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旧事难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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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眼下的天光已经变得有些灰暗，象征着落日的余辉从茂密的树丛那边照射过来。被斑斓恍惚了双眼的枝叶在微风中静静招摇着，居然就形成了一片金光闪烁的画面。任再秋用手掌过滤着阳光的线条，眯着眼睛看着那边被阳光勾勒出漆黑剪影的鸟雀们纷飞着回到茂密树丛间的家园。
“哎——真好啊——”他轻声说出感叹似的话语，语调却显得颇为悠闲。
“再秋！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快些回家了！”一边站在河岸上的母亲抱着满满一盆的衣物，有些责备的冲还站在溪流中的男孩喊话。
“啊啊啊，知道了，马上就上去。”任再秋知道再这样站在溪水里，一定会招致母亲说出更多责备的话语。他慌忙的向着岸边迈开步子。
盛夏里的溪水带着来自地下的清凉，连那叮叮咚咚撞击着石头的声音，都凸显出与炎热不符的凉爽。任再秋踩着湿滑的河底卵石走了两三步，却好像注意到一边的什么一样，好奇的回头去看。
“你还在看什么啊！”岸上的母亲愈发的焦急，家中还没有做晚饭，任再秋再这样在这里耽误时间，一家人晚上都会挨饿。
“妈妈，那边是什么？”任再秋疑惑的冲着森林的方向伸出手，他漆黑眼睛中的疑惑就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应该存在的稀奇生物一样。
但是在母亲的眼睛中，那边只是愈发安静且深沉起来的森林，一条活泼的小溪正从森林中欢快的流淌出来。母亲完全不懂自己这个儿子在说些什么，她看了看森林的方向，又看了看满脸好奇之色的任再秋。
但是终究不知道说些什么。
“妈妈，那边，你看到了吗？就在那边啊，在溪水上面，停着一朵红色的云啊！”
***
这件事就算时隔三十年，任再秋已经长大了很多，却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昼夜交替的黄昏中，那停靠在溪水上的红色的云朵，是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的古怪生命。
虽然因为这样的事情被村里的人评价为“古怪的孩子”，但是任再秋丝毫没有觉得自己那个时候是看花了眼又或者是出现了什么古怪的幻觉。
“黄昏总是能看到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吧”，任再秋总是拿这样的理由敷衍着自己，“古书上都是这样说明的”。
但是那朵红色的云彩到底是什么，任再秋一直想弄明白这件事情。
后来任再秋出国留学，回来以后在当地的镇子上开设了唯一一家现代医学院。前来到他这里看病或者做手术的人，任再秋都会好好的照顾他们。因此任再秋的口碑在当地也是好的出奇。
成为一个人人信赖的医生当然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任再秋觉得最少自己对社会有了那么一丁点的回报。但是，那朵红色的云，任再秋再也没有见到过。
就算偶尔听说哪座山谷中升起带颜色的云彩，任再秋追过去的时候也只是看到蓬蓬勃勃的大片水汽浩浩荡荡的盘旋在谷底，那些沉重白云的颜色，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色彩。
任再秋继续在这个小镇中生活着。
小镇的位置正好处在三国交界的地方，这里山谷众多，沟壑纵横，现代化的公路很难修建到这里。因此小镇上每天都会涌来各个地方的马帮商队。小镇虽小，但是也因为这些源源不断的鲜活生命而显得生机勃□□来。因为能掌握不同地域的知识，小镇的形制在外观上看起来更加接近现代化。相比较深山中的某些村镇，小镇的存在就好像一盏指引的路灯。这里设置有现代化的图书馆，甚至还有一两间提供人们休闲的沙龙。
生活在这里变成了一件惬意而愉快的事情。
***
因为选购的药材出了一些问题，任再秋打算去临近的大城市里亲自采购一次。临走的时候也对那些在自己医院中学习知识的学生们嘱咐了该办的事情，但是就在任再秋到达大城市之后，却收到了来自自己医院的电报。
电报上说，镇子里一家驿站的老板，深夜忽然爆发急症。医院里的学生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病症，除了谨慎的开出了一点止疼药之后，他们无从下手。
从深山里的镇子到大城市需要走两天两夜的时间，任再秋忽然觉得事情变得严重起来。
他的性格是绝对不允许有人因为病痛而受到折磨的。任再秋匆匆将要选购的药材写下来交给信赖的药房老板，嘱咐他置办好这些药材之后交给路过的马帮。任再秋就匆匆赶回了镇子里。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情况是，当他赶到那间驿站的时候，看见驿站老板的女儿正在驿站中忙忙碌碌的工作，而她的父亲正坐在一边休息，从气色上完全看不出是有急症的样子。
“啊，您说爹爹吗？已经没有事情了。”
因为疑惑而询问了驿站老板的女儿，这个扎着麻花辫子，脸上生着细小雀斑的可爱女孩颇为欢快的对任再秋说着。
“那天晚上您不在，可真是吓死我了。半夜的时候爹爹忽然说胃疼，疼的满头都是汗。我跑到您的医院，可是您的学生们说您去市里了。我那个时候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女孩给任再秋倒了一杯热茶。
“您的学生给我开了一些简单的药，说是先缓解一下病症。我拿着药急匆匆的赶回来的时候，大概是因为我的声音太吵闹了，当晚住在这里的一位客人被吵醒了。”女孩也坐下来，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对陌生人的淡淡感激，“那位客人大概是从那边国家来的，白头发，蓝眼睛，很少见呢。而且，还是一个女人。”
“女人？”任再秋不可思议的皱起了眉头。像是那种从外国来的探险家，任再秋也是见过的，那些高鼻深目的外国人通常会带着一个当地的翻译，在这片他们时代生活的深山中寻找着他们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奇妙生物。
但是这样女性的探险家，任再秋还是第一次听说。
“是啊，是个女人呢。本来她来的时候我也没在意，但是那阵子把她吵醒了。她大概是不太高兴吧。她的声音很沙哑，她问我发生了什么。我那个时候很着急，只说是爹爹生病了，找不到医生。然后我就拿着药给爹爹去吃，但是那个女人跟过来了。”
“她说，那些药不过是一些简单的止疼药，吃下去也不会管用。她说她是医生，如果我不介意的话，她想帮我看看爹爹的病。”
女孩说到这里的时候，任再秋觉得自己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靠的故事。那些游走在这片土地上的赤脚医生，手里拿着那些莫须有的神怪之书，将病症与灾祸全部说成是上天的惩罚，需要用各种稀奇古怪的药引乞求安康。最后，他们会赚走贫穷人家中为数不多的钱财。任再秋小的时候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就因为这样，他才不顾一切的要出国学医。
任再秋的脸上升起一种淡淡的不信任，他喝了口茶水，示意女孩继续说下去。
“您知道我开始也是不信的，但是爹爹那个时候已经疼昏过去了。我想再这样下去，会发生不可想象的严重后果，便叫那个客人给我爹爹看看病。”
“她说是急性胃炎。我也不懂这些。她先给爹爹打了一针药，随后又给爹爹开了药，让我拿着药方去医院抓七次药，吃过之后如果还不好，再让我带着爹爹找您去。随后她就回了房间继续睡觉去了。”女孩说道这里还有点后怕的皱皱鼻子，“我马上带着药方去抓了药，回来给爹爹熬药喝了一次。谁想，第二天早上爹爹就好了很多。那个女人又来看了看爹爹，然后说，爹爹已经没事了，药要继续喝下去，不要干体力活，调养几天便能好。”
真是个……古怪的女人！
任再秋听到这里的时候，不可思议的神情更重。
依照女孩的描述，这个女人应该掌握着大部分的现代医学和古老中医的知识，应该是有着很深医学素养的人。但是，依靠着这些知识，明明能坐在医院里的她为什么会选择赤脚医生这种让人万分不信任的职业？任再秋完全搞不懂这个女人的状况。
但是平白的，他想见见这个女人。
“啊，您想见她吗？给爹爹看完病之后的那个下午她就走了，她说去附近的山上转转。不过她有说会回来。她说她的烟袋坏了，想要在赶街的日子里买个新的。”
【二】
小的时候，在斑斓的夕阳里，任再秋看见有一朵红色的云朵，停靠在他面前的溪水里。
这件事就算说出来，也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为此，任再秋在村人们的眼中反倒变成了一个“古怪的孩子”。
但是，就在他看到那片红色的云朵之后，村子中开始流行起古怪的病症。
人们的身上生长出只有他一个人才能看见的古怪红斑——这些红斑的颜色就同那朵红色云朵的颜色一样。产生红斑的地方最终会变成一个个臃肿的水泡，这些水泡破裂溃烂之后，会有红色的云朵从伤口中升起。
这种景象是任再秋小时候的恶梦。
虽然他并生上这种怪病，但是恶梦里的自己，全身长满了这种古怪的红斑。
很多次，他都从这样的恶梦中大叫着惊醒过来。
直到最后，任再秋最小的弟弟身上，也生出了这种红斑。
惊恐的任再秋不想让家人知道弟弟身上的病症，但是找不到治疗方法的他，最后只能将这件事告诉了家人。
家人惶恐，但是村子中并没有可以信赖的医生。任再秋的父亲赶了三十里的山路从镇子上请来了当时最好的医生。
但是医生开出的古怪药方让任再秋开始迷茫。
中药是要有药引的，那个医生开出的药引需要两条正在□□的蛇。
迷茫的任再秋并不相信这个医生的药方，他恳求父亲不要去找这种古怪的药引。但是已经心急火燎的父亲并没有因为任再秋的阻拦而放弃寻找。
药引最后找到了，但是父亲也丧失了三根手指。
弟弟的病终究没有好起来，这种古怪的红斑最后将弟弟变成了一滩溃烂的肉泥。
从那以后，任再秋再也不相信这个国家的古老医药之术。
他用功的在村子里读书，之后又上到了县城中的国中，进入大学之后，任再秋苦读医学，并且终于找到了出国留学的机会。
但是无论任再秋查阅了多少书籍刊物，他都没有查到有关这种古怪红斑病症的记载。想要解开心中疑问的任再秋询问了他在留学期间的导师。这位长着大胡子的德国人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他并没有给任再秋任何的解答，反倒要任再秋将这种病症的临床病症说给他听。
虽然导师答应他会帮他在更加古老的书籍中寻找相似的病症，但是任再秋一直没有等到导师的答复。而这种古怪的病症，任再秋也没有再在任何地方见到过。
就好像老天徒然为这个村落降下一场灾祸，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任再秋却忽然想起自己看到的那团红色云朵。
想要再次找到那团云朵的愿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的强烈，但是已经在镇里开设了医院的任再秋发现，留给自己的空余时间没有多少。
那团红色的云朵，渐渐成为任再秋一个解不开的心结。
***
这个镇子里的赶街在这一带是比较出名的，因为商品齐全，因此也会吸引更远地方来的人。一旦到了赶街的日子，任再秋就算再忙也一定会抽出半个小时的时间同赶街来的山里老农聊聊天。
这些来自大山的居民，有些还说着任再秋完全不能明白的少数民族的语言。
想要从他们那里得到货物是其次，任再秋想知道他们是否有人见过红色的云朵。这是任再秋因工作繁忙，却又想要得到信息的唯一方式。
但是今天，除了询问这个必须询问的话题之外，任再秋还想要知道那个异乡女人的下落。
“啊，您说那个女人啊，她确实在我这里买了一个烟杆。”卖烟杆的老妇人，背上的背筐里正睡着她的小孙子，“看起来她也不是什么有钱人的样子，选了个最便宜的烟杆就买走了。我看她啊，是去图书馆看书的样子。”老妇人指了指山坡上图书馆的方向。
任再秋从地上站起来，冥冥之中有一种错觉，他能从这个女人身上得到一直想要的答案。
图书馆的铁门是从西欧运过来的，从生产地到这里一共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铁门刚装上的时候，镇子里的小学老师还颇为自豪的带着镇子里的学生来参观这扇铁门。
“这可是外国最先进的铁门哦！”小学老师自豪的说着。
但是对于留学归来的任再秋而言，这种铁门已经司空见惯。
图书馆的大厅里摆放一些赶街人的物品，这些深居山林的人们，通常会在赶街之后的一两个小时到这个图书馆来翻越书籍。书籍中的知识对他们来说，就好像沙漠中的雨水，珍贵而珍惜。
“您说的那个女人刚才来过”，咨询台的年轻姑娘说着，指了指放在一边的木箱，“那是她的行李，她刚刚说，要看一些人体解剖学方面的书籍还有最新的报纸……现在她应该在医学书籍那一边吧。”
知道她在这里的话，任再秋不由得吐出一口气。
镇子里的图书馆虽然不比城市里的图书馆大，但是三层的楼房也足够不熟悉的人寻找一阵了。好在任再秋对这里的图书摆放早就了如指掌。很快，他便走到了三楼存放医学书籍的地方。
医学书籍存放的地方距离阳台很近，任再秋看了看敞开向阳台的落地窗，徐徐的微风吹得乳白色的窗帘一阵轻微的拨动。
但是三楼并没有人。这个楼层摆放的书籍本来就少有人过问，哪怕就是有一个人在这里，也一定会被轻易发现。任再秋抓了抓头发，他打算去楼下放报刊的地方再找找。
报刊放在二楼靠近楼梯的地方，所以应该很轻易的便能看到。
回想着人们对于女人的描述，任再秋仔细的在阅览室里寻找了一圈，但是相应相貌的女人，任再秋并没有找到。
“该不会这么一阵就走掉了吧。”任再秋苦笑了两下，觉得自己真是无缘。
带着这种想法，任再秋走到了一楼大堂。门口放着的赶街人的行李中，好像少了点什么。对了，就是那个应该属于女人的木箱吧。任再秋双手插到西服的口袋里。
看来终究还是错过了，任再秋摇着头，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啊，那个，任医生。”咨询台的女孩大约是才看见他，见他要离开，慌忙的叫住了他。
任再秋不太明白的转头看她，女孩的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似乎在考虑接下来的话题要不要开口说出来。
“那个，您要找的那位异乡的小姐……您刚上楼的时候她就离开了。”
虽然已经多半猜到了会是这样的情况，但是当真真切切听到这个事实的时候，任再秋还是觉得自己的心中不适应的凉了一下。他苦笑——就好像在嘲笑着自己的命运一样——随后他轻声的对咨询台的女孩说了一声“谢谢”。
这么想的话，自己心中的疑问看来是永远也不会解开了吧。那停留在溪水上的红色的云，还有人们身上生长出的古怪红斑。任再秋知道，这种病症就算自己查阅了全天下的书籍恐怕也找不到，而那个古怪的异乡女子，却可能会带着轻易解开这个谜团的力量。
兴许不见也是一种好事？
任再秋耸了耸肩膀，走出图书馆大门的时候，却看见门边的墙上靠着一个女子。
诡异的白发和深蓝色的眼睛，穿着深色的长风衣，正在悠闲的用一杆崭新的长烟袋抽着带有花香味道的烟。
任再秋觉得自己的腿脚僵硬了。他带着半分震惊半分疑惑的神色打量着这个女人。女人似乎也注意到他注视着自己的视线，懒懒散散的转头看着他。
她深蓝色的眼瞳里好像带着一层来自极天的寒霜。
“好像，有位医生要找我的样子，我就在这里等一下。”女人将烟杆往墙上磕了磕，“您也找我有事吗？”
***
任再秋最终没有将心中的那个谜团跟女人说。他只是对女人那天半夜的行为表示了自己应有的感激之情。虽然此后有邀请女人去一同喝一杯咖啡，但是被女人拒绝了。
“这个山谷里住着一种叫做‘雩’的东西，样子比较像云，但是却是红色。虽然平常的时候会翱翔在天上，但是一旦它们吸饱了水分，就会降落在地面上。”女人说着，将一包调配好的药物交到任再秋的手里，“如果遇上了皮肤溃烂的患者，又查不出病症的话，这包药或许能解救他们的性命。”
任再秋终究还是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女子是不是已经窥探到他心中的秘密。
女人最后走进了这片茫茫的大山，而任再秋研究了拿包药粉之后，却发现，这些药全部都是他已经不怎么信任的中草药。
任再秋想知道关于这个古怪女人的更多事情，但是直到最后，留在他心中的，依旧是女人那个深色的背影。
以及那好像寒天冰霜一般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旧事难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