“刘大人……我……”

　　刘参宇微笑道，“这事你要自个跟王爷说，我可不掺和进去。”

　　我抬眼看他，见他脸上带着捉弄的神色，道，“自个说就自个说。这小子现在是自由的，他想上哪去都由得他，我也没想把他给买了来做什么下人。”

　　刘参宇奇道，“你费那么半天劲，就是最终把他给放了？”

　　我轻声道，“刘大人，我当初怎么到穆平的您也是知道的，今日的他就如同昨日的我……”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我也知道今天这样做实在太冒险，我们只有两个人，对方却有那么多人，要是真什么起来，我们完全是落于下风。我这样冒失地将您涉入险地，实在是我的不对。”

　　刘参宇微笑道，“原来你是这样的心思，难得。初时我也仅以此你是好玩，图一时的新鲜。你也不用为我担心，这些年来走南闯北，这些市井大汉一时之间耐何不了我的。”

　　说话间，老熊已将马车赶回了厉王府，停在偏门前。老熊将我扶下马车，我从那一堆杂物里取出一个泥人递在老熊手里，硬要他收下。老熊看看刘参宇，方笑呵呵地收下，对我道了谢。

　　别了刘参宇，领着小黑锅从偏门进了院。我有偏门的钥匙，领着小黑锅急急地回了我的屋，点上灯。打量一眼小黑锅，再看看自己那已被染上斑斑点点的男装，问道，“你是男是女？”

　　小黑锅还是不出声，我急道，“你得去洗个澡，是男是女你可得告诉我，我得挑衣服给你穿。快点，别婆婆妈妈的！”

　　小黑锅好半天挤出一个字，“男。”

　　我不再理他，从箱里抽出仅剩余的一件男装，那是给我从穆平回京时路上换洗用的。又为他拿了一套新的帕子和头巾，再拿了我的一套新衣，扯着他的手直奔澡堂而去。府里现在的人大多都在吃晚膳，这时的澡堂一个人也没有。我将他引进男浴室里，找来一个空的木桶，赶紧为他生火烧水。

　　初时小黑锅一直站在一边不动，看着我在那不停地忙来忙去。待见到我俯下身子使劲往膛炉里吹气生火时，他快手快脚地搬来几捆干柴放在我身边，也取了一根吹风管趴在我身边帮我吹起气来。

　　待见水烧得差不多了，我调小火势，将热火舀出装在木桶里。小黑锅非常懂事，和我一起将木桶抬进浴室。我将新衣递在小黑锅手里，道，“快洗干净了换上，不能这样脏兮兮地。”

　　小黑锅立在原地不动，我道，“咦，你还想要什么？”

　　小黑锅摇摇头，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往我手心里塞了一样东西，拿着衣服就往浴室里跑了。我伸出手，就着窗外透进的夕阳，看见在我掌手里横躺着的就是小黑锅的身契。我怔了一会，还是仔细地将身契叠好，收回怀中。

　　趁着小黑锅洗澡的时间，我也匆匆就着炉上的剩余的热水随便洗了个澡。待洗完，我从女浴室走出来，将洗过的头发松松地盘在头上。揭起帘子，看见小黑锅正在外面立着等我。

　　天气已相当冷了，他仅穿着我秋日里回京的单衣。立在浴室门外的穿堂里，过往的风吹得他不住地打抖，却依旧立得笔直的。

　　他本是背对着浴室门口站着的，只见他满头乌黑的头发束了起来，还在不断地往下滴水。听到背后传来声响，他回转过头来，待见到他的容貌，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实在长得太俊秀了。雪白的肌肤哪里还有一点黑的颜色，大大的眼睛直挺的鼻子，如果换上女装比小芙她们都要美上三分。

　　如果不是刚才知道他就在旁边洗澡，我怎么可能将现在面前这样的人物跟刚才那个浑身乌黑的小黑锅联系在一起。

　　他见到我的眼神也有一瞬间的迷离，定定地打量着我。我微笑道，“我叫尘儿，你以后叫我尘儿姐姐好了。你叫什么？”

　　身契上写得很清楚，我刚才已看过了。他只是凝视着我，轻声道，“谢六。”这是见他后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清脆很好听。

　　我道，“将你的旧衣物都给了我，那些都不能再穿了。我会去跟管家帮你要几套衣服，再安排你住的地方。现在跟我去厨房里吃饭，时间这么晚了，可能只有些剩饭剩菜。快走吧。”

　　他捡起地上的脏衣服跟在我后边，我一边走一边听到他低声说，“你怎么是个女的？”

　　我回过头假装生气道，“以后要叫我姐姐，看你个头只能当我弟弟。以后在王府里一定要守规矩，王爷对下人很好，但并不是说容许下人无法无天。”我顿一顿道，“你为什么不走？你的身契并不需要给我，天底下这么大，你用不着要为人奴仆。”

　　谢六这时却不说话了，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后面。我见他不再解释，也就不好再追问下去。如果他真的是有难言之隐，那凭我跟他现在的关系，他未必能全信得了我。而且如果他想走，他随时都可以走，我根本不会拦他。

　　待到厨房，我将他旧的衣物都丢到装废物的箱子里。厨房里的人全都去吃饭去了，各房里的饭菜都自有人送上去，此时空荡荡的。我装了两碗热粥，再拿了一碟酱菜和一碟猪耳朵，看看蒸笼里还有一碟肉包子，就全给谢六端到了面前。

　　初时谢六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我鼓励地笑笑，先喝了一口粥，道，“吃吧，今天错了正经用饭时刻，就对付着些。”

　　谢六登时大口吃起来，都快将脸埋在碗里了。喝了一碗粥还不够，又再添了三碗。将面前所有的菜和包子一扫而光，方才满意地放下碗筷。我只吃了一碗粥就饱了，只是坐在一边静静看着他吃。

　　在不久的以前，我也曾经这样饥饿过，有一个人会偷偷地将白净的馒头放在我面前然后转身悄悄地离去；也是同一个人会为我在深夜里悄悄捎来一朵山里的野花，让我能暂时忘记了身上的痛楚……一念及此，我眼前顿时模糊起来。

　　待到谢六吃完，抬眼看我，愣了一下，轻声道，“你怎么哭了？”

　　我大大地深吸一口气，道，“谁哭了？是热气蒙了眼睛。要叫我姐姐，记得叫我姐姐！才刚说了的，怎么一会就忘了。哦，你多大了？”

　　谢六满脸的不相信，但还是轻声说，“不记得了。”

　　我吃一惊，道，“你不记得你自个多大了？”他轻轻点一点头。

　　我心里想这又是一个不知道身世家庭的苦孩子，天知道他以前受过什么样的委屈与折辱。我不再说话，将碗筷通通收拾好，领着谢六回我的房间。

　　待回到屋里，将烛火调亮些，我让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对他道，“现在你就在我屋里等我回来，我要去见王爷跟他说这件事。这府里的环境你一点也不熟，不能乱闯。这些家人们个个都是有点本事的，倘若将你当成是贼，我可一点也救不了你，而且也得担上好大的干系。听明白了吗？”

　　谢六点一点头。我微笑道，“好，那你静静坐着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