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王府(一) ...
-
天已是初秋,北地的风光总是萧瑟很多。我在庵里每到秋天的时候,每天下午都会到山坡上去仔细数数,到底又红了哪几颗树,又落了多少颗树的叶子。虽知明天会再绿,但还是经受不了那种离别的愁绪。
从床上抬眼向窗外望,也就是半枯半荣的大树一颗,枝干虬结,将窗外的天遮挡了一半,现在那本是繁茂的绿叶正随风一片片地飘落下来。这儿的秋天来得真早啊。
“你醒了。”窗前的人说道,却不回头。
我一惊,他怎么知道我醒了,我可是一声没出。现在情况未明,老老实实地好,“是,醒了有一会了。”
“哦,那医生的话你也听到了。”
我咬咬嘴唇,“是。尘本鄙陋之人,本也没想过可以享什么安逸。”
“哦?”语调微扬,他微侧过身,侧脸隔着轻纱,看不清。他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尘。”
他沉默一会,大概在记忆里搜索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轻轻一笑,“李元瑞也真是糊涂,他一路上也没瞧出你是女儿身。”
我低头一瞧身上,差点没晕过去,就我这个角度所见,身上竟是一点衣服也没穿。这个这个……身子不安地挪动一下,额头上又隐隐冒出汗珠来。
依稀中他淡淡一笑,“你背上的伤是要涂药的,总不能穿着衣服涂吧。”
我不出声,看到了又怎么样,知道我是女儿身又怎么样,这些在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我现在只想知道他将我弄到这里来是什么意图,他是什么人,李空又怎么了,小九呢,那个老头呢……?烦死了啊。
他等了一会,不见我说话,转过身,走近床边,依旧负手站着。我顿时感到一股逼人的气势,他一个人站在那,可是仿佛俯瞰着众生,众人的生命在他眼中只不过是蝼蚁;又象是他一个人孤独地站着,没有任何具体的线条可以描画出他的身影,很冷清的一个人,任何人都不能靠近他身边。就是这样孤独且高高在上的一个人。
“你为什么要去救那个苦役?”他突然问,声音冷峻不带感情,好象最无意间问出的一句话。
……为什么?我心里猛地一痛,象被人揪了一下。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我现在回想起来,还真不敢相信是自己冲了上去。就好象真实的我躲在远远的角落里,看着一个相似的影子在那里承受鞭笞。
在这个人面前,我感到无比的压力,这是我以前从未感受过的。就算一路上押解我们的士兵多么凶残,我都从来是漠然地对待,吃得再差,干得再累,我都可以不当一回事。可他就是这样一句话,我顿时感到心惊肉跳,简直比他手里拿了剑抵在我喉间还要来得可怕。
“我,只是觉得他不应当受到那样的对待。”我竭力平静着自己的声音。
一段时间沉默,我们都不说话。我觉得他的眼光已经透过隔在我们中间的纱帐直直地盯在我身上,仿佛是一把剃刀,一刀刀地在割开我的骨血,看那里面是否有虚假的成份。汗大滴地从我头上冒出。
我终于承受不住,“他……他很象我以前的长辈!”我低低地哭了出来,眼泪不争气地成串滑落。多日里来受的委屈,苦不堪言的虐待,对师父的思慕,往事一幕幕地在眼前闪过,我久未去触碰的伤口,现在再也抵挡不住他凌厉的审视,终于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索性就一次哭个够吧。
这一路上我一直故作坚强,竭力让李空感染到我的活力,让她相信我是为了报仇而活下去。可是我自己知道,我这么做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因为那仇恨。我从小对生死淡漠,其实我心里觉得,就算师父当日不死,日后她也会离开人世,人生终有终结时。无论生人做什么,对死去的人没有任何意义。活着的人应当做些对同样也是活着的人有意义的事。所以我就强装笑脸,一直支持着李空,其实,我只是为了李空而活到现在。
流出的泪是为了这一路的辛劳,也是为了这隐瞒在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想法。
“就为了这个原因?”他冷冷地道。
我突然伸出手背擦干眼泪,沉声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已经说出了我的想法。如果你认为我隐瞒你,或是故意欺骗你……你是这么厉害的一个人,你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带了一种好玩且探究的意味看着我,轻轻点了点头,“恩,当然。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当中如果有一句假话,我早已经……”
他不说下去我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刚才那个医生模样的人不是称呼他为王爷吗,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人物,他在边关随便处死一个人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况且这个人只不过是个修筑城墙的苦役。
“民女自然不敢。”我轻声说,既然他这样说,就一时半会不会拿我怎么样了。
他慢慢走向门口,又略微侧过身子对我说,“待会燕儿会取药给你,你养好了伤……再作日后的打算吧。”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一走,满屋子的压力登时不见,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床板。他是王爷,肯定没错,在这边关里怎么会突然有一个王爷?我突然想起在我们这行苦役被押入城时,李总兵跟城门的守军说的话:……刘中郎……厉王爷……
难道他是厉王爷?那是当今天子的同父同母兄弟,封定邦候的厉王赵沁?
我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我记得他是来督工的,可是我也知道,这当然是听那些苦役私底下说的,早在我们入城前的两个月,厉王还带来了二十万兵马,驻扎在穆平的北门。那是和我们驻地相隔不到十里的一片低谷,我从来不探听这些事,可是苦役总会谈起他们听到的一些消息。我听了倒没往心里去,而说的人都是愁眉苦脸,这二十万兵马总不是拿来当摆设的吧,那茅头还不是指向大略?要是什么什么起来,最先受罪的还是我们这些苦役。
我艰难地动动身子,这些军国大事,少想为好,我自己又是什么身份,自保尚且不够,还能关心到别人的生死?真是好笑。
我又突然想起小九对我说的话,他说他调到了厉王身边当亲兵。我顿时心中一跳,说不定,我可以见到小九!
可是见到小九又如何,求厉王爷赦了我?我刚才的解释他没说不信,可也没有一点全都信的话,他还在观望?可是李空现在又怎么样了?苦役营里谁都知道我跟她亲厚,我这样走了,有没有谁对她会怎样?
头痛啊,想着一大堆悬而未决的事,我禁不住又发出一声呻吟。这残破的伤病之躯,就这样摆在这儿,任我有千般想法也硬是挪动不开它。我烦恼地闭上眼睛,目前既然什么也做不成,我就暂且将这些愁绪抛开。
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一个小丫头,说是小丫头,其实看起来比我还要大一些。她手里端着一木盘,木盘上放着两个小瓶子。她走近来,弯腰将盘子放在我床头,伸手轻轻撩开了纱帐。
我看到一张清秀的芙蓉脸,微翘的鼻头,淡淡的几点雀斑,眼睛里是见着我醒了过来的惊喜,大概就是十六七的样子。
“啊,你醒了呀!”她高兴地压低了嗓音说,“你昏了两天了,刚来时你浑身烫得跟火烧似的呢。”
她微笑着,赶紧把帐子挂好,扭身坐在床沿,拿起床头的一个瓶子,说,“我叫燕儿,这些天可都是我给你上的药。”
“这可真是谢谢姐姐了。”我真诚地对她说。不管怎么说,她可是我这么多天来见过的最干净最漂亮的人儿。
她脸红了下,“说什么傻话的。你不知道,你刚来时,背上那伤可真是……看着我都心酸。好在沈医生的医术好,他给你开的伤药,连抹着两天,你就不再流脓了。可是他说还是得继续涂下去,直到你的伤都收了口,再给你换另一种药。”
说到这,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带着笑对我说,“前两天你都不开口,我熬的中药可硬是没法灌进去,后来我捏了你的鼻子,硬给你灌进去的。可是药汁洒了不少,所以不得已啊,就给你换了衣服,你可别怪我笨手笨脚啊!”
“哪里哪里,我谢姐姐还来不及。姐姐您说这话,就太看不起我了,这样一说,救下我命的还是姐姐您呢。”我着急地道,看她这样子,为我这身伤可真是出了不少力。
她轻轻一笑,“一会我又得给你涂药,你可别喊痛啊。”
“姐姐你就大胆地涂吧,我保证一声不出。”
“你嘴还挺甜的,那我可涂药了哦。”她轻轻为我褪去身上的薄被,当她看到那些伤疤时,我感到她还是顿了一下,可她没说什么,拔开瓶塞,一股清香顿时溢了出来。她轻轻拿手取了些,温润的手指慢慢滑过我的伤。初时药膏碰到肉时,肌肉是一阵紧缩,微微有点刺痛,一会功夫凉意就沿着伤口慢慢散了开去,整个背部都凉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