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小旋旋旋

56、授笛

　　欢快的调子高高低低传遍整个夜幕下的草原，远处好象有些深暗色山峦的影子。本来夜色中还间或传来鸟鸣，此时笛声一起，登时所有声音都消融不闻。我支起双膝，将手肘放于膝上，手托着下巴，眼睛看着天空上闪亮的星星，细细听着曲子。

　　待得笛音渐渐低落，打了个漂亮的唿哨终于沉寂不闻。我也不转头去看他，我们两个都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过了一会，他又重新拾起笛子放于嘴边，这一回，却是发出一股清音，呜呜咽咽吹奏了起来。

　　委婉清柔的笛音明显比前时要放缓了许多，如一根银丝般顺着音阶袅袅上升。我不知道曲名，但这笛音却如一只悲哀的杜鹃，立于花荫下，惋悼着春意的流逝，但觉得一个一个的音阶如秋意正浓时节，顺溪水叮当而下的冰珠子，颗颗相撞，最终冷洌成冰。

　　笛音轻柔地抚过我的心，唤起心底里最深的悲愁。我闭上双眼，仿佛回到了以前那段时光：师父的笑脸转眼被漫天大火遮盖，燕儿温柔的笑脸，在灯下细细教我女工时的细腻心思，我们一起在晴天日朗时分坐在台阶上看秋叶跌落。最终，却是一片黑红大火中她一个人冷冰冰地躺在地上……

　　自离了穆平我的眼泪已少了很多，听着这悲切的笛音，我心中只是感觉到伤痛，而眼中却是一滴泪也没再流下。笛声吹到尾音，越来越低，已渐渐不可再闻，随风声飘散于四野。笛音歇落，四下里的虫声鸟鸣复又听闻，吱吱喳喳。

　　赵沁一直没有说话，他跟我一样，坐在草地上，眼睛望着远处的山脉，只在手里反复抚摸着那支短笛。

　　终于我开口轻声问，“这是首什么曲子？”

　　赵沁道，“梅花落。”

　　我道，“王爷，您可以教我吹笛吗？”

　　赵沁有些吃惊，转头看我，他的眼睛亮闪闪的，道，“你真的想学？”

　　我点点头。赵沁于是将笛子递与我手上，我伸手接过。借着天上的星光，我打量这根短笛。这是用上好的白玉雕成的，只有寻常笛子长度的三分之二，尾端隐隐有缕红丝。赵沁靠近我一点，细细跟我解释音律。

　　他说得耐心详尽，我侧着头细细地听着，不时提一两个问题。待他说完，他嘴里轻哼出一个小调，道，“你将我刚才哼的小调在笛上试着吹出来。”

　　我有些迟疑，但还是举笛于唇边，回想着他刚才哼出的音调，轻按笛管，怯怯地吹出一个音调。由于胆子小，声音极弱小，但依我听来，却是跟他刚才所哼的几无二致。

　　赵沁眼里也有惊喜，道，“没想到你学得这样快。来，再听我哼一段较长的，试试看，用心记着。”言罢只见他将双手合于嘴前，左右手交握，用嘴对着双掌合握着的空隙，吹出一段高昂的乐曲。我仔细地听着，在心里默默记诵着曲调的变化。待他吹完，我心里又回想了一遍，确定相差不大之后，又将笛管凑于嘴边，这次较为大声地吹奏了出来。

　　赵沁听着，微微点头。待我吹完，微笑道，“你是我见过学音律得最快的人，看来你颇有音律方面的天赋。”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王爷教的好，还有，这笛子也好。”玉笛横卧于手中，温暖光滑，我轻轻抚摩着，直觉得那缕红丝竟象是得了生命似的，开始游动起来。

　　赵沁此时伸手在他坐的地方周围摸索了一会，不一会见他手中多了片宽大的树叶。只见他将树叶含于嘴边，竟将刚才的梅花落吹了起来。他吹了一小段前奏，停了下来，对我道，“来，试试看，你用笛子合上来。”

　　在他刚刚用叶子吹奏时我就开始默记音律，听他这么一说，我马上举笛于唇边，将记忆中的音律细致地吹奏出来。见他点头微笑，我知道我吹得不差。

　　如此，他在前吹一小段，待我记好后，又听我再吹一遍。若有错误，他会指出是哪个地方错了，等我更正了再吹好了，方教下一段。

　　这样一段前一段后，他仔细地将全曲又吹了一遍，我也跟在后面将所有音律都复吹了一次。但觉曲调精巧，每一个转折都极尽哀婉。心里暗叹之际也下了心将曲调牢牢记着。

　　待得一曲吹完，赵沁道，“你将整首曲子细细吹来听听。”

　　我微垂下眼睛，在心里将整支曲调的高低又默默回想了一遍，才将玉笛举于唇边，放慢节奏，直将一曲梅花落吹了出来。

　　我心里极清明，这曲调我只听过两次，可是每一个转折都是记得清清楚楚。在庵里我是读着经书都会犯困，可是今晚我却发现对于音律却是天生有超强的记忆力。宫商音律的概念我只听了个大概，若是没有曲谱终究还是不能很理解。可是这一经听过的曲调，个个音律都如玉珠般清晰刻骨，手里按着笛管上的风孔，竟能一丝不差地复述出来。连我自己都有些惊异。

　　赵沁微微仰起头，望着天上的星空，听我吹完了，半晌不说话。终于他道，“你以前学过音律吗？”

　　我道，“从来没有过。”

　　赵沁道，“恩，刚才跟你讲解音律时也是这样觉得的。但你对于音阶的掌控，还有记忆却是……却是我这一生中罕见。”他沉吟一下，“待回到上京，将我那些曲谱都整理出来送给你，你好好学一下。”

　　我听他这样称赞，心里还是高兴的，道，“那谢谢王爷了。”

　　赵沁道，“呵呵，没准到时上京又会出一代音乐大家呢。上京城里倒是确有几人是擅长音律的。以前我在上京时与他们颇多交往，大家在一起往往会交换一些音乐上的想法。只是这些年来我一直征战在外，倒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说着望着星空，嘴角边微微露了笑。

　　我道，“王爷这次回去就可以和他们再重聚了，只是到时不要忘了将尘儿带在身旁就行了。我也想听听他们的曲音呢。”

　　赵沁转头微笑道，“你才刚学了音律，就一时这样手痒起来了？但凡音乐的曲理大多是相通的，元嘉有很多传统的乐器，你都可以学着略微接触一下。”

　　我点头称是，隔了一会，我又举起笛子放在唇边，再次将梅花落吹了出来。这是我第二次吹奏此曲，只觉得曲调婉柔滑畅，每个音阶变化在我脑海里清清楚楚，如一脉清溪，绝无凝滞。只是在赵沁吹来，曲调是中规中矩，而在我唇音之下，音调变得更为缓慢，哀伤之意更盛。

　　待得我吹完，缕缕笛音慢慢散去，赵沁缓缓道，“你又想起了燕儿，是吗？”

　　我道，“是。不止是燕儿，还有穆平里那所有的人。”

　　赵沁道，“战场就是这样，生死不由我们控制。说不准下次就轮到我血溅沙场了。”

　　我忙道，“王爷，您不会的！”

　　赵沁微笑道，“是。要在凶地安身而退，且还能取敌之首级，自身必得有相当大的勇气及实力。我自信这天下，能在沙场上打败我的人还没有几个。”语气中豪气顿现。

　　我为他的气势所感，喃喃道，“勇气和实力……”

　　赵沁岔开话头，道，“你听我唱一首曲子，你试着用笛子合上曲调。”说罢，他正一下嗓音，放开嗓子唱了起来。他的唱音低沉略带嘶哑，如天空中盘旋的苍鹰，辽远而引人暇想。

　　只听他唱道：

　　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

　　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

　　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

　　看云外山河，还老桂花旧影。

　　歌声悲凉，隐隐有叹世之意。我听着只觉得难过，只觉得他歌中郁郁，也不好说破。将曲调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举笛吹了起来。

　　只是我这一吹，却是将音调节拍改了不少。本来他的歌词里有不少去音，我却依着曲调改成了平音或是上音，又在一些偏慢的地方稍稍加快了半拍。这样一曲奏来，原来的悲凉一扫而光，倒是雄壮不少。若说原先的歌曲听起来颇象一个中年文人对着夜景哀叹，而在我的笛下却变得却象一个豪迈的老年将军，趁着月夜笑谈江山，借以歌词欢慰小辈要珍惜年华。

　　赵沁听完，静静不语。我放下笛子，也觉得心里忽有感触。待得曲调吹完，方发觉原来自己竟是在以曲调相和着赵沁的心意，又隐着对他的宽慰之意。

　　过了很久，赵沁起身，掸掸身上的杂草，道，“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我依言起立，将手中的玉笛双手奉上。赵沁看我一眼，道，“这笛是西域和阗美玉雕成的，你若是喜欢就送了你吧。”

　　我有点吃惊，忙道，“我不敢要这么贵重的礼物。”

　　赵沁道，“玉器再好，终是身外之物。你方才吹的曲……才算是对我的礼物。你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