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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苦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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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魂梦长,塞雁音书少。
边关从来都是苦寒之地。
大略国君十七岁登基,至今已在位十年,国力逐步强盛,颇有向南扩展之意。三年前元嘉八郡叛乱之际,大略趁机挥军南下,一举攻下元嘉十城。明正帝平八郡之乱后,始以和亲作为条件,与大略签置边关协议,将当日失守十城换回其五,穆平就在其一。
随后三年,明正帝大举革新,朝廷上不断起用新人,且大力升迁武将,边境重镇也逐步增兵囤守。大略原是游牧民族,向来觑觎元嘉的富庶,五城自是填不满它的胃口。近年来也是不断派出散兵游勇对元嘉边境进行骚扰,双方小战不断。
穆平向来为边贸重镇,城外就是黑乞儿山脉,山顶白雪终年不化,其绵延百里,就象是一座自然屏障,将元嘉与大略分隔开来。穆平久经战乱,外城墙早已破损不堪,虽其身后就是伦固巴峡谷,造成其易守难攻之势,修城之事却是已迫在眉睫。
自明正帝六年始,朝廷已着手征调全国七十万民役修筑边关城墙。征调令一下,全国一片悲苦。有钱者自出钱买人顶名,无钱者惟有洒泪告别父老乡亲,无钱但有勇者,往往会在押送途中逃跑。再加上路途中往往有民夫死亡,为了不被上司责罚,因此常有押解官兵者与土匪勾结,以贩卖人口充民役之数。
我就是被贩卖到穆平修筑城墙者之一。
修筑城墙就是因地就材,石材全从黑乞儿山开凿,用人力挑回城外,再由工匠修整成块块大石筑起新的城墙。工种大致分为三类,修筑城墙非得由技术熟练的人来做,这往往就选择那些征调前就是做泥水匠工作的人;挑运工是最累也最苦的,一般由最为身体强壮者担任;一般身体较差的,就是到黑乞儿山下的采石场里开凿大石。
我和李空的身量板只能是到采石场里工作。
天还没亮,每人只有一碗清水,我们一大群人就上路了。约摸走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采石场。
此时天已发亮,采石场位于山脚下。在远处看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临近了一看,只见眼前一片大坑,足有两个甘水镇那么大,处处散乱堆积着大小不一的石块。坑的左边是一片峭壁,壁上已是灰白一片。从峭壁顶上垂下来许多条绳子,我后来知道那是用来绑在人的腰间,好方便吊人下去采石。
工作程序是这样的:由熟练的民夫先爬到崖顶上,在腰间绑好绳子后,拿着工具由人吊到山崖的中段,然后选择较为松散的位置开凿,待较为松动后,由崖顶传下黑药粉,点燃火线,就可以炸下一大块整石。再由地面上的其它民夫凿成较小的石块。
这种工作很危险,在崖壁上有人工作时,是不允许有人立在崖底的。但大多数人的工作只是就近向较矮的石丘开凿出石块,磨掉棱角后再交与搬运者运回城里。
我和李空都瘦小,接收我们的工头看到我们的身材后相当不满,骂骂咧咧了几句,随手给了我们几把工具,就领我们到了位置较远的一组。
这里是以十五人为一组,每一组都是年长者为组长。每天都得完成一定的工作量才可以回营吃饭。一组完不成,其它组都得等。
我们这组的组长是个老头子,一双眸子灰蒙蒙的,满脸的皱纹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年纪,背已经开始佝偻。工头将我们交与他手上时说,“老丰头,这两牙子就归你们组。”
老丰头只抬眼看了一下我们,就低下头继续跟石块较量了。
他不发一言,也没示意我们做任何事。但我还是学着他的样子,挑出一把锤子和一把凿子,开始摸索着敲击石块。李空见我这样也立马学着做起来。老丰头往我们这里望了一眼,依旧不吭一声,不说对也不说错。
同组的其它人年纪都比较小,身上的衣服都蒙上了厚厚的白灰,早看不出原先的颜色,都是不发一言地在干活。整个采石场里弥漫着叮叮当当的铁器声,挑夫有节奏的呦喝声,工头不断的打骂声。
炸石头的场景并不常见,据说黑药粉昂贵,工头常常会囤积起来再以商人之名转卖给军队,开采崖壁上大石的工作,一般全是用手工开凿。也就因为此,常常有民夫从崖壁上摔下来。
我和李空都是新手,抡起锤子经常砸不到点上,如果不是直接敲在石头上,就是砸在自己手上。我都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失误了,刚一锤子砸在石头上,一小头目就从旁走过,他抬眼一瞧,一抬手,啪地一声,狠狠一鞭就从我的左肩膀抽到了腰侧。我痛得浑身一抖,马上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他骂道,“你这是砸你***啊!砸坏了锤子从你工钱里扣!你个***的,死样活气,干个活都不会,要不趁早你就躺倒见阎罗王去,谁在这把你当菩萨来供!”
又是一抬手,啪地一鞭抽在我的手臂上,鲜血立时从破了的衣缝处渗了出来。
他仍觉得不解恨,又一抬手,还没等鞭落下,老丰头突然冲了出来,拦在我身前,“军爷,您就饶了他这次吧!这么点大孩子,谁没有过新来的时候呢!”
老丰头也算是较有年纪的人,那个小头目犹豫了一下,收回鞭子,“得,看你这死老头的份上,我就饶他这回。下次再让我见到,连你我也抽了!”骂完迈着八字脚又向另一组走了过去。
我低声道,“谢谢!”
老丰头也不转身,微佝着背,又走回他原先的地方继续磨起石头来,神色漠然得仿佛刚才那两鞭从未发生过。
见此情景李空的眼睛里早就布满泪水,张着嘴想说什么。我轻轻向她摇摇头,拿起工具继续小心地锤打。
日头已是越来越高,鞭痕处被汗水浸透,又辣又痛。我左手的虎口已经被震得没有任何感觉。我只是麻木地一下又一下地击打,一丝血丝慢慢地从左手虎口处冒了出来。
我知道我不能停下,从周围不断传来的鞭打和喝骂声,我知道我们被看管得很严,动辄得绺。自从我被老丰头维护了一次,那个小头目一个上午倒是再没打过我,而我们同组的另两个年轻人都被打了。从他们的态度上来看,似已习以为常。被鞭打、被羞辱过后继续默默地干活。
午饭是每个人巴掌大的一块饼,这饼看不出是用什么料子做的,咬在嘴里渣渣地,什么味也没有,还带着石子。我每一口都是非常小心地咬下去,在嘴里检验过了没有石子后,合着唾液慢慢化了再吞下肚。
吃过饼,只有短短的一段休息时间,这时大伙都坐在地上,垂着头,相熟的聚在一块低声说些话,再互相检视一下伤口。手臂上的伤痕我看过了,用袖子紧紧压着就可以止血。但腰侧的伤却没法处理,只能任由它灼痛。看守我们的士兵都回到搭的棚子里,自去吃他们自己的午食。等到他们吃完,就会走出一两个士兵赶着我们继续开工干活。
我发现惟有午饭过后这段时间是可以稍微偷点懒的。吃过午饭后,有好几个士兵都待在棚子里躲避日头,东倒西歪地打个瞌睡,在场内来回巡视的人就少了,这时很多民夫也开始装模做样起来。平时可以抡两下的,减到抡一下;本来可以扛三块的,现在变为扛两块。我则是趁此机会偷偷从衣脚边撕下一条,厚厚地缠在左手虎口上。等我缠完后,一抬头,看见老丰头正看着我,眼光里透着赞成的意思。
临近傍晚时,看守的士兵们睡够了,又开始耀武扬威地满场子转,大声喝骂着我们,他们彼此之间开着下流的玩笑。干活的人也因为临近一天苦工的结束,而显得有些兴奋。一天的时间里,也惟有此时所有人的情绪稍微高了些。
太阳落入西边地平线一半后,才听到有人大喊一声,“收工!”哗啦哗啦,工具掉地声音。吊在崖壁上的人也由崖顶上的人扯着绳子慢慢吊了上去。
“把工具归到原位放好!龟孙子,跑什么跑,赶着投胎么!”
“不把工具给我放好,别想回去吃饭!”
“清点人数!”
“排队!”
我们踩着最后一丝光亮终于回到了城里,全身无一不痛,从头至脚都蒙上了一层白灰,和着汗水,随手一搓都是一白色的泥条。
整个军营里晚饭时分是最热闹的,驻扎士兵的一边都烧着火,人声和马鸣声处处可闻。我们则是依次排队领我们的晚食,那只是一块跟中午一样的饼,每个帐蓬还分到一壶水。
领到饼后在走回帐蓬的途中,我忍不住拿眼睛偷偷瞄着周围,看看有没有小九的影子。我不知道他叫什么,自从我们入城以来,我都再没见着他。想着一路上他为我做的一切,心里禁不住暖暖的。
呵,看到了。
民夫和士兵住宿地中间是由木制围栏分隔开来,小九此时正背靠着围栏。我知道他其实是侧着身的,只不过为了显得不那么明显,故意做出背靠围栏的样子,他的耳朵警觉地听着身后的声音,略为焦急地用手轻轻敲着护栏。我故意放慢了脚步,在我准备经过他身后的时候,他猛地转头,我也正好抬眼向他。还是那张清秀的脸,一脸的期待。可是只一瞬间,他的眼神就由最初的兴奋激动变成了震惊、心痛和愤怒。
我轻轻向他点点头,忙垂下头,一步也不缓地走了过去。我注意到他的服饰已跟押送途中的不一样,衣摆处多了道金边。可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做,什么话也不能说。待进得帐蓬,我才好不容易呼出口长气,心里就跟藏着一只小兔子似的,砰砰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