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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共和国 ...

  •   九月下旬,从前线传到巴黎来的战讯开始变得入耳起来了。九月二十日,法国军方取得了显著的成绩:普奥联军在瓦尔密吃了败仗,有传言说他们很快就会撤离。

      巴黎的人们不知道这条消息究竟只是众多被传得言之凿凿的流言之一,还是为数不多的那些一不小心被预言正确了的小道消息。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接下来的事情就都发生的容易多了。二十一日,普选产生的国民公会宣布废除王政,二十二日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成立。

      政|局在瞬息间变幻。共和国的成立带来了立竿见影的影响。公元纪年法被禁用,共和国成立的当天被定为元年的开端。所有能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专有名称都被强制着改变,从每一个月份的叫法,到建筑物的名号。人们祖祖辈辈叫了几百年的“夫人”“先生”一律换成了“公民”。共和国的政府还毁了教堂,关了大学校园。这些变化,无一不是与利斯洛塔自幼以来养成的习惯相悖的。然而此时此刻,就像其他所有的巴黎市民一样,她只得接受。这是一场没有转圜余地的变革。

      牧师对于近几年来的政变已经学会了缄口不言,但是似乎自从巴黎圣母院被改成芭蕾舞场的那一刻起,他就下定了决心要对新政|府采取不服从,不合作的态度。“他们毁了信仰,又毁了知识和真理。”牧师冷冷地评价,“剥夺人们受教育,受感化的权利,这是只有没文化的暴徒才做得出来的事。”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一直遮在报纸后面。

      传闻终究是成真了。十月五日,普奥联军的最后一支部队从共和国的土地上撤走,民兵团的人们陆陆续续回到了家乡,回到了亲人们的臂弯里汇报那场胜利战役的细节。“我们的后人会永远记住这一天的。”他们说,“瓦尔密战役会被写进共和国的历史!”胜利了。他们胜利了。法国人的勇敢最终击溃了入侵者。这是共和国历史上的第一次战役,也是第一场胜利,有什么理由能剥夺人们的激动心情?这是一个欢庆的夜晚,巴黎一扫几个月以来的阴霾,又开始以一副欣欣向荣的面孔面对着世人。

      牧师宅迎回了久离未归的战士。阿尔芒在战争中断了一只胳膊,他是和他的吊腕带一起回到牧师宅的。普莱西斯看上去更黑,更瘦了,面颊整个凹进了牙床骨里去,深陷下去的眼窝里一双了无神采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每一个人——那是一种木然的,见多了鲜血的刽子手在面对又一条鲜活生命时的平静。而在他们身后却没有人了。牧师宅的门被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马路上的欢声笑语,隔绝了那些热烈的欢迎,隔住了牧师宅里一片沉寂。

      “阿尔芒——”夏洛特抱着伊丽丝,轻声问了句,“卡斯顿呢?”

      阿尔芒费力地卷起一只空荡荡的袖管,避开众人的眼睛:“他中了一颗子弹。”他语速很慢,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异常清晰,“在头部。”

      怎么回事呢——利斯洛塔想着,左右环顾着周围人的表情。为什么房间里突然变得这么安静?这不可能是真的——那个说话大嗓门,主持了那么多会议却总是容易冲动的青年怎么会就这么牺牲了?没有人会当真的,多么拙劣的玩笑……然而紧接着她的大脑又强迫着她接受了这一事实:死了!那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被敌人一枪打在了头上!曾经那么勇敢的一个青年,在凡尔赛宫沦陷的那个夜晚曾那样轻言生死,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那么一个人,如今却正躺在郊外的不知哪一片树林里,像其他共和国的战士遗体一样在泥土中慢慢腐烂……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一颗小小的弹头。

      这可能吗?短短的几十天过后,她竟在这两个刚服过兵役回来的孩子脸上看到了沧桑?她竟在他们还未脱去稚气的眼中看到了对生命的叹惋和对死亡的麻木?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人间地狱——几十天的时间,竟足以使一个青年满脸老成,给一个青年留下一条残臂,让另一个青年,永远地与他的伙伴们天人两隔?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空气沉闷得仿佛凝结了起来,房间里不再有人说话。普莱西斯抬眼看了看众人,又缓缓低下头去。餐桌中央的一小截蜡烛突然“噼啪”一下爆出了一个烛花。

      一阵风从小窗户的缝隙间吹进来,蜡烛的火苗晃动得更厉害了,给每个人的脸上都投下一层恍恍惚惚的,不真实的阴影。牧师沉默地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他们的最后一瓶酒,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敬卡斯顿。”他示意地举杯。所有人也都跟着举杯,在响起一片喃喃的附和声后沉默地喝光了杯中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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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过后,巴黎在享受着久违的宁静。仅在一夜之间,利斯洛塔终于意识到了这宁静的珍贵。没有政变,没有军队,这样的生活是几年来都不曾有过的了。虽然她深知,这样的平静维持不了多久。也许这又只是一个假象,为的是掩盖住那些正暗中悄悄酝酿着的腥风血雨。

      一天牧师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满脸严肃。他径直走进起居室,发现只有利斯洛塔一个人。

      “伊丽丝呢?”

      “在听‘阿尔芒叔叔’讲故事。”阿尔芒近来变得不太像是之前那个热衷于一切革|命活动的热血青年了。战争毁了他的健康,夺走了他的朋友,把法兰西的土地变得千疮百孔。他在养伤期间养成了所有历经过大风大浪的人都会有的怀旧习惯,把给孩子讲故事当消遣。他是真心喜欢伊丽丝这孩子,每天给她讲他服兵役期间的所见所闻,他这骨伤的来历,以及“你的卡斯顿叔叔是个英雄”。

      “夏洛特呢?”

      “可能也在那儿。”利斯洛塔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刚要出门去叫夏洛特,就看见她笑盈盈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伊丽丝睡着了,阿尔芒替我看着她呢。”她捋了捋头发,看向丈夫,“怎么了?”

      “以前劝过我不要宣誓的一个教会里的朋友,被吉伦特派处决了。”牧师看了看窗外阴沉的天色,起身拉上了窗帘。

      骤然暗下来的房间给这句话蒙上了一层悲壮色彩。“秘密处决?”利斯洛塔问。

      “半公开。这是一个警告,在警告那些不肯对国家宣誓效忠的教士。”牧师叹了口气,按了按眉心,“他们对待天主教会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我很高兴您不用卷进这事里去。”利斯洛塔劝慰道,“不管您怎么想,我认为您的宣誓是正确的。天主会宽恕您。”

      牧师苦笑了一下,转过头望向两位女士。“想想卡斯顿那孩子……我们实在没有理由不好好活下去。”他抚了抚妻子柔顺的金色长发,把目光凝聚于虚空中并不存在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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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政|权,无论正义与否,一旦上了台面,最先要做的就是排除异己,趁势打击曾经对之剑拔弩张的敌人。有的时候,打击敌人甚至比提拔盟友看起来还重要。吉伦特派掌握了政|权,而曾经资产阶级的最高代表又已沦为拘禁在丹普尔堡之中的囚犯,于是杜伊勒里宫就成了一个可以随时翻找对敌方的不利证明的最佳场所。宫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摆件都接受了这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注视,吉伦特派的人们在等着这些不会说话的证人们自动站出来揭发前任主人的不端行为。

      吉伦特派挖到了金子。路易十六在宫内曾藏了大量里通外国镇压革|命的信函,这些信件如今都直接曝光在了日光之下。而紧接着,关于王室命运的争论就没有再停下来过。少数保王党依然顽抗,然而民主共和制占了压倒性优势。巴黎的街头总是有人发表演说,宣扬王室成员受到法律制裁对于共和国的必要性。这些人通常衣着破旧,他们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教育,不懂得法语的阅读和拼写,可他们却往往是某一个社会团体的中坚力量,不容“上层人士”小觑。而在共和国成立一年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的一句话将足以把任何人送上法庭,他们的力量将足以决定任何一个人的生死。这在共和国成立的初期,是利斯洛塔和牧师一家都无论如何想象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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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进。”年轻的声音从房间内传出。利斯洛塔走进房间。

      “辛苦您了。”阿尔芒朝她点点头,用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如果不是我受了伤——

      “您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利斯洛塔放下黄铜水盆,把毛巾浸在水中拧了拧,“战场上的人只要能活着回来,都没有资格抱怨。”

      “您怎么说话也是这种口气。”阿尔芒无所谓地笑了笑,捞起毛巾擦了擦脸,“您妹妹的举止才更符合您二位的年龄。”

      “我是否可以把这视作对我的赞美?事实是您并不知道我的年龄。”利斯洛塔扬起一个久违的笑容。和这些学生们在一起,他们总会不经意地激发出她骨子里活泼的天性,使她从那种革|命之后长久的压抑之中解脱出来。

      “随您怎么解释。”阿尔芒微微一笑,走到镜子前整理仪表。“您说,”他从镜子里看着利斯洛塔,“这条胳膊还要多久才能长好?”

      “也许不等冬天过完骨伤就能愈合。”利斯洛塔不自觉地用一种母亲一样的腔调安慰他。看得出阿尔芒很在意手臂上的伤,他已经反复向她求证过很多次了。“您后悔参加战争吗?”

      “为法兰西的自由而战,我看不出有什么后悔的理由。”阿尔芒认真地说,同时却紧张地仔细检查着他那条伤臂,“也许在国王被处决前这条胳膊就能复原,我希望最好是这样。”

      “国王要被处决?”

      “依然有争议。不过看上去多数人都是赞成的。”阿尔芒抬起头回答,“错就错在他不应该给敌方写信。这可是叛国的罪行。”

      “那您说,如果我现在想向奥地利发信,有这个可能吗?”

      “您不能这样做。”回答斩钉截铁,“现在的邮政系统一定被盯得很紧,您会接受讯问的。”

      “可是革|命已经结束了。战争也已经过去了。”

      阿尔芒爱莫能助地耸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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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一些人来说,这还只是个开始。”牧师摇摇头,对利斯洛塔解释,“而且现下的邮政正处于一个敏感的阶段。人们不希望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办不到的,埃莎。”夏洛特伸出一只苍白虚弱的手拉住她。

      总会有人需要与外界联络的。利斯洛塔几乎把这句话喊出口。三年里她与奥地利完全断了联系,这要是在革|命爆发之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她顿时产生了一种荒唐苍凉的无助感,任由夏洛特自入冬以来就一直冰凉的双手安慰地理着她的头发。

      革|命已经成功。一切仿佛已尘埃落定。然而她仍然被禁锢着。当一个人不必为生存而发愁的时候,另一种更为奢侈的苦恼便会自然而然地涌现出来,一点点蚕食着人本就并不坚强的内心。利斯洛塔觉得她被抛弃了。一个脱离了家族掌控的成员,一颗失去了作用的棋子。玛丽至少还有侄子挂念,那个年轻的君主还愿意以她为一半的筹码开战,而自己却如同荒滩上搁浅的船,不再有人想起她的存在,关心她的现状。他们想当然地以为她逃到国外去了,于是再没有一声问讯一封来信,奥地利任由她在这里自生自灭。

      塞弗特是否也是这样以为的呢?比起那些毫无情分的族人她更在意他是否还在乎她。三年可以改变太多。而眼看着这一年也要过去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固执地等待多久。她已经三十岁了,不再是那个少女。如果塞弗特还回得到法国来,他还能认出她吗?生平头一次,利斯洛塔对自己的外表产生了不确定感。她随手拉过一面镜子,认真地审视着自己,就好像她这三年来从未对镜梳洗打扮过一样。

      她瘦了。这是利斯洛塔对镜中的自己的第一个概念。这要归咎于饮食。而动乱所导致的长期闭门不出使她肤色苍白。利斯洛塔庆幸她还没有长出皱纹,一头棕发也还和原先一样浓密。但是这双眼睛——利斯洛塔几乎没有认出那是自己的眼睛。它们依然是深灰色的,却不复当年的神采飞扬。现在她的眼神中混杂着一直以来的精明犀利,被生活所打磨出的疲惫,以及所有经历过战火的人们眼中都存在着的,如同无知孩童受到惊吓般的惶惑茫然。

      那是她曾经只在儿子眼中看到过的神情。

      一种不知名的苦涩充斥了利斯洛塔的整个胸腔。夏洛特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她身后,按下她手中的镜子强迫她转过身来。“别折磨自己,亲爱的。”她的一头金色长发垂到了腰部,刚学会走路不久的伊丽丝伸长了手臂,试图去抓那些跳跃着的,从母亲头上披散下来的阳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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