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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永不相见 ...

  •   兰芜的身形晃了一晃,似乎刚才提起的精神即将耗尽。
      “为什么要骗我……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恨你……”她喃喃地念着,不像是咒骂慕生尘,倒像是在反复告诫自己什么。兰芜骤然地扑上去,似不甘心地向慕生尘一掌拍过去。
      裹挟着真气的一掌掌风凌烈,慕生尘本想避开,可在望向兰芜绝望眼神的那一刻却忽然再也躲避不开。
      这似乎是玉石俱焚般的决然……五年来自己一直在利用她,纵使是在中毒之下,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她的算计……她终是对自己这般怨恨,即使明知无力也要反抗到底。那么,如果自己接下这一掌,无论爱恨生死,他与她便再也没有关联了吧。
      私心里,他依然认为这排山倒海的一掌倘若真的打到自己身上,按兰芜的性子,必定会收敛气势,并不忍心重伤他。不过这一次他似乎算错了——这一掌结结实实,几乎穷尽了兰芜此刻提起的一切心血。
      慕生尘被掌风逼得后退几步,只觉气血翻腾,“噗”的一声,竟是不由自主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他好不容易站定身子,抬头望向那个面容沉静的素色身影,心里仿佛有什么一瞬间绷断了。
      她倒是比自己更决绝……好,好,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他强提起一口真气,骤然提剑疾刺上前——出乎意料,他还未及近身,兰芜忽地半跪下来,竟也是呕出一大口血来,似乎刚才那一掌耗去了她仅剩的气力,又似受了不轻的内伤,竟是连站也站不起来。
      阿芜她……也受伤了吗?
      慕生尘只是一瞬间的迟疑,随即趁势翻手,“流光”便横在了毫无抵抗能力的兰芜颈前。
      他愣了一息工夫,忽然明白过来,厉声道:“阿芜,你究竟要干什么?”
      那个素色身影颤抖了片刻便又恢复如常,语气平淡,目光沉静:“我说过,我不要别人相让。刚才那一掌,我只是想告诉你,从今以后你我再没有半分情谊可言。
      “至于这武林至尊的位子,我也不阻拦你,所以我必须败给你……现在你只欠我一个解释。”
      解释?
      眼前这个身负绝世武功的重伤女子,竟是执拗得如同小女孩一般,恨恨地盯着他。他持着剑的手微微颤抖,恍惚间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天,她也是这样愤怒而绝望的吧。
      她曾经感激地握住自己伸过去的手,以为那是带着她离开黑暗深渊的救赎……却不料其实是另一段噩梦的开始。聪明如她,必是很快就识破了他的算计,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心甘情愿地继续配合他夺取整个江湖的计划,甚至在他众叛亲离时不顾一切地救走了他——他以为,那时她既然能原谅、支持他,也许真如江湖传闻一般,她就是那个可以与自己携手站在江湖最高处的人吧。
      可是在不止一次的试探中,她只说,她只是觉得亏欠了他——毕竟她的出走直接导致了他被人所害;至于什么江湖纷争、功名地位,她完全没有兴趣。
      他并不明白这个看上去正当韶龄的美丽女子为什么会有那样脱离尘俗的眼光,甚至时常露出世人攘攘、浮华如梦的慨叹——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志在清修,他心在江湖,就不该互相耽误。
      所以,他们必须互相离弃。
      慕生尘一时间觉得难以启齿:“阿芜,你我……本就不是同路。”
      “你继续你的宏图伟业,我绝不会拦着你,”兰芜忽然抬起头,眼神清澈雪亮,“只是,你不该骗我……过去你只是利用我的能力,我毫无怨言;但是这三年来我以至交待你,甚至……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一如既往地欺骗和利用!”
      “好,好……既然你我都已经认清彼此了,”慕生尘温和的目光陡然冷冽,“那就再不该有什么纠葛!”看到面前半跪着的女子似乎受了极大的震动,身形一颤,他猛地收回“流光”,急速地后退转身,像是怕再停留一步便要后悔。
      偌大的擂台静得几乎只有呼吸的声音。初夏燥热的风送来榴花的清香,然而竟是没有一人有心欣赏。
      擂台上的两人一站一跪,像是都在等待着什么。
      良久,慕生尘低沉的声音缓缓道:“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还有什么事……”兰芜波澜不惊的脸上隐约有一丝苦涩的笑容,旋即倚着“逝川”强撑着站起来,“慕阁主,从此以后,碧落黄泉,永不再见!”
      他等的不是这句话啊……慕生尘急急地转身,却只见到那个素色的身影已经穿过看客们自动让出的路,头也不回地离开。凭着理智,他硬是一步也没有追过去,但口中却不禁大声呼唤:
      “阿芜!”
      他知道,那个骄傲而决绝的女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旋即,人群阖起,仿佛刚刚的一幕仅仅是为了衬出这个新任的武林盟主有多么实至名归。四周都是向他恭贺的声音,可是当他望向那个阳光照耀下最高的位置时,却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

      担心着这个不久前才结识的朋友,徐叶渡顾不上看接下来的会武议程,便匆匆追出去。
      看上去,兰芜受了不轻的伤呢……尽管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徐叶渡还是四处寻找她,毕竟自己随身带着祖传的伤药,总能有些帮助吧。
      四下里望去,他看到那个素色身影倚着会武场地不远处的一株榴树,浑身抽动。
      待近身上去,徐叶渡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方才还维持着优雅风度的女子此刻却是在一口接一口地呕着鲜血,脸色苍白可怖,双肩抽搐不已。树下已经积了一大片鲜红,远望去几乎令人以为是狂风摧折下零落一地的榴花瓣。
      从未涉足江湖的徐叶渡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情急之下手足无措,只有连连问兰芜伤得如何,需不需服药。
      片刻后,兰芜总算是不再吐血了。她迅速点住了身上几处经脉,算是稳住了不住翻涌的气血,然而脸色仍然惨白如纸。看了看身边的局促的徐叶渡,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孤……孤鸾门,是吗?麻烦……借一些血竭丹、回……回生散……”
      徐叶渡看着兰芜困难地吞下那些丹药,盘桓许久终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兰芜姑娘……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的?刚才在看台上你还是好好的,那个紫鹄,啊不,是慕生尘,他是怎么伤了你的?我好像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呢。”
      “说到底,是我自作自受罢了,”奇怪的是,兰芜居然挤出一丝笑容,“我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还是放不下那个人的安危啊。”
      “这是咒术,徐公子,我恳请你不要告诉生尘。”兰芜突然面色郑重地转向徐叶渡,一字一顿。徐叶渡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当下也不好驳了这个重伤病人,权且点了点头。
      从父亲口中,他只听说当年北阙阁的这两人在武学上造诣极高,却从未听说与术法有什么关联。但是今天他眼见着慕生尘施术,又听“寒玉”提及咒术,不由得不起了疑心。既然兰芜说她受这样重的伤是咒术所致,不知这最后的获益者是不是慕生尘……若真是如此,这个新选出的武林领袖手段这样狠厉,岂不是要将江湖引入歧途?
      当他向兰芜提出自己的质疑后,兰芜苍白的脸上却显出了一丝笑意,解释说慕生尘所知的术法不过是自己所授的皮毛,今天他使出的化气为冰,已经算是他的极限了。算起来,尚比不上昆吾派的那个齐傲初。
      徐叶渡总算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想起什么:“你说他的术法是你所授,那么你是师出何门呢?传闻中提及你的出身不是语焉不详就是直接跳过……我很好奇。”
      一语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唐突了……怎么能这样问呢。他不知该如何回环,尴尬地等着对方的沉默。良久,兰芜僵住的脸才略微舒展开:“我这样的人,恐怕是没有脸面再提及师门了吧。原本修真之人是要惩奸除恶的,我却为了一己之私甘愿沦为征伐天下、江湖仇杀的工具……自五年前那个错误的决定开始,我便不再有师门了。公子莫要问了。”
      这样不软不硬的回答,令徐叶渡颇为惊讶。他干咳了一声,似缓和气氛:“那姑娘此后有什么打算么?”
      “回不了师门,大约随便找片山林便隐居了吧,”兰芜冲他作了个揖,“公子今日的恩惠,日后若是有缘再报吧。”
      语毕,徐叶渡正担心她这样的身子如何行得远路,却见兰芜抬了抬右手,自袖间飞出那柄“逝川”。她左手结印,拖着重伤之体猛然提气跃上去,竟是破开虚空,潇洒地御剑凌空而去。
      “御剑术!”徐叶渡脱口惊呼,艳羡地望着那个远去的素色身影。
      不知,她究竟是师出何处仙山洞府呢。

      初夏的深夜,繁星烁烁,天阶如水。
      扶着墙根,慕生尘踉跄地走向孤鸾门为自己安排的住处。被那些假意或是真心的道贺麻痹着,饶是他也被灌得醺然。他抬起朦胧的双眼,看到长庚星已经转向偏南,心知这一场酒宴竟是持续到了半夜。
      自此,自己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吧。从小就渴望的力量已经牢牢地握在了手中,那么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是复兴北阙阁,还是追杀当年落井下石的人?
      推开房门,他径直靠上屋子正中的紫檀茶案,自己斟了一杯醒酒茶。然而醉意甚浓,双手乏力,那杯茶被紧紧握着,竟是良久也未曾入口。淡淡的茶香在室内氤氲开来,自滚烫渐渐冷却,如同他的心。繁华如锦,荒芜似雪。
      这种异样的感觉,自己怕是很久没有尝到过了——居然不记得应当如何排遣。
      慕生尘徒然地放下茶盏,左手支起昏昏沉沉的头脑。然而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一阵嘈杂,没等侍卫说完一句通报的话,雕花的木门上便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进来。”慕生尘蓦地惊觉,不动声色地懒懒回应,右手却已然按上“流光”的剑柄。
      进门的人讪笑着打了一声招呼,一眼看出屋内的异样气氛,面色尴尬,只有暗叹这醉酒之人即便如此还是不肯放下浑身的戒备。
      赫然,便是孤鸾门少主徐叶渡。
      慕生尘意识到那人毕竟是此地的主人,方才松开按剑的手。自觉酒醒了些,他轻轻啜了一口茶,问道:“这么晚了,不知徐公子找在下有何贵干?”先前在酒席上,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后生便对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没想到竟一直追到这里。
      徐叶渡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我想听你讲讲你跟寒玉……就是兰芜姑娘,你们之间的事情……我想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猛地听到这个自己一直刻意回避的名字,有一瞬慕生尘眼中闪过杀念。然而他还是漠然反问:“阿芜对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徐叶渡急忙解释,“我只是觉得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传闻中,你们至少是互相敬重的。”
      “误会?”慕生尘忽然冷冷地现出一丝笑意。往昔种种几乎在刹那间浮现眼前:万福坊的赌约,溪边的安魂曲,失魂落魄的女子……他们的相遇,一开始就是局,何来误会?
      就在徐叶渡屏息准备听慕生尘接下来的述说时,面前的清冷男子忽然脸色一变,讥笑地看向门外:“窥视他人的过往,可不像名门正派的作风呢!”
      门后闪出一个颀长的身影,却是白天遇到的齐傲初。他与徐叶渡无奈地对视一眼,惭愧地拜了拜:“慕盟主技高一筹,方才初敛了气息,可还是被发觉,惭愧惭愧。”
      慕生尘啜了一口茶,玩味道:“这曼陀香虽好,但用于催眠还是太明显了,在下倒是好奇,齐公子施观心之术,都看到了什么。”
      “你怎知我是在施用观心之术?”齐傲初大吃一惊,顿时失态。对面那人却是不紧不慢:“只有阿芜曾说过曼陀香可用于施用观心术,你倒是不必担心贵派技艺外泄。反正阿芜已经退出江湖,并且从未将其授予他人。你且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
      齐傲初松了一口气,老实答道:“我只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面对着溪水弹琴,水面上有亡灵的印记。红色的执念覆盖上白色的影子,像……像血。”
      看来,这个昆吾派的年轻弟子纵然天纵英才,终是术法不深,短短的一瞬间几乎看不出什么……不像她,连他曾经被金针封印过的记忆都能读出来。
      “既然你看不出来,那么,”被酒力染红脸颊的清冷男子微微眯着双眼,语气中透着奇怪的慵懒,“由我告诉你你看到的是什么吧。”
      齐傲初和徐叶渡惊讶地对视一眼,不明白这个充满戒备的武林至尊刚刚还对过往讳莫如深,为何这一刻却慷慨地将一切和盘托出。
      对面的人却是早已不管不顾地侃侃而谈。
      “阿芜出现在万福坊的那年,我接手北阙阁已经将近一年。那时候,没人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来,她带着两个神情瑟瑟的孩子,在穷人聚居的万福坊住下,靠浆洗缝补过活,几乎邻里们都以为这个面容姣好的贫寒女子是某富庶人家的弃妾,带着孩子搬到贫民区——后来我才听阿芜说,那两个孩子的父母死于饥荒,她在游历时见到,心生怜悯,打定主意抛下漂泊的行迹将孩子抚养长大。
      “可是半年之后,南疆瑶光教不知从何途径得知阿芜原是江湖高手,一方面好言相劝,一方面却派人向那两个孩子下蛊,想通过控制他们来逼迫阿芜效命于瑶光教。不料下蛊时正被阿芜撞见,下蛊之人一惊之下没控制好手法,两个孩子当场毙命。阿芜情急时顾不上匆匆逃走的下蛊者和刚刚还与自己相谈甚欢、同时进家门的术士灵修——她那时还不知他就是瑶光教教主——,尽管她全力救治,还是无法挽回。
      “她在传闻中魂魄流逝的清溪边为那两个孩子弹了七天七夜的安魂曲,不眠不休——也亏得她是修道之人,靠辟谷之法才撑得下去。在第七天,我找到她,告诉她我可以帮她找到瑶光教报仇,但是作为交换,她要向我效命三年——南疆山川茫茫,门派林立,瑶光教平日里行事乖张,出没无迹,虽然名声在外可从没有人找到他们的巢穴所在,所以那时心力聚疲的阿芜想都不想就一口答应。
      “后来的事情,江湖中人都清楚。阿芜化名寒玉,随着我出生入死,即使在两年后我差点被毒杀,也是蒙她所救侥幸不死;而我也遵守约定,灭了瑶光教。
      “所以,你们眼中的‘传奇’,不过是一纸契约束缚下的两个陌生人而已。早在两年前,契约就已经结束了。”似乎是借着酒兴,慕生尘将过往一气说下,脸上有解脱之色,但眼中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深深嘲弄,“惊讶么?”
      他宁愿相信,契约结束后的两年里阿芜之所以会留下,只是出于内疚和习惯。
      那些生死与共的战斗、情思浮动的瞬间、温柔的照料和坚定的守护……都因为有着契约作为前提而脱离了原本的意义,一切可能皆被错误的开始引向了最终的毁灭。它们也许是蒙了尘的珍珠、灰烬里的花朵,然而两个骄傲却软弱的人都不敢去翻动。
      结局,不过早晚而已。
      阖上身后的雕花木门,徐叶渡和齐傲初向种满蔷薇荼蘼的院落里走了几步,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徐叶渡低低地说了一句:“今晚的事,不要说出去吧。”
      对方不语,默然地点点头,快步离开。
      蔷薇和荼蘼都已经落尽了,深绿的枝枝叶叶还在夜色中沉睡。也许只有它们听到,那间点着微弱烛光的屋子里传来微不可闻的叹息。
      “雪山上纯洁的雪翅鸟啊,请你洗濯沾染了污泥的双翼,重新飞翔在自由的天空。”
      隐瞒了部分可能影响自己声誉地位的事情,是慕生尘即使在伤情时也决不会忘记的。永远……不能坦明一切,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他不允许任何人或事成为自己的弱点。
      满天星斗将半夜的院落照得雪亮。一种肉眼难辨的阴翳如同一张网,自白霓城的最高处,悄悄笼罩住沉睡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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