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初晓》流璃花开

3、第一章 酬离篇（二）

　　却说三人一行回到倚澜山庄时已是百家灯火，入了落樱筑，已有一名青衫女子迎上来。玄衣青年将少年安置到了内室，转出来蹙眉道：“这事要解还需费一些精力，何况我们连上家是何人都未可知，今日我们先各自歇了吧。”
　　少女缓缓落座，浅浅勾出唇边一丝微笑，“上家的问题，我自是心中有数，不然这等小事还不到我亲自去查的地步。不过流光哥哥，你还得替我上个心。漫思茶今日说书的那个老者怕是有点蹊跷，替我查查他的背景，顺便看看这几日和哪些人接触过。”
　　堂内烛火扑地一跳，映着少女的面目有些暧昧不明，流光有些讶然，道：“今日你特地选在了漫思茶与我和月隐汇合，我只道是那里人多容易混淆，难道竟是为了别的？”
　　青衫女子看了少女一眼，轻声替她答了：“漫思茶里曾传出一缕异样的气味，我细细辨过，像是酬离草的味道。”
　　白衣少女品了一口她递上来的茶水，似乎在等她继续。
　　流光乍听酬离之名尚有些回不过神，待看到青衫女子脸上略带惆怅的表情，便想起酬离乃是青古原材之一的传说。
　　百年来青古其实极少为世人所知，不过是江湖上一些传言，和极少数人以此毒害他人罢了。其中主因，除了配制青古的药方众说纷纭，更因据说是青古原材之一的酬离草长在极寒的川流之中。即使流水不息，极寒之下仍会结冰。只有那些真正到严寒尚不结冰的流水之中才会有酬离，而这样的流水已是少之又少，更妄论以人力采集，乃是一桩难上加难的事情。
　　现世有种新的传说，说的是这酬离可以生血养殖，会更得长势，且可以养在常温之中，并不需要冰川之水。相传二十年前，已有一名神医成功栽种了这种草植。
　　无论传说是真是假，酬离已然现世，便不可不究。
　　青衫女子道：“许是我多心。”
　　少女却是凝重地摇了摇头，收起原本的一丝微笑，“确是酬离，虽然气味极为稀薄，今日我还是闻到了。而且可巧，就在那台上，那位老者身上。”
　　青衫女子与流光闻言皆惊，对视一眼。
　　“只怕要追查青古，得先从酬离下手了。”少女叹了口气，悠悠道，“璃岚，漫思茶楼由流光哥哥去查。至于你，十日之内，我希望得到青古的确切配方。”

　　三人交谈完毕已是亥时，流光和璃岚先后离开落樱筑内室，少女看顾了会儿内室依然沉睡的少年，自去宽了衣带，准备入浴。
　　浴池位于落樱筑后院，因她喜爱这里雅致的环境，所以命人凿了个幕天席地的池子，引地下热泉至其中，又因落樱筑长年护卫森严，没有外人打扰，很得一些情趣。此时夜樱盛放，在银色月光下簌簌落下如雪花翩翩，倒叫她想起幼时竹屋窗边铺满的雪影花海。
　　当是时，爹爹与娘亲两两相依，年幼的她伏在窗边，一时仰望星空，一时俯看雪影，倒是过了几年闲雅时光。如今月光下樱花枝桠疏影横斜，她置身温泉之中，仰望星空，却再也见不到窗外那一双俪人，也未曾再见月光下盛开的雪影花海。
　　仿佛记忆只是南柯一梦，醒了，徒留无限失落罢了。
　　一阵清风拂过，忽感有人，她眉心一动，转了个身趴在池边。
　　若是此时，有个托盘置于水面，盛着两三碟温泉团子该多好……
　　只听墙外不远有人一叠声地吼着：“只是误闯！误闯！……”
　　声音渐远，然后又归于宁静。
　　她嘴角划出一丝弧度，定是哪个小贼误进了落樱筑的范围，被流光强制驱逐出境了罢。
　　将脑袋枕在手臂上，闲闲地闭目趴在池边半响，忽而半睁双目。
　　只见一抹窈窕身影自樱花树丛后翩翩而来，一袭湖绿纱衣迎风飘摇，足下踏着“步步生莲”，徐徐而来。
　　她浅浅一笑，也不躲避，只道：“采花小贼也便罢了，怎地连名满天下的轻裳姑娘也喜欢夜半踏月而来？”
　　绿衣女子一挑柳叶弯眉，也不讶异，只轻笑一声，“轻裳自知愚钝，配不上‘名满天下’四个字，倒是雪影姑娘，‘家喻户晓’，方才当得上这四个字啊。”
　　语气中刻意强调的“家喻户晓”她又何尝听不出来，只浅浅一笑，在水中翻了个身，袅袅水雾中，漫声吟道：“君不见，清风细雨从月来，裳萦琉璃乘星还。”
　　吟诵完，或是觉得与自己不甚相合，自己先笑了起来，“去岁的‘萱城佳人’可谓近年少有的茶中圣品，茶农与戏子间那或真或假的爱情也随之变得人尽皆知。只是谁又能知晓，这戏子却是云间山庄的一名暗线，明里的身份是名满天下的‘灵谣悦舞’之中的轻裳。”
　　轻裳似是不吃惊，只轻轻一点头，“确然，我出现在萱城是为了某个任务，也不愧是倚澜山庄的雪影，短短三日便已查到这么多。”
　　雪影自水中缓缓而起，挂着水珠的娇躯在月光下仿佛莹莹有一丝皎洁的光。她探身取下手边的白纱巾，将自己略微一裹，“我不关心你在萱城做什么，我只想知道，明明二十年前是清河山庄暗中培植出的酬离，为何如今却是为云间山庄的叛徒所用。”
　　轻裳一眼扫过去，掩饰不住惊讶的目光。天下武林以承安、云间、清河、倚澜四大山庄为尊，承安山庄偏安西南一隅，以险要地势为天然屏障，又是奇兵异器的研发之地；云间山庄以弘扬仙道为己任，乐善布施；清河山庄见证千百年武林风云变幻，是武林当之无愧的史家；而倚澜山庄明里虽是铜臭商人之家，暗地里做着的，是情报和人命生意。
　　四大山庄互为掣肘，不得一家独大，且术业专攻，倒也相安无事。
　　二十年前，已故神医孙尧研究出了酬离的培植方式，是时他还是师从清河山庄的一名弟子，此后便闭门谢客，一心一意地开始研究青古解法，只可惜直到年前逝世依然闭门不出。世间传言他已研究出了青古的解法，也有人传言他背叛了清河山庄是故被灭口。然而无论如何传闻，酬离的培植法和青古的所谓“解法”均未曾外传，莫说是云间山庄，即使是以情报通达著称的倚澜山庄也不得其一。
　　轻裳默了一阵，似在思索什么，忽而痛道：“既然你已查出‘千面’的身份，就该知道云间山庄有多忌讳他的存在。一日不除，他日必成祸患。他手上不仅有云间山庄的许多绝密，还背着云间山庄七位师兄弟的性命……”说着一甩长袖，“若不是自知不及，何须庄主吩咐，轻裳早已与之……”
　　雪影淡淡笑着打断她，“‘千面’原是与你同属暗线之流，你自然比我清楚他有多难缠。我今日急进，怕是打草惊蛇了。这事要解决且难且易，端看运气罢了……”
　　“运气？”轻裳冷笑，“为人处世靠运气是否太投机？我却是绝不相信时运之说，只信事在人为！”
　　“你可知？事在人为，天意也能人为……”雪影笑意不减，“不如入内堂再说吧，再这么赤条条地吹冷风，我怕是要不行了。”

　　入得内堂，雪影请轻裳入座，亲自斟茶奉上，从容浅笑道：“适才所谓‘运气’，指的是多种因素需要交汇融合，若融合得不好，即使因素本身于我们有利，也会事与愿违。我倒是想先知道，为何连风扬身中青古而不自知。”
　　轻裳捧起茶盏，方送至唇边，便又搁下，轻叹一声：“他不是不自知，青古，是他给自己下的。”
　　饶是一直淡定从容的雪影亦被惊得眉心一跳，“自己？”
　　轻裳点头，回忆道:“当年孙尧培育出的酬离不知为何流入云间山庄，先后有三位云间山庄的长老接手青古的研究，十年前传到风扬手中，已是第四代，但始终无人破解。彼时风扬刚从禹青山师门出师，尚了师妹谢氏，一路可谓风调雨顺，所以年轻气盛，总想做出一番事业来，于是……”
　　“长久无果的研究之中，他想到若是能以身试毒，说不定能发现其他人发现不了的突破口？”雪影唇间漫上讥讽的笑意，“不愧是一代医仙连风扬，真是为造福百姓不遗余力。”
　　轻裳难受地靠在椅背上，明眸之中满是凄楚，“若不是后来，谢氏死于非命，也许风扬也就如前几位长老一样，研究青古至死罢了。可惜天道不仁，就在他刚有些眉目之时，谢氏产下死胎，自己被胎毒反噬，也死于非命。风扬眼见妻子惨状，一气之下弃了医道，只是携着妻儿的遗骸回到谢氏的故乡萱城。”
　　雪影目视远方，听得出轻裳说“天道不仁”时语声中的颤抖，容她略微平复心情，才轻言道：“云间山庄并没有那么良善，只怕谢氏产下死胎，是云间山庄欲控制连风扬而对谢氏下毒之故。”
　　见轻裳默然，眸中隐隐含恨，雪影勾起唇角，为自己倒了杯水，“既然连风扬自己是个医者，又曾经潜心研究青古，又为何会死于青古？且人既已死，云间山庄又何必追查死因？”
　　轻裳垂眸，“风扬死于青古，是因为青古的特性。他曾对我说过，身中青古之人，若以茶辅药予以克制，可缓解毒发；但这样却产生了另一重隐忧，中毒者若再度被投毒，青古便会转性，变成即刻夺命的毒药。原本云间山庄给予我的任务便是引风扬回去，因为‘千面’的叛变，使我们需要能够制衡他的筹码，但没想到，任务尚未完成，风扬就已经……”
　　一时堂内沉静下来，唯余屋外微风习习，带起枝叶飒飒作响。轻裳平静了好一阵，才缓缓道：“云间山庄给我的新任务，是想办法回收风扬的研究成果。”
　　雪影略一思索，心中已有了数，“你因连风扬之事早有异心，‘千面’和我倚澜山庄皆是云间山庄的大敌，无论是你我联手将‘千面’打败，还是我们被‘千面’所杀，对他们都是利大于弊。好一个温和敦厚的尹嵘！好一个武林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