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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冷月回溯 ...

  •   城北的孤鸾门,成畦的花木都掩上了一层细密的雪,偶尔有疾风吹过,那些光秃的枝桠便颤抖着撒下枝上积雪,落在泥土上。
      此时,擅自逃出家门的徐叶渡已经不幸地被罚舞剑两个时辰,对面眯着眼睛监督的老门主徐思还没有让儿子停下来的意思,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徐叶渡原本俊美的脸逐渐变成狰狞状。徐思本是刚刚年至不惑,然而这些年来过多的操劳已经将他的双鬓染成霜雪之色。
      不时三三两两经过剑台的孤鸾门弟子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幸灾乐祸地笑着离开的——最近老门主对少主严厉了不少,这个平日里招摇过市无所事事的贵公子总算是敛了性子,着实令勤勉却不得重视、暗自忿忿不平的普通弟子们拍手称快。无奈被围观的徐叶渡偏偏碍着父亲不好发作,只能时不时冲师弟师妹们飞去两道杀人似的目光。
      好一幅风雪剑舞图啊!
      似乎是怕儿子无聊,徐思捻了捻须髯,悠然道:“叶渡啊,你知道名动一时的北阙阁为什么风光了两年后就在三年前没落了吗?”
      “……”沉默地舞剑。
      “当年北阙阁阁主慕生尘也算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年纪轻轻武学已臻化境,江湖好手败在他手下的不计其数,甚至灭了名气与其比肩的南疆瑶光教。一时间北阙阁风头无两,成了武林中人默认的翘楚。他手下的副阁主寒玉姑娘,春夏秋冬四位护使,也都是不世的高手。论其势力,连朝廷也得忌惮三分……然而就在三年前——你小子在听吗?”
      “在~~”徐叶渡挣扎着吐出一个字,将徐思腹诽至昏天黑地万劫不复。
      “三年前,”徐思满意地继续道,“慕生尘与寒玉偶有不合,寒玉怒而远去漠北。不久慕生尘心下懊悔,带着手下亲信北上寻觅,不料亲信中途倒戈,竟寻机毒杀了慕生尘……慕生尘没有家室,也未曾立下接班人,随即,北阙阁便因争夺阁主之位产生了内乱,四大护使、五位堂主……唉,总之,那么多高手短短数月就在你争我夺中或死或残,好好一个北阙阁竟生生地崩溃了。远走的副阁主寒玉也不知所踪,有人说是死于仇家之手,有人说她寻着慕生尘尸骨后万念俱灰,隐遁山林——说起来,当时江湖上很多人都以为他二人是互相爱慕的,那阁主夫人之位于寒玉不过是早晚的事……谁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
      “说到底,慕生尘是死于手下的内乱,那时候北阙阁的势力太过庞大,早已是尾大不掉,寒玉也许正是看到这一点才想提醒慕生尘——却不料那人还是执迷啊,终是死在了亲信手上。”
      徐思若有所思的眼光瞟过飞舞如电的剑光。他今日所讲的故事听似与眼下毫无关系,然而事实上却饱含深意。如今的孤鸾门,和盛极一时的北阙阁有了某种相似之处。再这样过分繁荣下去,恐怕会招来灾祸。但愿自己此番打算还不算太晚。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混了一辈子江湖的徐思突然冒出一句文绉绉的话,连徐叶渡舞剑的手也不由得一顿。
      “小子,听归听,手上可不许停,不然连晚饭都别想吃!”
      死于安乐……徐叶渡仿佛看到江湖上令人扼腕的那对传奇,终于在晚风中归于湮灭。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

      白霓城靠着榴山——这座山得名于山麓的一大片石榴林,每到孟夏季节,那里便是嫣红的一片,仿佛火焰一般灼灼燃烧。然而在初冬冷清的夜里,这座山却在黑暗中沉睡,与山下主城中的万家灯火形成了鲜明对比——除了最高处,那个灯火通明的殿堂。
      榴山并不高,但已经足够令站在那个殿堂里的人俯瞰整座白霓城。
      那里,是白霓城主的私人宅第。高悬的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衮金的两个字:祁府。意气风发如他的主人,却在夜色里显得深沉内敛。
      祁府的明晖堂,是白霓城主祁涵清在主城衙门以外的另一个办公场所。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然而点了数十盏琉璃灯的明晖堂却亮如白昼。勤于政务的年轻城主仍在批阅折子,文书木书天侍立一旁,不时提出意见,看得出,二人合作得很是愉快。
      “唉,最后一份总算是批完了。”祁涵清解脱似的扔下笔,揉了揉额角,“居然又到了戌时——听说林城那个出了名惫懒的城主几乎从不批折子,终日玩乐,还真是清闲得让人羡慕啊。”
      明知上司是故意说反话,木书天还是忍不住接口道:“所以林城城主才受人唾弃,而您则是百姓口中的父母官呢。”
      “哈,是啊。”祁涵清苦笑着,似是想到什么,话锋一转,“不过我还是有无法解决的事情——如今朝廷势力衰微,居然听凭什么江湖人士打打杀杀互相吞并,三年前好歹北阙阁消失了,可现在那些江湖势力又有抬头之意;再这样下去,恐怕他们连天子也不放在眼里,更罔论社稷国祚了。”
      “城主……”木书天见城主提及江湖,小心地试探道,“白霓城里百姓向来安居乐业,不过我听闻近日江阑苑新来了两个乐师,言行……似乎有些奇怪呢。不知是不是该让守备查一查,我担心他们是落魄的江湖人,别给白霓城带来动乱才好。”
      “你也见着了?”城主原本波澜不惊的脸蓦地闪过一丝恼火,随即又淡淡答道,“这两个人必不是简单人物……居然替北阙阁说好话。不过现在还未摸清底细,不用过早动手。听说他们一直漂泊,为了替那个男人医病走了不少地方。”
      提到江阑苑,他蓦地想起榴山地室中那个软禁了三年的南疆术士。自从三年前,他在急流的沧江中救下了这个自称是瑶光教教主灵修的丑陋男子,心中便隐约有了一个打击整个武林的计划。尽管内心一直对此人的身份存有疑虑——传闻中,瑶光教教主是个近乎天人的俊美人物,实在是与眼前满脸疮疤、横肉斜生的重伤之人大相径庭——不过三年以来,灵修的蛊阵和术法却着实令祁涵清大为叹服,并且此人一直安心留在地室中布置阵法,作为对祁涵清收留之恩的报答。然而几天前灵修却突然要求今日去白霓城南的江阑苑用午膳,说是从卦象上看到有故人相会。看在三年间他忠心耿耿的情分上,自上任以来从不碰歌舞宴饮的祁涵清破天荒答应与他同去,甚至同意请了新来的乐师助兴。但是,直到酒阑人散,灵修口中所谓的“故人”仍不见踪影,祁涵清虽碍于灵修不可告人的身份而不得发作,却也免不了窝火地拂袖而去。
      距离“白霓会武”只剩下不到半年,蛊阵的布置也已经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离席的时候,满腹怒火的祁涵清只是冷冷地丢下了一句:不要忘记你留下的目的,我不希望这种戏耍我的事情发生第二次。
      强迫着自己不再回想灵修那副故作深沉的丑陋面孔,祁涵清定定地看了看垂首侍立一边的木书天,缓缓道:“这还不是目前最令人担心的。”
      柔和的面容在光影摇动下,一半是光明,另一半却被打入了阴影。祁涵清的眉头蹙了起来,修长的眉眼有一瞬间的冷冽。他抬起手,指着城中某个方向:“那里,有一个不得不除的对手。”
      木书天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不由得心里一惊。
      那是城北,一大片红梅即将盛开,却笼罩着黯月下巨大的阴翳。
      “臣下……必当鞠躬尽瘁,为城主分忧。”木书天有一丝忐忑,想起了那个握着鲜红缨络的青年。他隐约觉得,某一天事情将会运行到所有人都无法控制的局面——那时候,他还会说出这句话吗?
      祁涵清忽然转过身来,微笑着望向木书天:“太晚了,下山多有不便,书天,今晚你就宿在我府上吧,我命人去准备客房。”
      “多谢城主。”
      今晚的月色,并不明朗。

      江阑苑的下等客房狭窄而寒冷,但却被忙碌的女子收拾得干净整洁,两张床榻上各铺着一层薄薄的褥子,幸而垫了草垫,或许也不算太冷。坐在竹椅上的男子也不走动,只静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但一炷香后终于忍不住了:“阿芜,你该替我把易容换下来了吧!我都忍了整整一天了。”
      赫然,正是兰芜和苍崖。
      兰芜赌气似的继续理被褥:“你不是挺有办法的?自己换啊,别老指望我!”
      “你过去戴着面纱,所以现在没人认识你;我就非得易容躲避仇家……”苍崖易了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更为低声下气地道歉道,“这次算我错了……只是今天那个白霓城主实在太过分,居然一再诋毁北阙阁……那好歹是我经营了三年的地方,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顶了一句算是轻的了……那也是你曾经呆过的地方啊,我不信你果真一点触动都没有!”
      兰芜猛地转过身来,却对上一双灼灼的眸子。明明隔着一层易容,她却奇怪地觉得面前这张过分苍白的脸透露着某种狂热的情绪。不知为什么,原本怒气冲冲的责问出口便软了。她神色一黯:“我明白……我都明白。三年来你一直放不下,那样深的执念令你的毒发作得愈加不稳。如今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便再无牵挂。至于北阙……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我不想回忆那一段日子。”
      那段埋葬了她本性的日子,宛如锋利的匕首,将原本良善无瑕的心划出一道道残忍冷酷的口子。她曾在仇恨的逼迫下选择堕入修罗场,然而当蔽目的恨意燃烧殆尽时,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仍然留在其中,又究竟是为了守护什么。
      定了定心神,兰芜走上前,双手娴熟地结印。苍崖脸上的易容在她莲花般开合的指间渐渐剥落、消失,露出朝霞一样璀璨的容颜,却满含着深深的纠葛。
      那是对失去的怀念,对背叛的怨毒,求不得的热望,放不下的苦恨。然而如此种种,却在兰芜轻轻拂过的指尖云淡风轻般消弭于无形。
      “不要再这么做了,那会给你带来伤害的,你也知道今天的形势……不要再让自己遇到危险……”兰芜喃喃的自语如同梦呓,像是恳求,又像是祈祷。
      远方那轮黯月隐在云层中,有着说不出的深沉。
      她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苍崖凝视着那个清丽沉静的面容,忽然握紧了右手,略微颤抖……自己要的,远不止活着那么简单……这个曾无数次并肩作战的人,难道真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连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江湖中人都看得出来啊。
      说什么修真之人,忘情绝爱……她的执念,只怕比自己这个凡夫俗子还要深呢!苍崖忽然间又失了方才的恼怒,换了一副戏谑的口气:“哈,又要连累阿芜和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按说修真之人是不该——”
      “要不是因为你的病受不得风寒,我倒是不介意找个破庙就将就一晚,”兰芜收回目光,报复似的敲了一下苍崖的额头,“每次毒发都那么厉害,费了我多少真气……要说大夫也看了不少了,盘缠也花得所剩无几……为什么总是治不好呢。”长长的柳眉微微蹙起来,然而目光却依旧沉静如水——这是自小修真而得的淡泊宁静,为这张清丽的面孔添上别样出尘的气韵,妍丽如桃又素净如莲。
      虽说三年前好歹是从那样剧烈的毒药下捡回他一条命,自己陪着他奔波四方,却寻不到清除余毒的法子,也只能在每晚苍崖毒发时用真气将涌出的毒重新压回丹田。可纵然如此,其中的痛苦却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哪怕自己已经在他身上种下了咒印,替他分担痛苦……说到底,当初也是因为她的缘故才……
      “生——”她似有些什么话要说,低低地唤道,却被苍崖打断。
      “叫我苍崖。你给我的这个名字,我很喜欢。连同你给我的这三年时光。我从未过过这样平静的日子。”
      纵使只是吊着一口气,他也乐意承担这样的痛苦……只要她能陪着自己。
      然而,恐怕不行了。
      苍崖因中毒而瘫痪的双腿,忽然不由得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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