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小旋旋旋

109、冬宫(二)

　　第一百零九章
　　我安静地倚在栏杆前，身边的夜色浓重下来，层层缚紧了我们。石盆里供以照明的油脂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夜风从四面八方空阔的天边吹来，卷起六速儿的话，散在四周。
　　我知道他会继续讲下去，我知道他所讲的必定或多或少与我相关，于是我安静地等着，一如我安静地随着他来到这边陌生的土地，只因我心里总认为或许只要这样顺从地做，就终究能明白在我身上到底纠缠着什么样的故事。
　　六速儿的声音清清楚楚，“孔雀国开国至今已逾四百多年，以前它只是大漠里一个普通的附属于龟兹的小国。但两百七十年前，它的疆土上出现了一位伟大的女性君王，她叫比兹契华。她在位三十九年，进行了无数的战争，将孔雀的国土扩大了十倍以上，在她的马鞭之下，将半个西域都归入了孔雀的疆域。”他的面容带上了无限的尊崇，仰望着大漠天幕上的群星，语调也不禁变得充满了激情。
　　“从此我们孔雀的子民均称呼她为耶拉大帝，在古孔雀语里那是开天辟地之君的意思。继她之后，又经过了三位圣明国主的不断拓展，终于在一百八十年前一统了全西域，当时的楼兰、龟兹、卡拉奇、乌可尔等三十六小国全成了我孔雀的附属国。其时中土大地除了更西边的蛮人之外，惟我孔雀、元嘉与大略三足并立。”
　　他轻哼一声，“在那样的情况下，谁都以为这样的盛景会世世代代维系下去，就如每日太阳会在东边升起一样永恒不变，我们的国家只会日复一日地继续扩大领土，所有邦属小国永远来朝。这样的梦做得实在很美，也实在很长……”
　　我接了句，“于是就盛极必衰了？”
　　他噫了一声，吐了一口气，似在嘲笑又是在伤怀，双手继续环抱在胸前轻点了下头，“国主不会出现一位又一位的贤君，失去了最初创业的动力，长久生活在繁华锦绣里只会让人越来越软弱，益发贪恋生之优渥，而失去了进取开拓之心。
　　“古孔雀向来便只为通商的要道，其中大多百姓及高官只懂经商，对于发展国家所极需的其它重要行业向来不是很重视。难得一位天纵英才耶拉大帝，用铁与血拓展了疆土，用极权和武力要求众人效忠于她，可她的后继者却未必个个都如她这般具有让万人来朝的英雄魄力。于是后继者不但丧失了纵横驰骋广阔疆土的能力，也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如何去经营维系一个国家。”
　　我深深震动，为他言语的深切而感动。
　　“中原的很多汉学是相当好的，”他继续说下去，“我很小的时候便有了一位汉学师傅，他把你们很多汉学的书藉都细心教会了我。这些书上有很多道理是说如何为君为臣，以及如何为国的。可惜，等我学会了这些书上的东西，我的祖国业已四分五裂。而我的同人们，却个个讥笑汉学，认为只有书呆子才会去钻研这些东西。在他们心目中，只有金银财宝，马背上的丝绸和瓷器才是国之根本。他们只是一群目光短浅的庸才！”他又冷哼一声，可是那里面已然有了悲哀。
　　他静静地转向了我，“孔雀的最后一位国主，却是孔雀历代君主里面最好汉学的一位。可惜他好的并不是如何治理革新自己国家的策略，也不去学着如何更好地与元嘉大略制衡，他好的只不过是汉学里用以冶情养性的诗词歌赋。
　　“他叫贺兰青盏，他在当储君的时候便游历到了元嘉。在那儿他学会了做一个风流名士的所有必备条件，并且在他手里将这些先决条件再次发扬光大，带着所谓的风雅名声回到孔雀做起了一位风流倜傥的国主。这座冬宫便是在他手里扩建翻新了不下四次，以温泉浴池而成为孔雀的四大名城之首。”
　　六速儿突地哈哈一笑，“可没想到，这座集我孔雀国无数人力财力而修建而成的宫殿，只因为贺兰青盏的一时高兴，为了搏得传说中元嘉第一美人平湖公主的笑颜，竟被当做礼物送给了那位公主。”
　　他转过脸去，脸色凝重起来，“流沙谷里的珍珠不单是指其城光辉，更重要的是，谁得到了它，便等于得到了通往西域腹地的便捷通道，等于无形中获得了沙漠中一块重要的军事驻地。这般浅显的道理，贺兰青盏是懂得的。可是他懂得又有什么用，那传说中美人的隔纱一笑在他心目中，远比这累累城池、百姓福祉要来得重要得多！
　　“元嘉当然没有放弃这个机会，于是烽烟四起，战火燃遍整个大漠。只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元嘉逐一挑拨原来孔雀的各个下属国纷起造反，又派重兵逐步压境，用蚕食的方法夺去了我孔雀的大片土地，从此要我孔雀国民效忠于中原。”六速儿苍白着脸，握得紧紧的拳头用力压在栏杆上，他的眼里饱含着辛酸与愤怒。
　　他讲这些给我听是什么意思呢，仅仅是在向我倾诉故国的衰败及君主的误国吗？我的心开始变得不安起来，这里面有些东西是肯定与我相关的，否则谁会费这么大力将一个“不认识”的人掳来并且说这样的话给她呢？我在忐忑不安里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六速儿收敛了一会心神，继续说道，“在元嘉对孔雀进行蚕食之前，为了安抚所谓的友好西域邻邦，也为了回馈贺兰青盏将流沙谷奉献给元嘉朝廷，于是元嘉特意于二十六年前将平湖公主下嫁于贺兰青盏，成为国主左夫人。哼，美人是得到了，但随之而去的便是孔雀十之五六的疆域。”
　　他转回头，夜风拂起他的发带，星光投下的阴影于他的眼睫之下，形成半圆弧形的扇影，显得美丽忧郁极了。他看着我说，“我亲爱的妹妹，你就是我孔雀国的明月公主，是贺兰青盏与平湖公主的孩子。
　　“你叫贺兰尘，我叫贺兰六速，我们的父亲是亲兄弟。”
　　天地很安静，心脏在我胸腔里急速地砰砰乱跳。过往裹着烟尘血泪一幕幕袭来，尖刻地嘶吼着从我耳边呼啸而过。
　　六速儿的声音清晰得象颗颗钉子，准确地透过浓雾钉到我的耳里，钉在我的心上，“从你出生直到失踪，所有人都在找你。你的母亲平湖公主非常爱你，她知道依你的身份是绝不可能容于元嘉。她费尽心力将你托付给你父亲的一位堂姐，也是我们的姑姑。那位姑姑自小就在元嘉剃度出家，她的存在只为不多的人所知。她将你抚养了几年，以为可以平安地度过一生，可是消息终究还是泄露了出去，姑姑为你而死。也正因为姑姑的死，我们才能一路追查到你的所在。”
　　姑姑？我的双眼升腾起一片白雾。的确，是师父一直用羽翼来保护关爱着我。从我幼年识事起便知道在师父身边便是最为详和安定之事。原来，她竟是我的姑姑……
　　还有六速儿的话：平湖公主非常爱你……我的母亲非常爱我……
　　我突然感到胸口发紧，心口传来的痛楚让我脚下一软，六速儿伸出手，极温柔地将我揽在怀里。我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原来他是我的哥哥，怪不道我一见他就有非常熟悉的感觉，竟觉得我们象是认识了许久许久，这就是血缘的关系吗？
　　我的视线穿过他的肩膀看着脚下宽漠的黑暗，觉得既高兴又伤心，只为他那一句，你的母亲非常爱你……
　　过了良久，我轻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那……明月公主？”
　　我能感到六速儿宽大的手掌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他的声音来自于我的耳际，“作为孔雀的王族，自然有识别王族身份最特殊的标志。你的左膝盖内侧是不是刻着一朵紫藤花？”
　　我猛地抬头注视着他。六速儿轻轻地笑了笑，他将我扶开些，一撩长衫下摆，将脚上穿的皮鞭脱掉，极快地将左腿的裤腿卷了起来。他将腿凑向烛火的亮处，让我能清楚地看到，同样在他小腿的弯处用青色的颜料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苍鹰。
　　六速儿待我仔细看过后，放下裤腿，微笑道，“所有贺兰氏族人，男性均有这只苍鹰标志，女性则会有一朵花的标志。只有君主的后代才有资格刻上孔雀的国花，紫藤花。”
　　我再次感到双腿无力，耳际净是嗡嗡作响。六速儿伸手扶住了我，继续道，“平湖公主嫁过来不到四年的时间，元嘉便对孔雀发动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战争。战火一直蔓延到孔雀的首府，天瓦之城。你的父王在城下率着所有王族向元嘉投降，大批宗室随之而被押入元嘉，当然，那时你还没出生。”
　　他静默了下来，我努力积攒着勇气，颤声问道，“就凭这一朵紫藤花？”
　　六速儿皱起眉头，他走到露台的另一侧，从墙上取下一面青铜镜，走回我的身边，将镜子举在我的面前，大声道，“你还是不信吗？看看你自己长的样子，有哪点象中原人？你的脸颊，你的鼻子，还有你的眼睛！虽然平湖公主给了你一些中原人的特色，但你血管里流的还是孔雀人的血！”
　　我借着微弱的烛光，茫然地看着镜中的我。镜中映象影影绰绰，镜中人乌发雪颜，依稀可辨只有那深邃的双眸和高挺的鼻子。我记得有人曾跟我说过，我双瞳的颜色极淡，不太象中原人。
　　六速儿将铜镜往地上一丢，双手扶着我，急速道，“你的侧影极象你的父亲，我第一眼见你，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他的女儿。这些年我们一路追踪你的行迹，种种迹象都明确无误地指明你就是我们的明月公主。”
　　我抬起头，“那朵紫藤花是不是谢六告诉你的？”
　　六速儿顿了一下，道，“是的，谢六是我的亲弟弟，也是你的弟弟，他真名叫贺兰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