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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酬离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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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氏楚曦帝三十一年冬,轩宇帝国在位时间最长的明君骤然离世。
事发突然,连亲近的大臣、侍从也未可知陛下是如何驾鹤归西的,又因未留下遗诏,各皇子间开始了互相指责和各自推诿,一时间,朝野之中如市集一般混乱不堪。
有道是乱世出枭雄,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于是,顺应时代大流,不少自命不凡的群豪揭竿而起,你方唱罢我登场,如搭起了戏台子一般热闹。至此,局面已从单纯的皇室纷争演变为“群魔乱舞”。
原本应该很快结束的纷争,终于在各方势力的参与下,演变为长期的内乱。
帝都洛城作为政治权利核心,固然是兵家必争之地,然而由于某个组织的存在,却让那群在帝都之外割据一方的“豪杰”们,全都退避三舍。
那便是武林之中,势力最为庞大的四大山庄之首——倚澜山庄。
倚澜山庄富甲一方,与朝廷也有所挂钩,但一直以来从事的两大桩生意却是最让人畏惧的——一为情报,另一桩,则是人命。
庄主戚彦峰之下,蓄有上千杀手,精于暗杀,其中便有戚彦峰的女儿,戚绯芸。
相传绯芸一袭绯红衣衫,站在烈烈风中,以漠然的姿态俯视众生,姿容甚美,身形也甚飘逸。
诚然绯红一色绝不适合需要隐匿形迹的杀手,但人在一条路途上一旦登顶,便无惧挑战——或者说来者不拒?有人说这身绯红衣裳,是这位有“绯衣死神”之称的女子,对天下习武之人的嘲讽。
只因这些年来,没有一人能够撼动她在杀手榜上的地位,以致在她沉寂后的一年之内,再无人能出其右。
年前,一向以鄙夷的姿态藐视群雄的戚绯芸悄然沉寂,八卦的江湖便有传言称她被杀,但鉴于此人流于世间的神话依然太多太多,几乎无人相信,或愿意相信她已香消玉殒,都传言她乃是嫁了人,携伴归隐。
一时间武林市井皆是沸腾,纷纷讨论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才能让绯衣的死神放下屠刀,洗手作羹汤。
直至年中,另一抹来自倚澜山庄的异香蔓延武林,众人的目光才从戚绯芸移开。
这位近日风头正劲的,是倚澜山庄门下的另一位传奇。
传言道,凡是每个死于此人手下者,无论何种死法,尸体旁都置放了一朵雪影花。此乃距洛城百里之远的晔城外,玉陵川边所开的一种六瓣白花,于夏日最热的时节开花,花期极短,最后零落于风中,飘零入水,远望如寒冬腊月的皑皑飘雪。因其形貌,此花得名“雪影”。而每当夏季,玉陵川边便是赏花的好去处。
因着这花儿的缘故,江湖人亦称那位为雪影。
虽是堪堪出道的“新人”,在名号上却已有逐渐迫近戚绯芸之势,与沉寂已久的戚绯芸并称倚澜山庄的“两把利刃”。
有话题便有商机。如今有些茶楼酒肆为招揽生意,专门请人在其中开了评书,从江湖上只字片言的传说之中,穿凿附会些“秘辛”,竟也生意爆棚,可见即使国家内乱的声势已经泼天滚地,也依然无法阻止八卦在人民之间的传播。
今日漫思茶楼讲的这一出,便是人气颇高的雪影轶事系列。台上的老者捻着胡子,惊堂木一拍,下面已开始叫好。
今日的段子说的是雪影幼年,乃衣食无忧的官家少爷,后来屡遭家庭变故,一路沦为青楼里卖笑的娈童,零零总总受了好些折磨,几次咬舌自尽都没死成,偶然间被神秘人救起,并从了武道,才走上了这条道。
台上说得头头是道,台下听得津津有味,待老者说出“欲知后事如何”之时,台下的一位少女已经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甚疲倦地轻启薄唇道:“扯。”
彼时众人还沉浸在适才跌宕起伏的故事中,厅里除了说书人的声音几乎鸦雀无声,冷不丁少女来了这么一个字儿,好多人都听了个仔细。
说书的老者脸上也尽是不满,见那白衣少女芳华妙龄,堪堪一位九天谪仙人,难不成也是来砸场子的?
少女旁边本有一人睡眼惺忪地起身像是要走,眼见这架势,踌躇了一番,矜持地坐下,就着店里奉上的茶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唤来了小二。
见众人望着自己,少女也不见羞色,只笑了,直直望向台上的老者,“先生摆了堂子说书,却怕人批评不成?”
老者自是不惧挑战,微眯双眼上下打量那少女。一身纯白的装束,配上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再无一丝杂质。又见旁边的少年一身黑衣,样貌清秀,从袖带里掏出一个琉璃小罐,打开将茶叶倒入杯中少许,添上小二紧赶着送上来的一壶热水,微抿一口,扫了眼台上。
随离得远,却清楚看见是一只紫色琉璃小罐。
这是……
老者微一凝滞,将目光转向少女,“老夫不知姑娘为何有此评论,还请姑娘指教一二?”拱手作揖,脸上却显出高傲的神色,也不弯身,显然是做场面功夫。
少女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唇边漾起一丝弧度,不疾不徐地走到台子边,灵巧一跃便翻身跳上去,似笑非笑道:“先生称这‘雪影’乃是少年,所为何?先生这一长段通篇听下来,丝毫未提雪影的生父生母,也毫无关于此人背景和个性的分析,前后说的根本就颇有矛盾,别的也便罢了,若此人真是个进了青楼就要自杀的主,如何潜心修习本领?岂不是才学了没几天,就要窝囊地打退堂鼓?又何以能胜任杀人的职责?”
少女一段话说得慢条斯理,却显然掷地有声,台下已一片寂静,就连老者也愣了许久。
少女见没人回答,接着道:“便是你的故事都是真的,那个救了他的人又何在?缘何后面的故事里都没有出现过?若他是个柔弱的性子,必要与那救了他的人有一番纠缠,或许还会恋恋不忘吧?退一万步讲,即便此二人此后毫无瓜葛,为何这少年非走上杀人的道路不可?”
依然是一片寂静,似乎谁都没怎么仔细想过这些问题一般。少女环视了众人,从身后抽出一把折扇,打开对自己摇了摇,似是觉得甚不妥,略略一怔又折好放回去,看着那老者。
“姑娘……高见,老夫受教……”
没等老者恍惚吐完这几个词,少女已经潇洒地翻身下台。
徒留一堂唏嘘。
下台后的少女,回到原处款款落座,旁边坐的仍是方才唤了小二添水的那位少年,二人坐在一起,丝毫没有理会旁人投来若有所思的目光,窃窃说着什么。
“这茶仿佛是,萱城出产的霓裳?”少女品了一口,若有所思地向台上望了一望,摇头晃脑道,“细腻绵软,入口轻柔如佳人翩跹,果然是绝世好茶。”
少年默默,掏出袖带里的琉璃小罐,放在桌上。
少女拿起来仔细端看了一番,依稀辨认出几个小字:“萱城佳人”。
“萱城去岁出了个痴情种的传说,便是这茶农,爱上了舞台上的伶人,可叹这茶农,虽是个‘粗人’,却懂那诗词中‘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一句,仅是送货时无意间那一眼,倒掏心掏肺了恁多年,那女子最后还是没爱上他,他也只是默默地守着他的茶园,至死也没有哭天抢地到那女子面前去闹一闹,是条硬汉。”
少女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轻扯起唇角,“他所培育出的茶,就有种淡淡的忧愁感,入口虽绵软,尔后是一阵清甜,最后却略有涩意,就如这段情……”
少年细细听着,话至此处,见少女欲言又止的模样,只默默抬手,顺了顺少女乌黑的长发。
少女轻笑,“我知道你想什么,不过是我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孩信口而来的童言罢了,莫要当真。”
说着扫了眼台上,说书的已经下场,换了个戏班,正唱着一出《游园惊梦》。戏台上的戏子浓妆艳抹,水袖舞得洋洋洒洒。
少年抬眼看着少女略带讥诮的神色,只是不言,默默为她添了些茶。
戏至一半,茶点方上来。少女见了,神色倒是缓和许多。
却见晶莹小碟中,绿豆芙蓉糕,合心如意团,并五六样其它精致小点,另布了两双银筷,两套碗碟。
少女玉手以银筷夹起一块芙蓉糕,唇边漾起一丝松软的笑容,“只可惜背景配得不好,若是由那举世无双的星谣公子献上一曲《纵歌》,便是天下至境了。”
“如此一说,倒是《倾心》更适合此情此景。”忽而有个玄衣青年坐到他们身后,翩翩英姿,器宇轩昂,接着适才的故事继续道:“那茶农爱恋多载,却只换来爱人的十日相伴,之后死得不清不楚,可叹可叹。”
黑衣少年眯了眯惺忪的眼,“须知,这茶农可不是普通人。”
“确然,若是没问题,我也不会去查了。”少女微微一笑,“可见这世间情爱,无人会当真,只不过是那些人鼓掌翻覆之间的游戏罢了。”
玄衣青年闻言面色一黯,“那人身上中的,确是我们曾怀疑过的‘青古’。只因他终日与茶作伴,发作起来才比较缓慢。看年成,怕是在十多年前已经……”
少女面色不佳,青年便住了口。十多年前,那人怕是不过双十未满。是何人在他身上下了这青古之毒,又是为何如此?
相传前朝献帝非太后亲生,太后便买通了其身边的侍从,在献帝日常饮食中下了这种毒,以期让献帝受制于己。献帝发现时中毒已深,太后亦已仙去,最后还是当世名医太医院判章煦让献帝以茶辅药,方能缓解病情,但献帝仍然因此毒痛苦一生,以致英年早逝,驾崩时不过刚过不惑之年。
至于这“青古”如何而来,又是谁研制得来,百年来世人皆不得而知。
相传青古时时可能毒发,不可预测其规律,且毒发时便是玉树临风的青年也会形若古稀,故称“青古”。只因毒发时丑不可言,甚至曾听闻有人中了此毒后,为了不看自己毒发时的容貌而自毁双目。
少女“啪嗒”一声搁下手中的银筷,道:“青古向来被江湖中人用来折磨爱美之人,却不知竟有人以此对付他。”
妙目一转,意味深长道:“你们可知,这人曾是名医者,十多年前怕依然在师门中修行。弃医道,是因几年后结发妻子死在自己面前。这之前可谓顺风顺水,据说为人也算和顺,并不可能有人恨之入骨到下毒的境地。”
说着三人都陷入了沉思。
这一静默便默了好久,台上的戏子谢了幕,倒是少女率先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这么枯坐不是个办法,不如先回去吧——”
回头一瞥,却见黑衣少年早已入睡。少女侧头看了看玄衣青年,无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