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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讲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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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大叔的嘴不是很能说会道,我也要求他尽快说完,三言两语我已对目前时事有了些微了解。
我们都是元嘉王朝人,当前皇上年号承运,名明正帝,国姓为赵。时为承运八年。元嘉涵盖中土二十八郡,幅员辽阔,每郡最高职守者为总督,统率各郡兵马及政事,直接听命于皇上。元嘉北邻大略国,国力虽不如元嘉,但民风强悍,且经常与更北之国大食相互勾结,因大食骑兵骠悍,常侵扰边境,深为朝廷所苦。元嘉以上京为都,位于中原中部,颇具王朝中心之意。然新王登基不久,便开始大力施行新政,遭至朝中元老一派反对。各郡总督平日所握实权太大,对新王所施新政也诸多不满,时时暴动,甚至有时还各郡一起联名抗议上疏,甚或是打出勤王名号欲带兵进京。就在三年前,元嘉才刚刚平复了八郡反叛之事。
反叛虽然被镇压,但流窜于各地的散兵游勇对平民多有骚扰,各郡所征赋税各不相同,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虽听说当今皇上是明君,但终究是鞭长莫及,一般的平民老百姓能象甘水镇这样平静生活的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甘水镇就处在元嘉朝东南部的罗甸郡,紧挨着的就是与大略国相接壤的坚旬郡。
木大叔没读过书,生平也没出过几次远门,他能对我讲的也就只有这些。那些地名,人名,我听着都如一本书似,个个字我都认得,但组在一起却根本不是我的生活,不是我曾有的生活,但却会是我现在,与将来的生活!
我坚决辞别了木大叔,他甚至还从墙旮旯里拿出一串钱要硬塞给我们。我们坚决不要,没办法,他只能拿出五个煮熟了的鸡蛋,硬要我们带上,说是能为净水庵里的师傅们做的最后一些事了。
出了门,已是暮色沉沉,由于贫困,这条巷子里并没有多少人点油灯,到处是黑漆漆的一片。我和净空在木大叔的指引下来到了小镇最西的边上,木大叔才依依不舍地跟我们道别。他也曾问过我,打算去哪儿,可我只是笑了笑,我心想,或许你知道得少些对你才更安全。
我和净空就着微弱的星光离了镇,也离了背后点点的灯光,那里每点灯光下都有一个温暖的家,都有一桌的饭菜,都有一家人的故事。曾经,我和净空也有过,那是师父和师姐们一起给予我们的,但现在……
鸡蛋和烙饼都在我的背上包袱里,刚才从五个蛋里拿出两个,我和净空一人一个地吃了。烙饼还在,可是给烙饼的师父……
那条小溪穿过了镇,此时又出现在我们脚下,一直往西流去。溪面反射着星光,如一条沉沉的脏了颜色的银丝带。我掬起两口溪水喝了,又往脸上抹了抹,净空在我身后也是这样做了一遍。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细细听着有没有其它怪异的声响。自打从木大叔那儿听说是官兵,我就一个劲疑惑着有没有听到大队人马的脚步声,可是一直很安静,离镇越远,就越是安静。
“净空,从今日起,我们不能再称呼对方师姐师妹了。”
“那叫什么?”净空和我加快着步伐。
“让我想想,我们……就姓李吧,我叫……李尘,你叫李空,你是我弟弟。”虽不出庵门,我还是知道李姓为一大姓,这样总不会有什么出奇之处。
“好的,师……哥!”
我紧紧握着李空的手,冰凉的却已是不再发抖。
“从今儿起,这世上就只得我俩人相依为命了。师父、师伯……我们现在只能想着离罗甸越远越好,不,应当说离中土越远越好。”我轻声说。
“难道我们就不报仇了吗?”李空抬头望向我。
“报仇?”我心里陡地一痛,连师父那么厉害的人尚且……
感到了我的沉默,李空继续说:“师……哥哥,我不会忘了师父的大恩大德,就算今日我们人小力薄找不到报仇的方法,但终有一日我们长大了,会得了本事,再找仇人家去啊!”
我心里疼痛更是深了一分,“别胡说!今日不同往日。从今后我们讲话都得非常小心,千万不能带出师父这类的字眼。只说我们是孤儿,父母家人都已在三年前的八郡王之乱中丧生,单我们两个流落在外。记住我的话没有,千万不能提报仇二字!”
“是,我明白的,我知道你心里也很难受,因为我心里也很难受!”
唉……
只吃了一个鸡蛋,喝了两口水,从下午一直狂奔到现在,说不累是骗人的。身上的衣服已湿透了,两条腿都跟酸菜条似的,又软又酸,可能还给在哪里的山石上撞了几下,隐隐有些痛。脚上的布鞋早就被汗水及溪水湿透了,紧紧地裹在脚上,走一步痛一步。
我知道李空肯定也是这样痛,但我们谁都没有吭声,只不出声地走着,有时遇到了平地我们甚至还跑起来,那不是欢快地跑,而是逃亡的奔跑。
月光开始慢慢从东边升起,只得一弯浅浅淡淡的月牙儿,照着两个孤单瘦小的人影,穿过草丛,穿过平地,奔向未知的天地。
不知道奔了多久,到了后来只是机械地挪动脚步,单靠着意志在支撑我们继续走下去,渴了就从壶里喝一口水,但是干粮我们却是没动,因为我们两个都很清楚,吃完这些东西,不知道下一餐又能在哪儿呢?银子总是要花完的,可是我们的未来却象是巨大的黑窟窿,有那么多未知在等着我们,银子总得留到最后的地步才能用吧。
月亮已开始慢慢西沉,黎明前是最为黑暗的,我和李空都不太能走得动了,刚才满身的热汗现在却冷冷地贴在身上,黎明不但是最黑的也是最冷的。我只觉得我和李空两个都开始冷得瑟瑟发抖,脚步也渐次开始沉重起来,眼皮也开始沉重起来……
我们本来是一直沿着山道走,离了甘水镇水就沿着官道行走,只不过我们一直是行走在官道旁的树丛里,这当然要比直接走官道要辛苦得多。
这时我看到前方的官道旁有一棵大槐树,我一时得了主意,“弟弟,我们先在那棵树那睡一会吧,睡醒了有精神我们再赶路。”
李空早已没有力气答话,只轻轻恩了一声。
我们走到槐树前,树很粗,要三四个我这样身量的人才能合围得过来,头顶的树叶象把巨大的黑伞撑在头顶。我打开包袱,拿出里面还放着的僧衣,三两下铺在地上,就和李空直直地倒了下去。
这一躺下来,全身那个酸痛啊!我忍不住咧了咧嘴,这样的苦,何曾受过呢。
“师……哥哥,我先睡了啊!”李空轻声说,一会儿,她的呼吸就变得绵长起来,身子蜷得更紧,贴我近近的,我们依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
她倒是睡着了,可我,却是朦朦胧胧,半睡不睡的样子。脑子里却清晰得象条河流,细细回想这六年来我在庵里度过的日子。
真是好笑,在这等紧急的时刻,我首先想起的却是从前那些过往。
我五岁时就跟了师父,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到的庵里,好象我是一出生就在庵里,那说明我是从五岁才出生的?可是我没有任何关于我五岁前的记忆,我不记得我爹娘的样子,我也不记得我是否有兄弟姐妹,曾经住在哪儿。难道说我是弃婴?
六年来,师父一直待我极好,温柔敦厚的师父,从来慈爱有加的师父,我现在才明白,在我心里早就把师父当成了母亲。看着她咳嗽吐血,我真是心如刀割,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只是觉得尊师重道,看到师父受伤是一定会心痛的。
可是等到看到她为我准备的包袱那刻,我才深深地感受到了舔犊情深。还有那几张烙饼,佛门是不许吃鸡蛋的,可是师父一定知道我们要走很久很远的路,单是面粉是不能给我们足够的营养及精力的,她肯定是下山向镇里的人买了鸡蛋,又特地加了我喜欢的葱花,如果不是她一直爱我怜我,她又怎么会如此?
我只觉得脸上一片冰凉,也不伸手去抹,望着头顶黑乎乎的树顶,继续整理思绪。
原来在我心底里,早已是把她看成了母亲,只是一直守着那许多戒律,从未将一丝一毫的温情显现出来。等到如今人不在了,方想起原来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过,还有那么多事情应当去做,可是现在,现在……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翻了个身,想起我离开庵门时师姐们的眼神,不由得心中一冷,那眼光里杂着太多东西,我现在一点也理解不了。我曾有过很要好的师姐,但她们大多是习武堂里的司职人员,可那天下午一个也没见,想是都与敌人正面相对了吧。我心里一痛,那么多熟识的人,那么熟的地方,一草一木,都在这一瞬间离开了我的世界。
我知道自己修为不够,我也根本不觉得悲伤是一件和快乐同等的事。我还没有修到勘破生死的境地。我只知道死了的人就是能让活着的人痛苦,而让活着的人痛苦,就是设法让这人周围的东西都毁灭。这些东西里就包括有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