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恐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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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十六要被处决。在战后不同寻常的诡异平静中，这个消息在第一时间传遍了全国。口耳相传的速度抵得上最快的赛马。
“我想不需要我再多讲处死国王的意义了。”阿尔芒用他伤愈后的手臂举起酒杯，“明天中午路易十六将会接受他的死刑，让我们来为此干杯。”
利斯洛塔低着头。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对将另一个人处死的新闻表示出如此强烈的激动和兴奋。她跟着周围的人一起举起酒杯，在下嘴唇上木然地碰了一下，感觉到那辛辣无味的液体顺着她的喉咙口缓缓地灌进胃里去。
也许阿尔芒才是对的。很快地利斯洛塔就对自己的分辨力产生了怀疑，不然这无法解释行刑日广场上人们的兴高采烈。欢呼声，咒骂声，各种各样夹杂着各地口音和卷着肮脏气味的叫嚷此起彼伏，从路易十六被押上断头台的那一刻就没有停止过。甚至，在行刑以后的数个小时之内，她还总觉得耳边回荡着广场上那些沸腾的人声。
她是以一种近似悲悯的目光注视着那个即将赴死的人的。他是她的姻亲，甚至还和她有过近距离的交谈。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像其他人一样，仅仅把他视作一个旧时代的符号和一个曾经统治阶级的标志。那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一个人！他和这些欢呼雀跃着的人们一样，要吃饭，要呼吸，会闲谈，会微笑！当那残酷的一刻到来之时，人们用叫声表达着对与旧时代割裂的欢喜，而利斯洛塔轻轻转过了头，不愿意面对国王的鲜血和青天白日之下那样一场盛大的死亡。这是对一个不受祝福的生命体最后残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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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死了。丢下了一个千疮百孔的法兰西。战争和暴乱直接导致了物资的匮乏，而如今物价已经涨到了骇人的高度。现在所有的居民都在面对着一个更可怕的敌人：投机商。这些人搜刮着巴黎居民手中仅剩的那一点生活费，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大发其财。
法国的历史上从没有过这样的货币混乱，以后也不会再有。金的路易，埃居，银的里弗，铜的苏，生丁，再加上为了交易方便而出现在市场上的半埃居和自革|命开始重新恢复使用的银制法郎，所有发行过的，被禁止流通过的以及新兴使用的硬币都挤在巴黎人的钱袋子里叮叮当当，当然，金的多半都是在投机商人的口袋里。
利斯洛塔简直不知道牧师宅里这许多张嘴的主人是怎么在投机倒把期间幸存下来的。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价格一涨再涨，而所有市民们的抗议都被一再镇|压。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他们把手头的钱都花光之前，另一个要凌厉铁腕得多的政|权在局势的怪圈和茧子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血|腥和暴|力手段突破重围挤上了台。
雅各宾派是通过杀人来掌握大权的。投机商人被处决。保王党的叛贼被处决。吉伦特派的余党被处决。吉伦特派的支持者被处决。命运如同一个巨大的车轮般残酷地不断向前行进着，碾压死了许多人，同时也将另一批人推上权力的巅峰。而自罗伯斯庇尔这个陌生的名字成为了救国委员会的标志以来，雅各宾派的统治地位业已无法撼动。
整个巴黎已经处于疲惫之中。如同一种不健康的，老年人般的病态疲惫在不断发挥着它的传染力，巴黎似乎已经很难从几番政|变的轮回中恢复它的朝气和生命力了。利斯洛塔仿佛也受到了这种状态的影响。她是亲眼看着巴黎在一夜之间倾覆的，十五年前，一个繁荣发达，引领着整个欧洲文化和时尚的巴黎迎来了风尘仆仆的少女；而十五年后的今天，少女已成长为少妇，背井离乡独自面对着这个落败了的城市的满目疮痍。
多大的变化！又脏又乱的小酒馆取代了永远整洁华丽的酒店大堂；木制的，贩卖水果的手推车赶走了擦洗一新，在路面上拖出一道道水痕的四轮马车；破衣烂衫蹲在墙角等死的乞丐覆盖了扇子上永远发散着香水味的贵妇人的脚印。
无论什么时间，每条街上总会有坐在门外，胡子拉碴，整日醉醺醺地闲磨牙的人，他们满脸怒气的妻子横在自家经营的店铺门槛前打毛线，时不时地用毛衣针去戳已经打起了瞌睡的醉鬼。这些店铺永远有一些客人是进门不花钱的，并且随时都有“以共和国的名义”把醉鬼拉去蹲班房的权力，而忙着织毛线的老板娘们就会慌里慌张的在他们手里塞上几个半埃居，或者是大哭大叫大骂着看醉鬼被“客人”们架走。尽管要不了多久那些“客人”就会把已经清醒的醉鬼放回来，可是那些在文明的国度和时代里永远也不会听见的女人的号哭叫骂声却总要传过几条街去，维持上个三五天才消失。
而在法国之外，还有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息的战火。反法联盟如同受了天主他本人的圣音指引一般，喊着无比正义的口号对这样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停工的国家机器步步施压。利斯洛塔不知道法兰西究竟是拿什么来喂饱她的那么多士兵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法国直到现在还依旧没有覆灭，还依然能够带着满脸的疮疤，自负地去嘲笑那些被国王们调理得从头到脚无不散发着贵气的邻邦……
砰的一声门响打断了利斯洛塔的发呆。是阿尔芒和普莱西斯跑回牧师宅的声音。“快把门锁上！”她听到阿尔芒的命令声焦急地响起，与平时带着领袖风范的沉稳声音是如此不同。然后是大门落锁的声音。有鞋跟撞击楼梯的响动，是普莱西斯跑到楼上去了。“所有人都请出来！”他顾不上礼貌，敲开所有被充作卧室的房间，无论那里面是男是女。“把你们的窗子都关上，窗板放下，锁好门出来！”由于激动，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阿尔芒留在楼下，也在每一个房间里做着同样的事情。“快把窗板放下，普勒文。”他经过利斯洛塔时匆匆地丢下这句话，“请照我说的做。关好门跟我到地窖来。”
利斯洛塔赶到地窖时，牧师宅所有的住户都已经等在那里了。小小的储藏室被挤得满满当当。“请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夏洛特声音颤抖着问阿尔芒，“您不是一早出去向政|府请愿了吗？”在她怀里，不满两岁的伊丽丝紧张地吮着手指，含泪的大眼睛害怕地看向每一个人。
阿尔芒最后检查了地窖的门，回过头来。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他的目光就在这微弱的光线中闪烁着一种无法言表的严肃。“雅各宾派下令，‘闹事的民众’一概处决。”他说，“现在街上到处都在盘问和杀人，我们无法知道哪里是安全的。”
这句话成功地震惊了所有人。牧师紧闭着眼睛，眉心皱出深深的纹路。在他身后，鞋匠维克多和小学徒工雅克一脸的茫然。伊丽丝低低地抽泣着，夏洛特把脸埋进女儿的头发里，看不见表情。在她们身后，房子里唯一的女佣让娜默默地在胸前画着十字。
不再有人说话。远远地，能听见从街上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呵斥，怒吼以及负痛的喊叫。不用看也能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利斯洛塔把头靠在地窖的墙上，眼望着活板门。最初的恐惧过后，她以一种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不正常的速度恢复了平静。这几年的经历把她磨练得更坚强了，而在她的心里，也有着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
喊叫声和脚步声从街的那一头渐渐传了过来，越来越近。砰的一声响，是牧师宅的大门被踢开的声音。紧接着不知是谁，听脚步声也许是个男人，在一路踢着东西闯进房子内部。一想到这双闯入自己住处的入侵者的脚要踏上属于牧师夫妇的这块地皮，踩上他们的地板，利斯洛塔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恶心。她数着他的脚步，听到他走进了门厅，起居室，又绕了出来去了牧师的书房……就快到了！如果他不沿着楼梯下到地下室里让娜的住处的话，只要他再向前，经过餐厅，进到厨房里，透过那扇窗子他就会看到距宅子后门没有多远处的地窖门。到那时如果他感觉到地窖里有人，那么牧师夫妇将不得不解释这一家人为什么都会在同时选择地窖这么一个不太合适的场合休息。利斯洛塔看了看牧师夫妇，后者的目光已经开始流露出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勇气。牧师握住了身边的一把铁锹。
然而，在推开厨房的门之前，那双脚的主人似乎决定了中止这次不太友好的拜访。脚步声慢悠悠地渐去渐远，最后消失在街上，利斯洛塔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在慢慢地恢复正常。
地窖之外是一片嘈杂和喧嚣。有血在慢慢地从活板门渗进来。是从后街上流到这里的，利斯洛塔已经不敢想象街上的惨状。夏洛特抱着女儿小心地避开那片被染红的区域。伊丽丝已经睡着了，这让利斯洛塔感到庆幸。除此之外她已没有一丝感觉，如同心已麻木。
杀戮就在外面，死亡近在咫尺。可她竟已失去了激愤的能力。街上掺杂着各种不同情感的喊叫声仍然此起彼伏，激在利斯洛塔心里却已泛不起一点波澜。活着究竟还为了什么？死又会是因为什么？死亡与如今的现实比起来，究竟还有什么好怕的？这些问题她竟已解答不出，也不期待得到答案。
在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她的生命似乎就是用来享乐的。鲜花，香槟，美食，舞会，漂亮的衣服，男人的赞美。然后紧接着她又被迫为了利益而活。家族的利益，自己的地位……她以自己的美貌做了筹码。利益到手后生活却又教会了她爱，如何去爱自己的儿子，如何爱一个情人。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已与她相距甚远，杳无音讯。她已生无可恋。
在地窖里不知待了多久。利斯洛塔开始感到饿了。可笑啊，当年呼风唤雨的坦尼娅殿下，神采飞扬的公爵夫人，到头来竟是凭着每一个生物都有的求食本能才一步一步撑到了今天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面包和衣物的需求竟迫使得高傲的她学会劳动赚钱，并对这一套相当熟练了？困顿在一个人身上所能起的影响真是可怕。
光线渐渐暗了下来，街上的声音弱了下去。阿尔芒和牧师交换了个眼色，慢慢打开活板门向外张望着。
“出来吧。”阿尔芒低声说。于是人们沉默地从地窖鱼贯而出。牧师打开宅子的后门，这一群饱受惊吓的人终于回到了那仅剩的一方能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屋檐下。
“把起居室和餐厅的灯点上，卧室打开，其他的地方不要动。”牧师沉着地吩咐着。阿尔芒和普莱西斯点点头，默默地执行。利斯洛塔在起居室找了把椅子坐下，看着灯被火柴擦的一下点亮，看着黑暗中笼罩起一圈昏黄的光晕，看着所有人在沉默和寂静之中缓缓移动坐定，以无声愈合惊吓，只觉得一切都恍如一梦。
然而很快，牧师宅的大门就被人粗暴地敲响了。牧师用手势示意所有人安静地各就各位，一边举着一个烛台向门口走去。
外面的人却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以共和国的名义，开门！”一个粗暴的声音响起，听声音似乎还向门上踹了几脚。
门应声而开了。一小股人带着刺鼻的血腥味涌进了牧师宅。“屋子里的人听好，这只是例行的搜查。反抗的话，我们有权开枪！”领头的一个人喊道。没等宅子里的人反应过来，这群人便已经自行分散到各个房间开始了他们的搜查，或者说是破坏。他们摘下墙上的画扔到一边，撬开所有的抽屉，把里面凡是纸质的文件全都丢到壁炉里。窗帘被他们扯下了，书架被推倒，书和花瓶全都被扫到地板上，就连卧室里的床褥都被一层层掀开审查了一遍。没有人在指挥，带头的那个男人放任手下制造出极大的响动，自顾自地踱进客厅，给自己点了根烟。
“请您解释一下您的行为。”牧师愤怒地拦住那人，“您不能允许他们这么做，这是私闯民宅。”
“民宅？”点烟的人略略抬了抬眼皮，仿佛正视着牧师都有辱他的尊严一般，“现在没有什么民宅了，公民。您的所有财产，都归共和国所有。我是特派员马修•于勒，受革||命委员会之托搜查这条街上所有的房子。”
利斯洛塔被从椅子上赶了起来，粗暴地推到一边。委员会的那群手下撕开座椅上的靠垫，把羽毛弄得到处乱飞，用他们的话说，是要确认牧师一家从没和任何人有过对共和国不忠的秘密信件往来。从客厅的另一头传来一声惊叫，是夏洛特发出来的，有个男人竟拉着她要搜查她的衬裙。
“放开我妻子！”牧师怒吼着给了那人一拳。这下可闯祸了，几个搜查员立刻扑了过来合力扯住了他，把他的脸用力按向地板。不单是他，就连牧师宅的其他住户也都被人按住，两手交叉在背后各被一个搜查员钳在原地。最开始提出检查衬裙的那个男人下手最狠，借着灯光，利斯洛塔能清楚看到牧师的手腕上被勒出的红印。大概是觉得不够解气，在牧师已经受制后，这男人又愤恨地多补给了他一脚。
“这样可不好，公民。”于勒眯着眼睛，幸灾乐祸地俯视着牧师，“会给您和您的家人都带来麻烦。”他转向另一个搜查员，“清单上的那十几项，都查出来了吗？”
“每一样都比规定的数额多出不少。”
于勒意味深长地咂着嘴。 “囤积垄断可是重大的罪行。”他轻蔑地朝地毯上吐了口痰，又用鞋跟重重碾了碾，“家中的日用必需品过多，单这一条就足够把您送上法庭。”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牧师面无表情。
“这屋子里有没有哪个明白人，能说清楚你们究竟私藏了多少未经申报的物品？”于勒环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要搜查夏洛特衬裙的那个男人身上，示意他给这群仍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的人“普及普及常识”。
这惊世骇俗的反投机商新律法简直让利斯洛塔目瞪口呆。“我们不是商人。”她冷冷地反驳，“没有人会靠这些东西赚钱。”
于勒看了她一眼，又转向牧师。“要是换做是我家里有这么两位标致的女眷，我可是舍不得让她们受罪。您说呢？”他阴阴地笑着，“我给您一星期的时间，向委员会申报您这里‘多余出来’的物品。您有三天时间卖了它们。不过过了今晚的话，您就只剩两天了。”
牧师一言不发。夏洛特在房间一角默默地流着泪。利斯洛塔想走过去安慰安慰她，两只手臂却都被制住动弹不得。
“怎么样啊，想好了没有？”于勒不耐烦地一跺脚，“可别想着耍什么花样。虚报或者不报，那可都是死罪。您的家产都得被没收，到时候让这两位美人儿——”他努努嘴示意了一下夏洛特和利斯洛塔，“都上哪儿住去？”
“您别逮捕他，求您别逮捕他。”夏洛特哭道，“我们会按时处理掉这些东西。”
“您要是早这么识时务，不就没什么事了？”于勒一仰头，示意搜查员们都出去。然后他关上门，缓缓走向牧师，满眼精打细算的狡黠：“您这些东西一时半会的想必也卖不出去。不如我给您推荐个门路，赶紧把这些东西都出手了，免得不明不白的连累了两位女公民。”
牧师冷冷地注视着他。
“您看上去像个明白事理的，我才愿意跟您做这笔交易。”于勒不死心地继续，“现在人人都急着把东西往外卖，谁都不愿意买进来给自己惹麻烦。何况这事我要是不插手，您这些也卖不了多少钱。干脆东西都给我，您尽早脱手，大家都方便。”
“夏洛特，埃莎。”牧师突然抬高了头，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状，“明天麻烦你们两个，把这些不合法的东西都搬到院子里去烧了。”
夏洛特吓呆了，睁大着眼睛轮番看着牧师和于勒。利斯洛塔轻轻应了一声。于勒的脸色瞬间就黑了，冷着一张脸转身就走。临出门前，他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牧师：“我倒真想看看，像您这样的人还能这样站着和我说话多久。”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恐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