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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伤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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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午后。
时达将薄薄的一张纸递到案上便随即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缄口不言地隐在阴影里。华罗拿起纸看了起来,既不快也不慢,只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看完,他移开目光沉思了一会,问道,“这是你这几天搜罗来的资料?”
时达忙上前应道,“是,我已动用所有暗线,这都是他们汇报上来后经我整理好的。”
华罗将纸紧紧抓在手中,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沉声道,“你下去吧,叫舍娜过来一下。”
时达应声是便退下了,只余华罗一个人静静坐在屋子里,他第三次将纸上内容又细看了一遍,霍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雪景,只是背负的双手却隐隐有些颤抖。
半晌,屋门吱地一声响,一股冷风扑了进来,带得脚下生的炭火盘子里的火星迅即地飞起又落下,舍娜便在此刻已走了进来。高挑丰满的身材,脸色白白的没涂脂粉,裹着大红的羽衣,未语先笑,“大冷天的,好在我没走远。怎么,又想起什么要紧事又赶着把我叫回来?是不是想着中午我给你做的鸭脯好吃,再让我晚上给你多带点来?”
华罗转过头微笑道,“你先坐下把大衣服脱了,我有些事跟你说。”
舍娜依言将外衣脱了,随手搭在椅背上,走到暖盆前挑张椅子坐下,仰着头道,“什么事,说吧。”
华罗扫一眼房门见闭得严实,知道时达定在外面守着,那是一个闲人也到不了跟前的。他走到舍娜面前在她对面坐下,竭力放缓语调道,“你听我慢慢说,别激动。你还记得主公的孩子吗?”
舍娜闻言一震,刚才一直带着的微笑渐渐地隐去,目光中一时悲喜交集,但慢慢沉淀下去只余悲凉,“他们……都已经跟着主公去了,我们当时都在场,亲眼看见的。”随即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华罗摇摇头,道,“是,我们当时都在场。三位公子一位小姐全都……”他的脸部有些轻微的扭曲,竟似又重见了那天的血光与刀影。舍娜伸出手轻按在华罗手上,传来的温度让华罗微定了定神,眨几下眼睛将那层幻影迅即地抹去,重又注视着面前的舍娜。
舍娜轻声道,“那些日子都过去了,不要再去回忆,我们现在就过得很好……”
华罗没等舍娜说完,便道,“可是还有一位小郡主,就是长湖公主所生的小郡主,她的尸骨我从来没有找到过。”
舍娜倒吸一口气,过了许久方颤声道,“可是你当时说他们全都……”
华罗点点头道,“是,没错,当时的情形根本容不得我细找。大殿之上全是尸体,可我记得很清楚,我只寻到了三位公子和一位小姐的尸骸,还有一个我没找到。我之前一直以为肯定是被其它的尸身压着了故使我寻不着,可是这么些年回想起来,总觉得隐隐不对。”
舍娜问道,“哪不对?”
华罗道,“我记得我当日入宫前曾在偏殿外听到叶妈妈跟侍女说过一句话,当时她走得急,我也没听真,只有几个字飘到耳里,”华罗看着舍娜,一字一字地道,“她是这样说的:拿几件衣服收拾了给郡主送去……你想,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如果小郡主当时就在殿内,叶妈妈为什么还要这样吩咐,她直接拿过去就行了。这只能说明,当时小郡主并不在宫内!”
舍娜颤抖着收回手,眼眶中泛起泪,轻声道,“这……这又说明什么呢,全是你自己的猜测而已。或许小郡主当时在花园里玩,或许她……总之这一切都过去了,主公一家都已……你为什么还要提这些呢?”
华罗眼中迅即升起一阵怒色,忍不住抬高声音,“你胡说什么!这些事情在我看来从来都似在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我从来就不曾忘记这些。我十几年来天天想着的都是如何为主公复仇,为我们的故国复仇!”看到舍娜痛苦的眼神,华罗叹了口气,放缓语调,伸出手将舍娜的手掌合在自己手中,轻声道,“舍娜,是什么让你的双眼蒙上了灰尘,是什么让你忘记了过去的苦难?你不要忘了我们现在的故国已经四分五裂,众小纷立,各自划地称王。我们的同胞年年岁岁进献着庞大的岁奉,还要处处被元嘉压制,这都是元嘉“赐”给我们的无上礼物!你难道要眼见着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下去,让我们的父兄世世代代为奴?“
舍娜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流了下来,沉默地低头看着华罗的手。
华罗激动地压低语调道,“让我慢慢说给你听,那个我们一直没找到尸骨的小郡主,我对于她长得什么样已经没印象了,但我记得非常清楚的有一件事。”他顿一顿,续道,“我还记得当年小郡主只有一岁的时候,我亲自带她到马场玩。她在马场上当着我的面被一块马刺撕破了嘴角,当时伤得很重,以至伤愈后小郡主的左唇角下方都留有一块伤疤。”
舍娜抬起头,疑惑道,“仅仅是一块伤疤而已,这天下这么大,有同样伤疤的人也在所多见。”
华罗笑道,“没错,我是知道有这样伤疤的人在所多见。可是符合她的年纪再是这样的人,这十几年来我却是只见过两三个。而且那伤疤外形特殊,只是在唇角处略微高起一块,这种外形又不是人人都有。”他又继续加重语气,“而且在小郡主的左耳后还有一块胎记……你不要忘了,小郡主身上流的是我们西域人的血液,即便她的母亲是长湖公主,小郡主的五官必定也会带有我们西域人的特点。\\\\\\\"华罗长吸一口气,缓缓道,“而且那个人……她的侧面长得又那么象主公……总之,这些外貌特点再加上我现在手里的这份资料,”华罗将手中刚才一直握着的纸递到舍娜面前,“这就足以让我一定要亲自去见一下这个人。”
舍娜伸手接过纸,颤抖着放到眼前,一目十行地看完,也不知道这上面的字是否真的进了脑子。她的脑海里只剩一片嗡嗡作响,心底里在默默地说:难道以前所受的那些苦难还不够吗,众多的人流了那么多血还嫌少?这是不是说一切又得从头来,这十几年平静的日子终究只是个梦幻泡影,使尽全力抓住的原来只不过是一场空,而转瞬之间又要回到从前那般没有止息过纷息的生活?
她蓦地想起某个遥远的日子,曾有个面目熟悉的少年,有着与几十年过往那样的相似轮廓。第一次见到他所带来的震惊她迄今没有忘记,那是一张调和了中原和西域人特色的脸。虽然年纪尚幼,那少年脸上的稚嫩多少柔和了面目五官的轮廓。中原人历来多有与西域混血的孩子,这些孩子长大后大多极其秀美。所以她清楚地知道,随着年岁的增长,那位少年必会出落成人中龙凤,在观人样貌这点上她是极有自信的。
可当日她将这事隐瞒了下来,她历来都是事无巨细都会跟华罗说的。可不知为什么,那天她见了那少年后偏就没有向华罗提一个字。或许在她心里已经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来逃避过去,尽量避免任何一丝能勾起过去的线索被提起,更别提有这样一个外形相似的少年出现了。不管这少年到底是何来历,她都不愿意再使华罗卷入这过往的漩涡中。
可现在她终于明白华罗的执着到底有多深,不单是对对故国的,还有对主公的。在华罗的心底里,其实是日日夜夜都在奋力地与过往纠缠吧!
她心底里哀叹一声,原来这十几年来所谓的平静只是偷来的,她错以为这些日子真的会持续到永久。现在她终于明白,她自己可以在心底里忘记从前,可是有人不能,而且还要强迫她同样地不能遗忘。如果命运的齿轮最终还是得转回到起点,她是不是注定只能被无情地被动地被卷入而毫而任何抗争的可能呢……
盛京皇宫内,同样也是午后。
萧含博感到有些目眩,他努力睁了睁眼,觉得身下的床褥已被自己出的汗湿了一半,身上是冰冷的黏腻。他勉强坐起,将一个软枕取来垫在背后,便已觉得眼前金星乱冒。怎么现在身体这么弱,他在心里暗骂一声,半阖了双眼微微喘气。
在这样半梦半醒之间,他的思绪飘回了二十几年前……
钱妃正色道,“你起来吧,无论你再说多少遍,在我面前跪得多久,我都不会允许你娶她的。”
跪在钱妃面前的萧含山急道,“母妃!您根本就不知道真儿是一个多好的女孩,我只求您见见她,听听她说话,您就能知道她的好了!”
钱妃叹一口气,道,“我怎么会不知道真儿这个人,你以为你这段日子来做的事就真没人知道?”
萧含山面色一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钱妃缓缓道,“你既然那么喜欢她,她的身世你也应当知道吧。不要这样看着我,难道你要告诉我你一点不介意?”钱妃哼一声,续道,“她的母亲本来就是元嘉降臣的一名妾室,流离战乱之中有了她。她父亲本就是一名地位卑下的小吏,却利用职位之便犯下通敌之罪。”
萧含山苍白着脸跪于地上一言不发,钱妃摇摇头,续道,“山儿,我很清楚你的心。可她是这样的出身,你堂堂一个皇子,将来凭着本事,我先不说大的出将拜相,便是一般的亲王侯王,可你若是娶了她,这在整个大略,你以后还有何立足之地?
“你自小便喜欢兵法武略,哪一样我不是求着皇上给你延了名师细心指教。你长这么大,你是什么样的人为娘心里清楚得很。你的抱负你的文才武功那是要献给朝廷的,你的雄心壮志难道就要为了这个女人而完全放弃?你也就忍心看着娘为你的一片心血皆付诸东流?
“你现在还年轻,区区一个女子你又何必太放在心上。而且我也不怕跟你说,你那个真儿,太子也很是喜欢……别这样看着我,不要又跟我说你不知道,装傻也不要装到娘面前来!
“她这般的出身,若说是一个普通女子,寻个平常人家嫁了就此平淡过一生也罢了。偏她没藉入宫又遇着你们这两个不长进的娃儿……娘都是这么年数的人了,什么事情没看过什么事情没经历过?
“山儿,放手吧。我也就实话告诉你,这大略整个朝廷所有为官之人,能娶得了真儿的便只有太子。太子日后是要登基做皇帝的,只有做皇帝的人才不怕因为她的身世而毁了前程。而且,你拿什么去跟未来的皇帝争?这点你都看不明白吗……”
萧含山一直跪在钱妃面前,蓦地伏下身子将脸隐在钱妃的裙袂里,肩膀急剧地起伏着。钱妃一面口里不停地安慰一面伸出手轻抚着萧含山的后背。他们两人都没有看见在那扇开了一缝的窗户后,立着一人。明黄的外袍,深锁的浓眉,萧含博已将他母子二人的对话全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