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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缘起初雪 ...

  •   初冬的白霓城笼罩在阴湿天幕下,寒风匆匆卷过每一条长街,时时有未被秋日扫去的枯叶在角落里翻飞,终至腐朽。
      尽管天气冷了些,南坞街上仍零星地摆着零售摊子,兜售诸如香袋、黄历之类的物件。摊主们多是城中贫苦人家,此时早已过了白霓城最繁华的春夏之交,商贸入了淡季,却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在寒风中瑟缩着等待买主惠顾,期盼那些神色匆匆的行人能偶尔停下。
      “公子,买个吊坠吧,很好看的。”贵公子打扮的行人神色匆匆,似有些鬼鬼祟祟地向后张望,不提防这一停顿却被路边摊点上的少女拽住了衣角。他回过头来对少女抱歉地一笑:“对不住,出来得匆忙,忘了带银子。”一面又扯回衣角,急急地向前走去。
      他小跑着穿过几乎整条南坞街,终于在尽头的“江阑苑”顿住,一闪身进去,也不顾小二的殷勤,直奔二楼雅间。
      雅间靠窗的位置早坐了另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素色长袍,正不紧不慢地啜着清茶,神色闲散。看服饰,比刚刚闯进来的贵公子朴素了不知多少,却别有一番清崛之意。
      “每次都是‘江阑苑’,木书天,你故意整我是不是?”闯进的那人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对面坐席,接过对方笑着递来的茶便一饮而尽,“你明知道我住在城北,偏偏约我在城南的江阑苑见面,你不知道从家里偷跑出来后,这一路上怕被我爹的人手发现,我该多提心吊胆。”
      被称作木书天的青年倒是毫不介意地微笑着:“这自然是有考究的。若是在城北,你混出来容易,被抓回去岂不是也容易?谁让你连偷溜出门也非得穿金佩玉,生怕穿得寒碜了别人认不出你是孤鸾门的少主徐叶渡!要说麻烦,可是你自找的。”
      徐叶渡蓦地有些丧气,只搬过木书天手中的茶壶便一杯接一杯地“灌”起茶来。木书天见他一连喝了三杯,不由得有些好笑:“怎么,真是愁就喝酒买醉去,茶可销不了愁。”
      “你还真是不讲义气,”徐叶渡瞪了对面峨冠博带的人一眼,“我爹逼着我天天练武、要我赢得明年孟夏时的白霓会武,这事儿你三个月前就知道了,可到现在为止你提出过一个可行的建议没有?还说什么借酒消愁,回去免不了又是三个时辰马步伺候。”
      木书天不紧不慢道:“你的事我自然时时记在心上,不过你这么多年习武一直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几个月内要达到老门主的要求还真是有些困难呢。说到底,还是要怪你这性子,明明生在习武世家,却不肯费心学艺,每次非得把老门主气的喘病复发才肯练个一招半式。”
      见到徐叶渡的脸色越来越差,他也默然噤了声。一时间,雅间里只剩下风穿过窗隙的声音。杯中缥碧的茶水上漂浮着玉屑一样的白沫,蒸出梦幻般的雾气。
      他很清楚徐叶渡的家世。孤鸾门原本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武林帮派,百年来几任门主精心治理,虽不是江湖巨擘也颇为兴旺。然而自三年前江湖上首屈一指的瑶光教、北阙阁相继突然没落后,几大门派都不肯放过一跃成第一大派的机会,高手之间互相倾轧,死伤无数,不过半年时间居然都元气大伤,整个江湖一时间宛如衰飒玄冬,混乱不堪。孤鸾门的现任门主徐思也算是颇有威信,于乱世之中首倡会武,以切磋武艺之名决出江湖之主,断恩怨纷争,是以有了一年一度的白霓会武,由建于当地的孤鸾门承办。因在孟夏榴花盛开之际,又称榴花盛会。按规矩,每一任盟主都是不超过三十五岁的年轻人,任期一年,不得参加下一年的会武,也保证了各门派间相对的公平。三年以来,虽然会武决出的胜者年年变更,但由于白霓会武的存在,每一任盟主都对孤鸾门敬重有加。在平衡江湖中各个势力的同时,原本江湖上排名不过中上的孤鸾门竟成了武林的领袖,隐隐有取代当年北阙阁的意味。
      尽管孤鸾阁外表风光,门主徐思却有个极为头疼的儿子——徐叶渡。徐叶渡虽说出身武林世家,却自小不爱舞刀弄剑,跟没落书香门第的木书天整日混在一处,喜欢那些吟风咏月的诗词。若是喜欢习文倒也罢了,至多远离江湖、和木书天一同去考取功名,也算是光耀门楣,偏偏这贵公子又极反感孔孟之说,每每被徐思斥作“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如今,儿时的玩伴木书天早取得了功名,被派到白霓城任文书,在整个白霓城是仅次于城主的职位,而徐叶渡却还是纨绔公子一个,徐思几乎对这个独子不抱任何希望了。
      “父亲的喘病,这阵子越发厉害了。”徐叶渡忽然喃喃自语,打破了沉默,“我清楚,这三年来爹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忙于解决门派纠纷,身体已经吃不消了。所以他才一改过去对我的不闻不问,要我拥有足够的力量接手孤鸾门。明年的白霓会武,也许爹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应付那些新晋的英豪了。”他头上戴着的玉胜微微有些颤抖,紧紧揪着桌角的右手骨节苍白而纤细,却有新磨破的痕迹。这只手,过去一直执笔挥墨,如今却为了家族的命运不得不改握刀剑。
      木书天叹了口气,收了一贯的温和笑容:“你也不必太烦恼了。城中新来的教头曾对各派武功套路有过涉猎,我介绍你与他认识,兴许能有所裨益。”他颇为担忧地望着徐叶渡,这个纨绔公子三个月来果真下过苦功,原本温润如玉的脸庞似有些憔悴了,紧抿的嘴唇微微开裂,连脸廓也仿佛添了刀削的刚毅。“我一个月没有找你,你不至于每天都在苦练吧。若是累死在剑台,这白霓城不知有多少少女要抢着替你哭灵。”木书天突然打趣道,试图缓和气氛。
      “哈,你又开我玩笑。是……爹说我的剑法还是不够精熟,当然要练了。”徐叶渡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几上无尘,青瓷的茶杯盛着渐渐冷却的茶茗,在隐约透进雅间的寒风中微漾。木书天对茶水极为讲究,这想必也是上等的茶吧,只可惜方才自己牛嚼牡丹般的一通狂饮,竟是什么滋味也没尝出,心下一阵懊恼。
      看天气阴湿,怕是要下雪了。即便是关紧了窗户,冷冽的风声还是时时绕在耳边。徐叶渡望着对面素服的男子还是一脸悠闲地品茗,像是完全不觉得冷一般,暗自腹诽对方才是只顾风度的贵公子,不由得将衣领又紧了一紧。对面的木书天忽然出声:“叶渡,你听隔壁的声音。”
      隐隐约约,像是丝竹之声,间或有女子清澈的嗓音,莺啼般婉转。和着冷风穿入的声音,淡得有些不真实。
      “哦,大约隔壁请了歌姬吧。”徐叶渡不屑地答道,“不就是有几个钱么,便玩起这一套声色犬马了,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不,城主勤于政务,从不迷恋歌舞的。”木书天打断他的话,蹙起眉。
      徐叶渡有些吃惊:“隔壁是城主?我来时竟没注意……是那歌姬有什么蹊跷,还是城主改了性子?要看歌舞也不该到酒楼来啊,还是个这么偏僻的,该去——”猛的瞥见木书天眼角不自然地抽动,他连忙缄口。
      “咳,我还以为关了你三个月,你已经忘了过去那些奢靡之事呢……没想到还惦记着。”
      木书天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引得徐叶渡恍惚间以为看到了第二个徐思。

      很快便听得城主一行离开了。木书天叫来小二,点名召来方才隔壁的乐师。听小二介绍说,那是一男一女,三天前才到白霓城,因缺少盘缠便在这江阑苑替了回乡探亲的歌姬落雪。
      此刻,雅间里徐叶渡和木书天闲闲地坐着,饶有兴味地看着珠帘后的两人——那女子是清丽模样,穿一身月白裙裳,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优雅地抚着一张琴;倒是那正在吹箫的男子,似乎是腿脚有疾,是坐着一张带轮的竹椅被女子推进来的。更奇怪的是他的面部苍白得可怕,虽说隔着帘子,徐叶渡的眼神却是极好的,看出那张普通的面容除了眼睛还有生气,其余部位却完全没有表情,仿佛是一张假脸。
      假脸?
      徐叶渡吃了一惊,正待告诉木书天,却听得那女子轻轻启唇,随着丝竹悠然唱道:
      “长风卷红尘,悠悠莽昆仑;
      “仰首沧海过,俯瞰桑田分;
      “风飒飒,雪纷纷;潮起落,月黄昏;
      “韶华千年不知老,且拍红牙水精神;
      “仗剑去国三万里,不见当年埋骨人。……”
      这样的唱词在酒楼中有些不合时宜,尤其是从一个姑娘家口中唱出。木书天皱了皱眉,抬眼望去,那女子似乎看了出来,刹那间神色一黯,但旋即又恢复了原来淡淡的微笑,快得令木书天几乎要以为刚刚只是一阵错觉;再看那男子,却仍是一脸面无表情,只讷讷地吹着箫,有如风吹木叶,飒飒而起。
      雅间的乌金炭盆里新加了几块火炭,嗞嗞地燃起来,很快驱散了开门时窜进来的寒意。不知为什么,虽然不是时节,却渐渐有红梅的暗香在室内氤氲开,荡涤人心。
      平心而论,这一曲原是极好的,但徐叶渡和木书天因着思索那几句唱词,不免有些心不在焉了,连一曲已尽都未注意,直到那女子连唤三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啊,一曲就够,不必多了。”
      女子低低地笑了一声,绕到男子身后推动竹椅离开。她背着的乌漆冰弦琴看上去有些重,然而女子的身形却毫不迟滞,凛然有一股英气。在她的手指覆上竹椅的一刹,男子的眼中蓦地有一闪而逝的温和。
      “等一等,”徐叶渡忽然想起,“你们……能否告知名讳?”
      似乎是被对方正式的措辞逗乐,女子不禁唇角扬了扬,婉声答道:“回客官,奴家兰芜,我的这位朋友……叫苍崖。”
      在他们出门的那一刻,那张琴上赫然印着的一枝红梅,流转出妖冶而瑰丽的光华。

      离开江阑苑的时候,天已经下起了小雪。初冬的第一场雪静静地飘洒下来,在南坞街头融化成水。
      整个白霓城飞舞着银末玉屑,纯白的颜色逐渐覆上窗棂、瓦舍、酒旗、山郭,安谧如天华之境。
      街头的小贩大多都收了摊子,连枯叶也只是漠然停在最后的角落里,等待着生与死的交替。青石铺成的长街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踩踏上去,有清脆的声响在脚下蔓延。
      从江阑苑并排走出的两个人都没有带伞,任由细碎的雪落在头上、肩上,又在体温的蒸腾下融化成水,自发梢滴落。地面,还未融的雪只有浅浅的一层,仿佛下了一层霜。并行的脚印蜿蜒着走向南坞街的那一头,清晰可辨。
      “书天,你觉不觉得那两个人有点奇怪?”服饰华丽的贵公子闷声问道,似有些畏寒,“按小二的说法,与其说他们是朋友,倒更像是情侣。”
      另一个闻言脸色不由得一滞:“咳,这你就别管了吧……我倒是觉得,这两人似乎都深不可测,不像是普通乐师;不然,城主也不会感兴趣。”
      徐叶渡总算是往正路上想了想:“我猜,那个叫苍崖的似乎是易容。我爹曾经教过我的。”
      “哈,看不出徐大公子还有这么一手?我还以为你除了吟风咏月、赏花听曲一无是处呢!”某人趁机损言……
      “你这算什么,瞧不起本公子?我好歹也是孤鸾门少主,江湖上的东西我懂得可比你多!不信试试几招?”火药味开始变浓……
      “好好好……打住,就此罢手。”追打了一路,还是木书天最先认输,他本就从未习武,一路追下来已是气喘吁吁,面色略红。口中呼出的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白雾,与静静飘散的雪一同迷蒙,又梦一般地消散。“看上去,你一点也不愁了么。”
      徐叶渡正要反唇相讥,不料衣角又一次被人扯住了。
      “公子,买个吊坠吧,很好看的。”因着下雪的缘故,清清冷冷的长街上,本就零星的摊子差不多都撤了,但先前拽住他的那个少女居然还在。那些“吊坠”其实都是由彩绳编制而成的各色花样,五颜六色,此时都已经覆上了一层薄雪,并不甚贵重却分外精致。这也许是穷苦人家才想出卖的东西了。
      初雪落在少女的肩头,她的衣衫都略有些湿了,嘴唇冻得青紫,然而眼神却是热切地盯着两个被她硬拽来的“顾客”。
      “别看我,我没带银子。”徐叶渡抬头望天,“不过么,若是身边这位朋友乐意,我倒是不介意用他的钱买一个……我爹说今天会给我挑一柄趁手的剑,正好缺个剑穗。”
      木书天忍俊不禁:“没听说过花别人的钱还理直气壮的。”然而却是仔细地挑了一件,“为兄预祝你如愿夺得头魁!”
      那个鲜红的缨络映衬在雪中,仿佛年轻而鲜活的心,纵使前路漫漫、冰雪封天,也依然能燃烧一切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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