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小旋旋旋

108、冬宫(一)

　　第一百零八章
　　池水很温暖，想是地下必有地热。水流从四面八方滑过我的身体，将我温柔地包围其中。我长长地吁口气，只盼望将这一路上郁结于心的苦闷都暂时抛却，只想专心致志拥抱这一池的碧水。
　　清水随着我手臂的划动荡出一个又一个的圈圈，扩展成涟漪向外层翻滚而去。我用脚试着踩了一下池底，发现并不是很深，水只漫到我的下颌处。透过清透的水面，我可以看见池底也雕着美丽繁复的花纹图样，用脚踩上去，可以感觉到那凹凸错落的线条。
　　原先退出去的两个女子又重新出现在池水边，四个女子安静地半蹲坐于池边。她们手里各捧起一只花篮，隔一会便往池中扬撒一些五颜六色的花瓣，顿时扬起一室安定馥郁的芬芳。
　　我一个人来来回回在水中划来划去，时不时将脸伏于水下，希望清澈的水流可以稍微清醒一下我混乱的思绪。
　　我回忆起我是在见到华罗第二天就被人迷晕了……我猛然醒起，那天我们去见华罗时，谢六并没有随我上楼，他当时推说身体不舒服。难道说这就开始意味着什么不寻常的开始？那么在王府深夜里对话的人会不会是他……我们一路赶来，好不辛苦，前些天遇见的那次夜袭的结果，便是使得他们一行人数剧减，而阿飞则是离我一线之隔便匆匆离去。
　　现如今已至孔雀国，我对此国一点也不了解，他们现在对我的态度已不再如以往那般严厉，单凭现在就任我畅游于此，便已看出他们待我已大不同以前。那么我且要看看他们到底要如何对待我。我知道现在我做任何武力的抗争都是无效，目前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思。而且我要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挟持我，我跟他们有什么样的关系，或许，他们知道我的真实来历……
　　我闭着一口气潜到水底，努力睁大眼睛，在水纹波动中看那来回摇曳的雕花，刻意去隐藏自己胸中犹因为看见谢六在此而引发的一股怨气。我一直在回避他，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愿多停留在他身上，可我终究无法忽略。我记得有那么多次在我心境慌乱之时是他执起我的手，用含笑的清亮眸子鼓励我、用不多的话语安慰我，又是他为我纵身跃入马底……我一直一直以为他是这世上待我最为真挚最不计回报的好兄弟，是我完全可以将心里话毫无保留地托付的好朋友。可是他却这么残忍地出现在这里，他什么也没有说明，或许这不说明就代表了已说明了一切，而正因此我的心竟变得如此郁结和悲伤……
　　哗啦一声水响，我探头出来，象怔性地将思索不开的问题都丢到身后的水池中去。我划到石阶处一步步爬出了水池，一个年轻女子立即举着干净的棉布将我包裹起来，另一个女子小心地捧着我的长发。待我擦拭干净，便将我引入更里面一个长长的走廊进到一间较小的石室当中。两名女子随后捧着好几件衣饰让我挑选，我一看发现她们手中捧的均是西域特色的衣饰。我随手指了一件绿色的长裙，便由得她们帮我穿戴起来。
　　这条裙子相当漂亮，衣衫四角都饰以亮晶晶的银片，有点类似我初见绯衣时她穿的那件。上身还有一件银色的貂皮小马甲，下身撒着如流云般飘逸的长穗流苏。她们还特意给我送来一双牛皮靴，大小刚刚合适。我踏着软实的靴子，轻轻一个旋身，整个人都好似要飞起来似的。她们还捧进来一盘珠宝饰物，我摇摇头表示我不愿意戴，她们只得小心地帮我梳理好头发，用上一根绿色滚银边的丝绦将我头发扎起。另外还有一盘胭脂水粉，我是更加不愿意用了。
　　一切收拾妥当，四个女子两前两后为我又打开另一扇石门，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便到了一座露台之上。
　　此时夕阳已沉，天色已是青灰，露台四个边角已点起灯火。宽阔平整的台面上只孤零零摆放着两张石台，一个人独自倚在石台之后，背对天色安静地看着我。
　　他穿着一身纯白的皮裘，腰间缠一根五彩丝带，黑色的长发随着风丝丝起舞，抚上他明净的面颊。他的双眼比那天上的星星还要灿烂，不，是他整个人比那天上的繁星还要令人眩目。
　　我身后的女子安静地退下，我只听得身后石门嗒地一声响，便只剩下我和他两人面面相对于露台之上。风从两侧吹来，拂起我的衣角。衣衫下摆长流苏末端还钉有几个小银铃，随风轻轻地碰撞发出悦耳的铃声。
　　他轻快地站起，用清晰动听的声音说道，“你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正面听到六速儿说汉语，他说得字正腔圆，如果我闭上眼睛定会以为说话之人是一个纯正的中原人。我想起绯衣曾说过六速儿极好汉学，那么他汉话之好也应在意料之中。他此时身上的衣饰已大不同于我跟他初次见面时，眼前的他干净明亮，浑身洋溢着股股生气；一路的辛劳只在一瞬间便已奇迹般消失，他的双眸灼灼如夜华初升，清澈温柔地看着我。
　　我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六速儿的嘴角掀起好看的弧度，右手往身后一拂，道，“你过来看看，黑夜之中的流沙谷是怎么个样子。”
　　我缓步走了过去，他微侧着身子，示意我来到栏杆前。于是我和他并肩而立，透过浓重的夜色俯瞰脚下的景色。
　　我本以为他这样引导我必会是一片繁星点点的胜景，可是没想到呈现于我面前的却是一片昏黑，辽阔的黑夜与天际已不分界限，浑然一体的夜色里只余三两点摇晃不定的灯光闪现其间。露台之前的整片平地显得那般死寂与压抑，白日里所见的低矮民居此时空余淡漠的轮廓。若不是他在前指引，我如果猛然所见，也最多认为面前这又是一片广漠流沙。
　　我吃了一惊，疑惑地看向他。他并没有回看我，只是斜斜地靠在一片栏杆上，双手环抱于胸前，低声道，“看到了吧，或许我应当说你什么也没看到吧。可是你应当知道，在五十年前，这里曾经是多么富庶的一片土地。在我国的语言里这座城市叫布里乎扎，字面的意思就是流沙谷里的珍珠。”
　　他倾头向我，缓缓道，“昔日耀眼的珍珠今日却变成为黑夜里沉沦的死鹰，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的声音清冷，带着渗人的寒意，目光也咄咄逼人地看着我。
　　我心里没来由地抖搂了一下，随即镇定地答道，“我不知道这座城市的过往，如果你知道并且愿意告诉我，我倒是愿闻其详。”
　　六速儿轻笑一声，忽然伸出手拣起我鬓边的一缕碎发，轻轻张扬开手，头发寸寸地落回我的肩上。我皱一皱眉，身子向后一拧，避开他的手。他收回手，微笑道，“还有点脾气……好，看你一路上听话的份上，我是可以说给你听。但在说之前，先喝点这个。”
　　他一转身回到身后的石台前，伸手拿起一个酒壶，在面前的两个石杯里注满了鲜红的液体。他将一杯递到我面前，道，“尝一下，孔雀国有名的葡萄琼汁，昔日在元嘉可是一两黄金才能换一壶的。”
　　我伸手接过，看见他一仰脖就将一杯酒灌了下去，我只得举杯于嘴边轻呷了一口。只觉又酸又涩，滑入喉中之后才稍微有些许甜味，还有些呛鼻，我不由得做了一个鬼脸。他带着玩味的笑意看着我，伸手接过我手中的石杯连同他自己的重放回台上，又走回我身边，双目遥望着远方，长叹了一口气。
　　等了一会，不见他开口，我轻咳一声，道，“我猜这座城名的意思是比喻这里曾经非常繁华，哪怕是在夜晚，这里的灯光熠熠闪耀直比黑夜里的珍珠，对吗？”
　　沉默，我等得以为他不会开口说话了，他忽然道，“是，你很聪明……流沙谷里的珍珠历来为孔雀四大名城之一。东南西北都有一颗珍珠，可今天这颗南方的珍珠已被碾灭成尘，连尘土都被这里的流沙风吹得四面八方，再也聚拢不来。”
　　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忧伤。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周身的气息让我感到熟悉，只觉得这样静静在他身边听他说话，在明灭的烛光里感知他在我身边，就让我莫名地感到心安。
　　静了一会，他接着道，“我们现在脚下的这座露台，昔日里曾是冬宫的一部份。刚才你已去洗过温泉，当初选址在此建一座宫殿，就是为了方便国主与各皇族过冬时来此居住，故命名为冬宫。以前的冬宫前后纵横绵延八十里，各处殿宇极尽巧思……如今所剩不足当日十分之一。”
　　他伸长手臂，向前左右各划开一个大弧度，沉声道，“你可知道在五十年前流沙谷占地多少吗？由此向南再向东西北，周城全长达三百八十里，各路来往商贾莫不于此停脚，市井繁盛，不愧为我孔雀国四大名城之首，连昔日元嘉与大略驿使馆也长驻于此。可今日，”他的话语慢速下来，“只余这一片苍黑沉默。你必也想可知，珍珠尚且如此，其它的城池衰败那更不用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