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重现江湖 ...
-
半日后,初夏的日头已经有些燥热。湖畔的熏风吹动系着金钟的红色丝缎,将不安的躁动吹遍看台和擂台上的每一个人。
随着最后一战双方跃上擂台,看台上的人们也隐隐坐不住了。
是昆吾派年轻一辈中的齐傲初,和那个游侠紫鹄。
不出兰芜所料,紫鹄在前几场中果然都未用什么厉害招式,只凭着剑法的凌厉和身法的迅疾与人对阵。但是这最后一场却颇有些棘手——据说昆吾派除了剑法上的造诣,在术法上也颇有涉猎,不过碍于施术需要时间,前几年前来会武的昆吾弟子无不是因为在施术的间隙无力对敌而被对手钻了空子。
然而,看得出这个齐傲初在前几场中也是靠快剑取胜,虽然还没有看到他施术,拥有这样敏捷身手的人,或许是能够找到机会施放术法的。
三天以来,紫鹄还是头一次对即将到来的比试有了期待。
对面的齐傲初形容清颀,身着青白二色的道袍,头戴紫金初霞冠,手中佩剑“蕈影”轻而薄,呈玉色,光华流转,很有些人与剑交相辉映的意味。他抿着唇凝视带着银色金属面具的紫鹄,顿了一顿后施礼道:“在下昆吾齐傲初,那么,紫鹄兄,请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手——明明两人站在擂台两边,相去五六丈,却瞬息间便近身上前,金铁相交。紫鹄携着真气的一剑径直刺向对方心口,而齐傲初亦是向着紫鹄腰腹斜劈一剑,双方几乎是贴着对方的剑尖险险避过。
看得出,这两人剑气都凌厉得很,不像其余人一般先要互相试探,而是第一招便拼尽全力、不留余地。看台上已经有不少人站起来了,意识到这场比试将会很有看头。
一招落空,齐傲初有些吃惊,随即唇角勾起,反身又迎上了对手的第二击——果然,是很有意思的对手呢。
同样是快剑,只是不知谁会更快……
如果有一个人出剑更快一些,是否意味着,这一场他的胜算会更大些?
两人的招式都是极快的,起如飞箭离弦瞬息裂帛,落如紫电横空云波翻涌。似乎是在比试如何拆解招式,“蕈影”和那柄铁剑几乎都使不完完整的一式,每每出剑一半便被对方格住,旋即又在半路变招,平日里那些看似完全没有关联的招式此刻仿佛都活了一般,在这二人手中互相演生,分不清起承转合、勾抹刺挑。
按说,这样快的节奏下,很快比斗者的招式便要乱了。也多亏齐傲初平日里将昆吾剑法练得炉火纯青,在对手步步紧逼下竟没有乱了阵脚,全凭天生对武学的灵敏,几乎倾尽平生所学,不假思索便挥剑迎敌。片刻功夫数十回合已经过去,互相也只是有几处轻伤。他暗自惊诧对手竟也有相当的武学造诣,自负自己施术手法纯熟,略一思忖决意用术法克敌。
他故意买了个破绽,见紫鹄果然迎面刺过来,略一闪身便避过去。虽然露出了身后空门,但估计这样快的节奏下对手收不住劲,要折返回来也必会耗时,齐傲初也不急着变招防御,抓住间隙便提剑结出手印。
“幻火!”齐傲初低低地唤了一句,左手上赫然燃起一簇妖冶的火焰,瞬间吞没了方才转过身来的紫鹄。
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黑色身影,骤然消失在凭空燃起的火焰中,宛如这个时节,白霓城中盛开的红色榴花。
看台上的人都不禁惊呼,窃语昆吾派竟出了这样的人才。看上去,齐傲初是赢定了——专攻武学的江湖中人若是受了术法攻击,谁能防御呢。
更何况,这幻火焚烧的,是对手的心啊。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看台角落里那个素色的身影猛地跌坐下去,捂紧了心口,清丽的容颜瞬间闪过一丝痛楚。
听阿芜说,普通的剑客是绝对无力抵御这些术法的,所以无论遇到多么难缠的敌人,她也从不动用术法。
她只是为了公平,并且,她也有这样做的资本。
当紫鹄看到虚幻的火焰吞没了自己时,反倒变得镇定了。那个昆吾派的小子,也许真的比当年的自己强吧。接下来,自己的心也许就要被燃尽了,尽管他收术以后自己的身体上将看不到任何痕迹。
和阿芜说的一样,被幻火燃烧的心能够看见许多幻象——那是心底最深重的执念。紫鹄怔怔地站着,脸上银色的金属面具愈来愈烫。他看到一生中许多片段迅速地闪现,独行暗夜的杀手生活、与同僚的明争暗斗、诸门派间的千里杀伐……却都只是模糊不清。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些画面中来来去去的人是谁——只有那个素色的身影直到最后仍留在自己身边,却只是为了她心中的安宁……并且,最终自己还是离弃了她。
短暂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紫鹄忽然有一瞬的后悔。
如果……如果是阿芜那样骄傲的人处在自己的位置,她必是不肯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换取所谓的扬名立万的。
结局,就快到了吗?
然而,预料之中的痛苦却没有到来——短暂的一阵窒息后,紫鹄反而觉得头脑清明。幻火似乎没有对自己构成伤害。他当即催动真气,对着想象中齐傲初的方向将手中剑横送出去。
打破幻象的方法,就是攻破施术者。
忽然间,一切燃烧着的火焰都湮灭无痕,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事实上,那些虚幻的火焰也确实不是真实的存在。紫鹄横伸出去的手并没有灼烧的痕迹,连衣物也光洁如常。尽管,心头确实有些迟滞之感。
齐傲初看到那柄从幻火中刺出的铁剑,一时间难以置信。但是向来机敏的他,身形的反应比头脑快得多,尽管脸上还是愕然,瞬间却已经后退了三丈。
三丈开外,两人默然对峙。连交耳私语的看客们,也霎时缄默无声。
“既然你用了术法,”紫鹄沉闷的声音自面具下突然响起,“那么,阿芜也会允许我施术的吧。”
众人还不曾明白他此话是什么意思,紫鹄的左手凌空翻飞,竟凌空飞出几根冰针,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芒。离得较远的看客们看不清场内状况,而齐傲初去看得分明。若是在平日里,他必会用炎火或是挥剑格开,但方才幻术被破带来的惊愕不小,他竟是鬼使神差般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只退了一步,却脚下一空——他这才意识到居然已经退到了擂台边上。勉强提了一口气旋转着落下,齐傲初总算不至于落得太狼狈。
“紫鹄兄剑法精妙,齐某甘拜下风。”
愣了片刻,看台上的众人这才意识到胜负已分,顿时掌声雷动,欢呼一片。
这样突如其来的局势变幻……在场的很多人连术法都是第一次看到,只知道茫然地跟着叫好。当事的紫鹄却是暗自松了一口气:阿芜只是闲来无事时教了自己这个极简单的术法,自己也不过是赌了一把,所幸对手果真像他预料的那样自乱了阵脚。原本,他的目的也只是让对方后退那一步而已。
紫鹄傲然站在擂台上,银色的面具闪耀着灼灼的光辉。
“那么,这场白霓会武的赢家就决出来了。这位紫鹄少侠,便是这一年武林的盟主。”眼见台下有不少武林中人窃窃私语,主持会武的徐思急忙站出来宣布结果。
都说是文无第二武无第一,每一年决出胜者后,都免不了有人背后嚼舌,更何况今年这个紫鹄没有门派根基,显得势力单薄了些。早些宣布结果,往往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然而,今年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等一等!”
一声清脆的女声突然划过全场,一时间躁动的人群都安静下来。想来,有什么好戏可看了。
一个素色的身影自看台一角轻捷地翻飞而来,惊鸿般翩然落在了擂台上。竟是一个容颜清丽出尘的年轻女子。
“兰姑娘,你做什么,快回来!”那个角落,徐叶渡也顾不得旁人异样的眼光,起身疾呼。然而擂台上的兰芜却置若罔闻,只凝视着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眼神复杂,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担忧,抑或夹杂着种种说不清的情愫:
“请问,我可以挑战你吗?”
变故陡生,徐思刚要站起来维护秩序,却被身边的昆吾长老拉住,指了指新决出的武林盟主摇头不语——
紫鹄高傲的目光在触及兰芜的一瞬突然黯淡了下去。那仿佛是他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咒怨。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重逢的一刻究竟是悲是喜。
“阿芜,连你也……”
“紫鹄,苍崖……这些名号你究竟还要用多久?”女子忽然间怒声喝问,“慕生尘!”像是为了向世人昭示什么,她猛然伸出右手虚空地一抓,紫鹄那张银色的面具骤然间四分五裂。
紫鹄并未抵抗,任由面具下的容貌暴露在了阳光下——朝霞一样璀璨,却包含着深深的哀戚,犹如长久以来的信仰一夕崩溃。
台下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看哪,慕生尘!”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怎么会……他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怪不得有那样的风采……我还以为这世上果真有和慕生尘如此相像的人呢……”
完全无视众人的惊疑,慕生尘慢慢闭上眼睛,眼角微微抽搐:“阿芜……既然这样,我是不是该叫你寒玉呢!”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阵哗然——窃窃私语中,多是说什么寒玉当年人前大多蒙面,今日居然得见其真面目,又抑或慕生尘与寒玉俱是气度绝佳、果然般配云云。
传闻中的一对传奇,非但不曾消失,反而以敌对的方式重现于江湖……不知江湖上要怎样评价呢!
“你住口!”女子往日的沉静荡然无存,“我情愿……从来没有叫过这个名字。哈,我还真是天真,竟以为你可以放得下你的天下大计……居然心甘情愿地替你输了三年的真气!”
如同一下子被戳到了软肋,慕生尘一下子睁开双眼,平日里的深沉全都变成了浅浅的悲哀……经历痛苦抉择后的悲哀。
很难想象,面前这个愤怒得几乎要杀了自己的女子,就在一个月前还温柔地陪在身边,为自己遍寻名医;然而那时她并不知道,其实自己早已不再需要求医解毒了——一年前,毒性便已经完全消除,并且再也没有复发……说不清是因为她每天输给自己的真气可以帮助自己更快地恢复功力,还是因为贪恋着她的陪伴——尽管她曾明确地说过,一心修真的她不会回应任何人的爱恋——,接下来的一年中他依然装病,甚至每晚故意运错气以模仿毒发时的症状,虽然痛感没有那么强烈,但骗得她一年的相伴,也足够了。
直到一个月前,他的功力大约恢复到了过去的水准,他才下定决心要离开了——对于他而言,掌控天下的力量远比依恋着一个可望难及的人更为诱人。
这毕竟是他自小的梦想。习武是为此,接手北阙阁是为此,今日站出来参加会武亦是为此。
再次望向兰芜时,慕生尘的眼神已经如往常一般冷冽深沉:“好,既然你一定要与我反目……那就动手吧,我们彼此都不必留情。”他扬手扔掉了手中那柄铁剑,从袖间抽出已经封匣三年的“流光”。
兰芜默然地抬起手,握着那柄清光洌洌的佩剑“逝川”。
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
只有逝川,配得上与流光一战。
两人轻捷的身形缠斗在一处,黑白二色分外显眼。兰芜出手虽不如慕生尘一般迅猛,但显然她的身手更为灵活,剑气左右分合如同分花拂柳,与急转如电的慕生尘对阵,明明是生死关头的搏命杀招,却显得两人俱是优雅有萧然气度——相处五年,这二人对彼此的招数都极为熟悉,每每一人方才出手,另一人早已挥剑将其拆解。一时间只能见到身影翻腾,剑气流动如霜如雪,竟谁也胜不了谁。
这场意外的比试却是出人意料的精彩。相较而言,刚才的会武倒像是儿戏一般——此刻才是真正的高手对决。方才还窃窃私语的众人此时均是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只惊叹自己竟有幸能亲眼目睹当年北阙阁的阁主与副阁主的对决。
曾经的一对传奇,再现江湖是居然是这样的场合!
慕生尘其实一直在赌——若是单比剑术,自己有六成的把握胜过兰芜,再加上这几年她真气损耗极大,获胜的可能便更大;可若是兰芜用了术法,就凭自己向她学的那点皮毛,他必输无疑——他在赌,兰芜即使在这种愤怒的情况下,依然守着自己不向剑客施术的诺言。
尤其是面对他,慕生尘。
他的心中还是有一点小小的期盼的。相伴了五年,她总该是有些微情意的——他希望能在这双决绝愤恨的眼睛中,看出一丝犹豫。尽管,她曾那样笃定地直言,她与任何人都不会有交集。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身形交错的瞬间,慕生尘看见那张清丽的面孔一阵恍惚,几乎要枯萎了。
这一次金铁交击后,两个人都猛然顿住,不曾再折返过来。慕生尘愕然地凝视着兰芜——向来骄傲的女子背对着自己,双肩剧烈地抖动,似乎被刚才的一番搏斗耗去了大半生气。
明明,自己并未伤着她,倒是她刺伤了他几处;但这分明就是重伤下气血翻腾的表现!
仿佛是意识到对手的目光,稍微平静了一些的女子蓦地转身,眼中的怒火仍在燃烧,却渐渐黯了下去。“我不需要你相让!”兰芜的身形明明已经慢了下来,却依旧执拗地扬起头来,紧咬的下唇泛着惨白。她本已弱下去的剑气为这句话所激,忽然间毫光暴涨,映得她的脸色愈加苍白。
再次交手的一刻,两柄剑在彼此身上留下淡淡的划痕。慕生尘低低地唤了一句:“你这是何苦!”
兰芜的身形晃了一晃,似乎刚才提起的精神即将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