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小旋旋旋

101、释情

　　第一百零一章
　　刮来了一阵风，卷起地上一层薄雪，又纷纷扬扬地散下，将他的束发绢巾在空中吹翻了个卷。
　　我强迫自己仰头看他，或许这样眼泪就不会轻易落下。我一字一字地道，“燕儿死了……还有青竹和白莲。”
　　他皱了一下眉，眼光闪了一下。我继续道，“你记得燕儿吧，当时她在穆平，跟我一样的……”徐飞点点头，思索了一下，似是下了决心，看着我缓缓地道，“我应当告诉你了，我其实并不叫徐飞，我也不是元嘉人。”他打量一下我的神色，继续道，“我的真名叫萧翌飞，是……大略人。当日穆平城破……”他看我一眼，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
　　他终于说了，从城破之时满天火光之中，我就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徐飞到底是谁，他何以能隐瞒得如此之好？纠缠我这许久的问题我从来都没敢跟赵沁提过，那是缘于我内心当中隐藏的害怕与恐惧，至今日他这才当面与我道来，一边是恍然一边却是暗暗的心痛。我心里暗叹一声，垂下头帮他接下去道，“是你安排的那些爆炸。”
　　萧翌飞迟疑着，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臂，道，“我知道你现在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或许早该说给你听才好，可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或是在什么时候跟你开口……我们不是一国人并没有什么要紧，我母亲就是半个元嘉人。只要我们一起回去，求求皇……我爹，他一定不会说什么。”
　　我凄然道，“我不在乎你是什么人，你真实姓萧也好，姓徐也好，我只记得那个小九，在穆平城外等我从石场回来的小九。”
　　萧翌飞眼中登现喜悦，他手上用力，急道，“我知道你不会忘了我，我也从不曾忘了你。别说这么多了，快点跟我离开这儿吧！”
　　我摇头道，“不，不！你等我把话说完。”
　　萧翌飞迟疑地停下，专注地看着我，从我手肘处传来他手掌的温度，灼烧着我的血液，这热度再沿着血流传回到心脏，只热得我浑身都在轻轻颤抖。
　　我轻声道，“在穆平那天夜里到处起了大火，连县府都不能避免……”
　　萧翌飞脸上登现出痛苦的神情，他急道，“是另一些人没有听我的吩咐，我早就说过不准动县府一分一毫。当知道他们这样做的当时，我恨不得立时提刀杀了他们！后来知道你平安无事，我才放下心，但我还是将他们统统都打了个半死……”
　　我徐徐摇头，道，“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燕儿终究是死了，而且是为救我而死的。”
　　萧翌飞长叹一声，想将我揽入怀中，我摇摇头阻止了他，继续道，“她死的情状很惨，当时我就知道如果她没有主动跳出去当诱饵，那么我也会象她那样悲惨地死去。
　　“其实在那样的地方多死去一两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在战场上尸横遍野，处处都是杀戳。其实战争又是什么，你我两国争来争去，为了疆土为了所谓的国家，结果倒下的却全都是普通士兵的身体，失去的全是他们的生命。再看看我们这些普通的老百姓，我们又获得了什么，获得的只能是战争带来的创伤与毁坏。我真的很讨厌战争，讨厌这种无缘无故剥夺人性命的交战！
　　“但我……却并不恨你，即使我知道你肯定会与燕儿的死有关。因为我恨不起来，我甚至找不到理由去讨厌你，或是说讨厌大略。因为我知道，如果换过来，换成元嘉人对大略人，也一样不会放过夺去你们生命的机会的。
　　“就算我不恨你，可是每当我一个人静静地待着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那血腥焦臭的战争。我的心里就有一把小刀在不停地割着，不断地在提醒着我：你曾做了对不起元嘉的事。
　　“你能理解我这种矛盾的心情吗？一方面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无可厚非，甚至换成是我，我也会这样去做，也许会做得更狠更绝。可是我……我生于斯长于斯，我是元嘉的子民，而你……”
　　萧翌飞紧紧皱起眉，他再次想将我拥入怀里，我没有拒绝。我将脸贴在他前胸的衣襟上，听到他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我再次忍不住眼泪，任由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将他的前襟沾湿了一大块，方慢慢抬起头，注视着他的双眼。
　　“阿飞，请你允许我这样叫你。其实说这些大道理在我而言都是借口，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对于家国之分我看得很淡。你们大略人是人，我们元嘉人也是人，我们之间本就没有任何差别。可是，如果……如果我一直真心待你，那这些差别在我看来，根本就不值一提，我也根本不会在意……”
　　在听到我说前半段时，萧翌飞的双眼充满了欢喜，嘴角微含着笑看着我。待听到后半段，他的双眼冷了下来，嘴角的弧度也慢慢消失，他一字一字地问，“如果……你一直真心待我，如果……”
　　在我面前摆放着的是多么难堪痛苦的时刻，他的眼睛带着不置信的怀疑，急切地搜索着我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小心翼翼地生怕错漏了我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
　　我在心底里告诉自己，不能低下头，千万不能低下头！我要坦白地告诉他，如果我们彼此尊重并真心诚意相待过，那么就不应当有任何的隐瞒。如果在这时对对方任何的托辞或是欺骗，只会愈发加重自己的罪孽，那样怎么对得起我们曾有过的感情。既然这疙瘩是我结下的，我就必须有这等勇气去解开它。
　　“对不起，阿飞，我只能说对不起……”我仰起脸看着他，即便一再叮嘱自己要坚强，可是满心里的痛楚都纠结在一起，只能化为这样苍白无力的三个字。
　　“你……”萧翌飞的手上突然用力，我的胳膊传来的痛楚让我不自禁地畏缩起来。他突地一松手，将我掷于地上。我的手掌硌到了冰冷的地面，有丝尖锐的痛感从手掌心传来，雪化了的寒意从我的四肢一阵阵向上渗透。
　　萧翌飞立即痛苦地伏下身子，用手环着我，“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没伤着你吧，你没事吧……我真是……我真是太不应该了！”他的眼神是那般惶急，不安地将我的手掌拿起来放于眼前，细细察看是否有擦伤。
　　他急速地说，“是我脾气太暴躁了，我答应你我以后再不这样了，我刚才真是昏了头才会那样做。你不要生气，我再不敢了，你千万不要生气啊……”
　　我含泪道，“不，阿飞，你别这样，我没有事，请你别这样了……”
　　他抬起头，将我的手放于他胸前，另一只手抖索着伸出来摸我的脸，含着哀恳的眼神，“尘儿，咱们不说这些了，以前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要再理会。我承认是我不好，我不该扔下你独自就离开。但我真的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我是为了能够保护你才会选择这样做！来，不要再说曾经发生过什么，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们就可以重头来过，就象以前那样！”他的手停在我的鬓边，将我的一绺碎发拨于耳后，轻声道，“我的尘儿又长高了，也变得更美了。”
　　我泣道，“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你……你再不要这样说……是我，一切都是我不好，真对不起……”
　　在我的泪眼中我看到萧翌飞的表情渐渐冷凝，原来那样心痛焦虑的表情慢慢开始冻结。他的眼中闪出灰色阴冷的光芒，嘴唇抿成一条线，额头上隐约有青筋在微微地跳。
　　雪继续无声地落在我们中间，我半伏于地上，他半蹲于我的面前。倏地他站起身，隔了一会用冷淡的语调问，“那么……那个人是谁？”
　　天空还是那样阴霾，四周除了轻微枝叶被积雪压得发出的哔啪声外再无一丝声息。我看着朵朵雪绒慢慢浸入地表，在我指尖轻微地打个旋便消失不见，而萧翌飞的声音却比这冬天更冷，“是……那个姓赵的人吗？”
　　我垂下头，心里又是害羞又是难过，怔怔地说不出话。
　　我看不到萧翌飞的表情，他隔了一会道，“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他，还果真是他！哼，你真……”他顿了一顿，续道，“他的确是元嘉朝中我惟一敬佩的人物，也正因为此，我才百般乔装到他身边。不过，你若只凭自己的想象去与他相处，只怕你……”
　　他突地打住，蹲伏下身子，伸出手扶住我的肩头，强迫我抬头看他。他道，“尘儿，我现在不想跟你说太多，你以后慢慢会知道我才是这世上最真心待你的人。我只希望你不要被一些表面所欺瞒，很多事情你现在并不清楚，我也来不及跟你细说。
　　“记得去穆平的途中吗，我们两个都是过一天算一天、从来不知道明天会是怎样的人。可我们两个人还是走在了一起，我从来珍惜的都只是那样的你，不管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人，至到如今仍是如此……”他停了下来，思考了一下，续道，“总之，你要跟我走，这样你才不会后悔！”
　　我听得一头雾水，浑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但听到他提及那段相识的过往我便倍感心酸。眼见情势紧迫，他已欲伸手将我扶起来，我心中大急，猛听到有人喊道，“谁！是谁在那！”
　　阿飞回身一瞧，再回头看我一眼，“记住我说的话，我会再回来接你的！”他猛地将我向怀中一拉，抱了我一下，我只觉得一阵眼花，一个青影便翻墙而出了。
　　从远处奔来两三个亲卫的身影，一边大喊着我的名字一边渐渐奔近，我犹在他离去时给我的那个怀抱的温暖中怔忡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