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0、梅花 ...
-
上京郊外檀香山上的孤云寺是一座并不起眼的小庙,它远离山下那条热闹的墟市长街,冬日里只有白雪与它为伴。
小素对于我选择了这么一处所在来进香颇有微词,但拧不过我的坚持也只能来了,况且我还许她回府时可以再在墟市上好好逛一逛,她便答应得更是爽快。吕姬说身上不舒服也没有来。
檀香山上有最出名的是皇家寺院万山寺,据小素说那里真是金碧辉煌,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京中显赫的达官贵人均爱到里面许愿还愿。所以无论什么日子都是香火鼎盛,更别提每月初一十五这般上香的好日子。
而我们一行十几人沿山路行来,随着山路渐远渐远,四处白雪皑皑,人迹亦是逐渐稀疏了。
待行到孤云寺,面前素净的院落猛地一看倒会让人顿生错觉,只以为是哪个普通乡绅家的外院。一般灰扑扑的围墙,毫不起眼的匾额题字,几枝探出墙头的枯枝。四下里静谧无声,只有雪花簌簌而下。
方丈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老”和尚,须眉皆白,穿着很旧很干净的僧衣。他只是在我们进香时出来站了会,收了香资后合什回礼便低着眉离开了,始终没有向我们说一句话。
留下来接待我们的知客僧是一个中年和尚,但他并没有太多那种油滑市侩气息,反倒显得有些拘谨,并为刚才方丈没有跟我们说话显得有些歉然。他很小心地问我是否要在寺里用斋,我本来是不想,但看到小素一脸渴望的样子,便也点头应允了。
大殿很干净,点着不多的蜡烛,冰冷的地上只散着几个半旧的垫子。我突然想一个人静一静,便让小素他们自便,自去寺里到处游玩,知客僧便引着他们下去了。
如来的面容很慈善,永远是半眯的狭长的眼,四下流转的眼波似是看了太多又似什么也看不见。我顺着大殿往里走,通过一个窄小的门,再经过长长的回廊,便走到了一个较小的内殿,我发现这里的墙壁上竟然画满了罗汉图,众多惟妙惟肖的图像层层叠叠地绘在壁上,摆出了各种姿式。而更让我惊奇地的是,这间内殿里供奉的竟是地藏王菩萨。
与一般所见地藏王凶狠的面容不同,这尊塑像雕刻得线条柔和。他微翘起的手指头微微探向前方,似是指着面前向他跪伏的一众鬼怪,面上竟是一副悲悯的神情。
我在这间内殿中留连了很久,方才起步向后院走去。
户外是耀眼刺目的雪白,灰瓦遮挡了一部分的雪光,小径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已积有薄雪外没有一片落叶与枯枝。院中有一水井,旁边整齐地放着两个水桶,水桶边上还简易地搭了个晾衣的架子。
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有些过份。我裹紧身上的大氅,除了手足有些冰冷之外,身上倒是暖和的。很久没有这样可独自享受安静的时刻了,脱离开府中的琐事,不必再计较几家店铺的得失利益,只有这刻才是完全属于自己。我很慢很慢地沿着小径往院落深处行去,竟奢侈地希望可以这样一直一直走下去。
我看到了几株梅花,开得琉璃晶莹,依稀可辨的是淡淡的梅香。果然是梅香吗?我不能确定。我只是地站在梅枝下,细细地看着花枝上的美丽。我突然想起,如果小素在这儿,她一定会劝我折回去供在瓶里。想到这,我不由得微笑了起来。
突然间我觉得周围有些异样,似乎有人就近在身旁。我警觉地抬起头向周围打量,四下里依旧是纷飞的雪花。但透过那层雪花,越过那层半透明似的帘障,在远处那株老树下,站着一个青衣人影。
我没有惊叫出声,也没有惊慌失措,这么些年来养成的警觉,在这一刻却一点也没有产生让我逃离现场的冲动。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着雪花打湿我的睫毛,湿润我的双眼,让我模糊地看着眼前那个人。
他慢慢地走上前来。乌黑的长发用一条长绢紧紧地扎在头上,清冷的面孔仍然那样英俊,分隔的岁月让他显得更加沉稳,眉目间多了一种我看不清的情绪,或许那隐隐的竟是种杀伐决断在内?
他穿过雪花,踩过枯枝,轻微的哔啪声响在他的脚底。他来到我面前,低下头看我。我长高了,仰着头安静地回望着他。此时心底里百转千回,时间洪流滔滔而来,涓涓而去,将记忆的堤岸冲刷得参差不齐。
雪落在他的肩上,茸茸地铺了一层,他眼底闪过痛苦而快乐的光芒,一把将我拥入怀中紧紧地搂着。
我闭着双眼,闻到他身上寒冷的味道,他呼出的热气喷在我的耳边,麻麻痒痒的。他双臂紧紧环着我,生怕失去一件极宝贵的东西似的不肯轻易松开,勒得我有点气喘。在刚开始时我还紧绷的身体,慢慢在他的温暖的怀里松懈开去,由最初的抵抗不顺从变得渐渐依偎向他。
徐飞,他是我第一个真心相待的人啊……
他的温度透过身上的衣服缕缕传递了过来,隐约可以感知那纤维之下的肌肤。那热度先是微微的温,继而是灼热。
心底里的一□□惑突然对自己说:往昔是什么?过去又算得了什么?那一路的艰辛,寂廖高楼上遍撒的月光,危城之中漫天的大火,满是烟尘、叫嚣混合着鲜血的过往,嘶叫着从我耳边奔过,将心底里曾有的猜疑与不安已撕得粉碎。
到这一刻我才发现何谓情之深种。我曾以为或许在有生之年再见之时我会逃离,会充满戒备地疏离,或是如陌路人似的淡忘,只是我不知道原来有沉静之一词。记忆如水沉坠,澄静而坚定包融我于其中。温暖地洗刷着那些被猜忌啃啮出的伤口,轻柔地劝慰我:忘了吧,忘了那些吧……
或许我只是有那么一丝舍不得挪开脚步,或许我只是不够坚定还贪恋着从前曾有的欢愉,或许我只是来不及思索便被他揽入怀中。
耳边渐渐噪声安息,余音远远淡去,只余下四周现实里轻微的雪落声,寂寞如斯,清冷如斯。微微雪珠颗颗消融入暖怀,合着他喷出的热气,在我脸上轻盈拂拭。
“跟我走。”他没有放松环抱,下巴坚硬地抵在我的肩上。
他还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便一仰头,松脱开环住我的双臂,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来,往这边。”
“……不……”我只是轻轻地一挣,脚下还是被带着往前奔出了两步。
徐飞霍地转身,他眼中精光暴长,只是那么一瞬便迅即掩去。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想向我脸上探究出什么。只一转眼他轻笑道,“你不用担心其它人,他们一时半会发现不了。我的马就在半山,路上还会有人接应。只要加紧脚程我们很快就能进入……”他忽地住口不说了。
我忽然觉得喉中有些哽咽,眼中泛起的泪光模糊了视线。我竭力强压下心底那缕温柔,坚定地说,“你要说我们进入什么地方?是要离开元嘉吗?你离开了这么久,难道你就不想为当时发生的一切说些什么吗?”
徐飞转过身面对着我,他眼神灼灼地停留在我的脸上。他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发现他脸上已有风霜之色,棱角已不复当初时的清润,而是更多了一份线条分明的凛然。他握着我的手坚硬粗糙,我已感到有厚硬的茧块磨擦着我的皮肤。到底这段日子他去做什么了,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有威严,是什么经历让他周身突然散发出非同常人的光芒?
他深邃的眸子里情绪波澜壮阔,等到终于沉静下来,他道,“我是有一些事情瞒了你,但那都是不得已。自穆平分开后我一直派人跟在你的身边,你所发生的事我都知道。我现在终于有能力可以保护自己珍惜的人,所以我来寻你,跟我走!”
他手上用力,一把将我拥入怀里,下巴抵着我的额头,轻声道,“记得我们曾有的约定吗?在穆平,那夜的月光,在我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他顿了一顿,“我们走,回到我的故国去。我已经用自己的实力和鲜血证明了我的地位,我不必再象从前那样依靠别人的力量保护自己,我可以让你活在万人之上,我会给你一切的尊荣华贵……”
我肆意流下的泪水让他震惊地住了嘴,他伸出手掌笨拙地擦过我的脸颊。我摇头哭道,“不,我要的不是这个,你知道的,我从来要的都不是这个……”
他俯下头,低声带着宠爱道,“好,你不要这个,我知道的。那咱们什么也不要,只要能在一起便已足够。来,跟我走……”
我急促地用手去推他,“不,不要……”
徐飞吃惊地站直身子,他眉目间有一丝怒色,但迅即便是痛楚及茫然,他蹙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他身后的红梅开得那般娇艳,映着一抹冷墙,白雪琉璃世界中的如雪胭脂,一点点晕开,极似心底里裂开的伤口迸出的滴滴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