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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情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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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苏归来的时候已过半月。不管寻找冰蚕取得蚕丝是如何艰辛,也不论托人制弦又是如何大费周折,总之,摸着包袱里冰凉柔韧的丝弦,屠苏露出了一丝浅笑。
现下天光晦暗,正是睡眠正酣的时候,屠苏直接取了琴来,想趁着天未亮接好弦,也算是给那人一个惊喜。屠苏摇摇头,也不知自己怎得突然生出这般小孩心性,况且那人待人处事向来不动声色,想见到那般颜色想来也无甚可能。
然而屠苏终究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纵然之前已经向人请教了续弦之法,然而实践起来,却仍是手忙脚乱笨拙不堪。屠苏不得不沮丧地承认,自己的动手能力尚待提高。就在他继续皱着眉和九霄环佩纠缠不清的时候,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
屠苏默默转过身子,手中仍然纠缠着丝弦和琴,望着大开的屋门和门前的身影,闷声道:“欧阳先生。”
欧阳少恭随意地披着一件外套,头发尚未收拢束起,散散地搭在肩上,显然是刚刚起身。他闲适地走进屋里,笑道:“在下听闻一些响动,于是过来看看,见房门未掩,却不知屠苏在——”扫了扫屠苏手上之物,欧阳少恭又轻笑了几声。
屠苏脸颊微红,有些懊丧,不知道欧阳少恭看了多久他笨手笨脚的样子,只是闷声道歉:“是屠苏失误,打扰先生休息了。”
欧阳少恭来到屠苏身后,一只手已经搭上屠苏的手,柔声道:“屠苏一番心意,何来打扰之说。”顿了顿,话中又带上了几分调笑之意,“只是屠苏终是用剑之人,伺弄这弦乐倒是委屈了。”嘴上说着,手却已经带着屠苏的双手细细牵弄起来。
屠苏初时尚有几分不知所措,片刻后也就稳下心神,任由欧阳少恭半抱一般从身后牵着他的手给琴接弦。清浅的呼吸声从头顶传来,那人散落的青丝流泻而下,从他的耳畔掠过,酥酥痒痒,却又分外柔软。一时,万籁俱静。
欧阳少恭感受着抚过琴丝时冰凉的触感,余光扫过少年专注认真的神色,眼中神采深暗了几分,嘴角勾起的温柔,却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他知道屠苏收起了九霄环佩,却没想到是存了这般心思。不,他只是不愿想到,不敢想到。少些期盼,也就不会难过,不会不忍了。初时只是不甘不忿而想永远留住这个人的话,如今,是真的不舍了。
压,架,牵,缠,调。
一根琴丝续,一缕情思牵。
……
屠苏醒来的时候欧阳少恭仍在睡梦中。望着闭合的房门,屠苏想了想,准备先备好早膳等欧阳少恭起来,虽然比不上先生手艺,总是能入口的。这一等,竟是等到天光大亮。屠苏再次热了早膳,看着欧阳少恭尚有倦色的神情,有点自责道:“先生吃点,再睡一会儿吧。”
欧阳少恭看着屠苏歉疚的眼神,知道他是误会自己因接弦之事而精神不济。其实最近几日他皆起得很迟,不过是因为……想到这里,欧阳少恭垂下眼帘,反正这种无伤大雅的误会他亦乐见其成:“有劳屠苏了。”
吃过早膳,欧阳少恭又细细问起屠苏这半个月的经历,屠苏便拣着些新鲜事描述了一番,其中尤以北冥蛮荒风貌为重。欧阳少恭虽然活了几千年,然而因为身体原因,一些蛮荒极地亦是无缘得去,即使是制作九霄环佩所用的冰蚕丝,也是雷严派人搜寻而来。其中惊险刺激之处,屠苏只简单带过。倒不是他自作多情怕欧阳少恭担心,实在是觉得无甚必要。欧阳少恭听得津津有味,偶尔挑挑眉梢,却也没多说什么。那些危险,屠苏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然而这种事情,并不需要多做计较,他现在安然陪在自己身边,这就够了。
“闻屠苏所言,桂花已开,如此说来,人间已是八月了。”欧阳少恭抬头望着天上天光变幻,突然说道。
屠苏愣了一下,看着那人幽暗的眼神,突然醒悟。是了,八月,中秋,团圆。屠苏心中突然酸涩,团圆……如今故人凋零,又何谓团圆……而且……想到欧阳少恭,这个节日,对于他来说,究竟是节还是劫,是喜或是伤?
欧阳少恭突然一笑,然后牵起屠苏的手向前走去:“倒是在下矫情,让屠苏徒增烦恼了,如今这番光景,却是无所谓喟叹。”
屠苏只是沉默地回握住欧阳少恭的手,任那人牵着,走向前方的花田。即使是劫,这次他也要把它变成节。
待两人来到花田边,即便是屠苏也能察觉,当初含苞待放的花朵,这次是真的将要一展姿容。花苞鼓胀,似乎随时都要裂开,有几许花瓣甚至已经隐隐开离。也许就在这几日,便可迎来百花盛会。欧阳少恭含笑侧过头,看着屠苏眼中淡淡的惊喜,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连眼中也染上了些许欢喜。
这几日屠苏经常往来于蓬莱与人间之间,欧阳少恭也不甚在意。两人的相处本也不似小女儿情状那般时时腻在一起,追究起来屠苏不在的时间反而更多。调着手里的琴,欧阳少恭拨了几个音,摩挲着新弦,满意地一笑。况且两处时空完全不同,更不能苛求,只要他还在,就好,生生死死,都在。
欧阳少恭坐于山巅抚琴。一个人的时候,他尤爱此处。山顶空旷,天风迅疾冷冽,吹刮在身上,却让他真实地确定着自己的存在,而今,更能麻木灵魂深处传出的虚弱与刺痛。不知过了多久,欧阳少恭弹得有些乏了,见天光已暗,便准备下山备膳。
收拾妥当转身的一瞬间,欧阳少恭有些恍惚。山下视线所及的尽头,一轮明月冉冉升起,散发着暖黄色的光芒。不,那哪里是明月,这里也不可能有明月,那分明是一盏巨大的圆形孔明灯。暖色的灯光中,少年着南疆玄衫,负红色断剑,缓步拾级而上,仿若踏月而来。背后巨大的天灯映着少年挺拔的身影,逆光的身行被拖出长长的影子,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有那双眸子依旧明亮坚定,让欧阳少恭瞬间眯了眼。
“先生。”走上山巅,屠苏回视着欧阳少恭注视他的视线,脸色柔和了几分。
“屠苏……”孔明灯还在上升,欧阳少恭看着少年,一时竟觉得无话可说。
屠苏走到欧阳少恭面前,主动牵起他的手:“今日是十五。”少年的声音清亮,“屠苏以灯代月,愿与先生共团圆。”
孔明灯暖色的光芒映在身上、眼中,欧阳少恭突然觉得有些恼怒,自己竟然连番被这个人,他曾经欲取之性命夺其魂魄的半身所感动。似是为了扳回一城,他勾起嘴角:“哦~中秋节~如此屠苏该回桃花村才是~”
屠苏有些无奈:“先生。”他紧了紧握在手中那人的手,“屠苏自是去过了,然而和先生一起,是不同的。”那段悲欢离合残存的唯二的见证者与参与者,太子长琴的魂魄半身,九百年后的重生重逢,这样的团圆,是不同的。说完,屠苏拉着欧阳少恭向山下走去。欧阳少恭不再说话,任屠苏牵着。
远远地看着悬于高空的孔明灯,再望向正下方披着微光的花田,欧阳少恭扬了扬眉。走得近了,欧阳少恭一眼就看到花田边的石桌上摆放着一壶香茗和几碟精致的茶点,居中正是一碟月饼。屠苏牵着欧阳少恭来到石桌旁,两人比邻而坐。“屠苏可是要赏月吃饼~”欧阳少恭笑意盈盈。
“皆是屠苏自备,还望先生莫要嫌弃。”
“呵~”欧阳少恭顺势拈了中间一碟最上面的一块小月饼,递予屠苏,眼中尽是戏谑,“不如屠苏喂于在下,在下定不嫌弃~”
屠苏脸色顿时微红:“先生莫要胡闹!”
“屠苏此言差矣,在下所言所行,俱是所思所想,何来胡闹~”欧阳少恭笑道,语气却有几分淡漠。
屠苏沉默了片刻,终是默默低叹,抬起手,将月饼缓缓递入欧阳少恭的口中。欧阳少恭顺势咬了一口,一时只觉得松软香酥,甜而不腻,端起之前倒好的茶浅尝了一口,茗香四溢,合着月饼口感更甚。他看着屠苏略带尴尬的神色,嘴角勾起:“饼是好饼,茶是好茶。”看着天上的孔明灯,火光的热意似乎传遍了全身,一时眼中俱是光辉,“月也是好月,想必屠苏费了不少心思。”
屠苏将余下的月饼塞入欧阳少恭手中,收回手,端起茶杯掩饰心中羞恼:“先生喜欢就好。”
欧阳少恭毫不在意地将余下的月饼消灭,又拈起一块,见屠苏盯着他,笑了笑,倾身将月饼递到屠苏的嘴边:“屠苏,礼尚往来~”
屠苏那句胡闹尚未出口,欧阳少恭脸色突然一暗,垂下眼帘语带嘲讽:“屠苏可是嫌弃在下了。果然所谓天长地久皆是虚——”
“先生!”屠苏匆匆打断对方,虽然知道欧阳少恭多半在演戏,仍然认命地咬了一口他手中的月饼。
欧阳少恭转眼笑得如沐春风,若无其事地将剩下的半块月饼送入自己口中,吃得津津有味。屠苏见状,心中既气恼又无奈,一时纠结万分。
茶香袅袅,一时间两人皆安静下来。虽然只有两个人,少了许多热闹,然而欧阳少恭觉得,这大概是他过得最平静安详的中秋了。不再有算计,不再有烦忧,只有和自己灵魂契合的那个人,带着自己享受着相处的每分每秒。
屠苏突然惊咦一声,声音中有着丝丝喜意。欧阳少恭闻声望去,顺着屠苏的视线,只见花田中央,一朵花苞舒展开来,粉嫩娇艳,煞是好看。仿若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周围的花苞皆收到了讯息般,由内到外一圈圈盛放开来,一时间,姹紫嫣红,千娇百媚。
“呵,没想到连群花都承屠苏面子,这下正是应了那句花好月圆了~”欧阳少恭感到从未有过的欣喜愉悦,连话语也轻快起来,带着难得的从心底传出的笑意。
屠苏收回视线,侧头看向欧阳少恭,脸上亦是带着清浅的笑容:“是百花感先生心意,借屠苏圆先生之愿。”
“既然如此,若不畅饮一番,岂非辜负了这一片景致。”说着,欧阳少恭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壶酒,一对杯,将酒斟上。只见玉杯温润柔和,酒液晶莹剔透。“此酒乃是在下在唯一一次群花盛开时摘百花花瓣,采叶瓣凝露,埋于花田之中酿制而成,于此时此地饮酌,正有一番滋味。”
屠苏也不矫情,接过酒杯,与欧阳少恭相碰:“愿先生一世安好。”
“愿先生烦忧皆抛。”
“愿先生情终有得。”
“愿先生……”
听着少年清淡的声音一句一句传来,欧阳少恭少有地只是安静地与之对饮,默默地注视着他,待屠苏睁着染上了少许迷蒙的眼眸疑惑地望着他,才露出真切温柔的笑容。
酒香芬芳,酒液清洌醇甜,虽然并非烈酒,然而几杯下肚,屠苏颊上也染上了些许红色,有了一分醉意。看着这样的屠苏,欧阳少恭突然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正是花前月下啊~心中轻笑,他循着心中的念想,倾身上前,一把将少年揽入怀中,唇覆上了少年尚沾着酒液的薄唇,辗转碾磨。酒香在两人的唇齿间弥漫开来,熏得欧阳少恭更加地深入。
不同于两人第一次吻的蜻蜓点水,这个吻热烈而又执着,欧阳少恭只想一辈子如此纠缠下去,永不分离。纵然此番屈从于命运,却不代表他会心甘情愿等待终局。只要有怀里的这个人在,他就不算完败。
屠苏在欧阳少恭压上来的一瞬间惊愕地瞪大眼眸,待感受到唇上口中那人灼热的温度与激烈的纠缠,轻轻回抱住他,青涩而温柔地回应着,搭在对方背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欧阳少恭的眉眼很柔和。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屠苏心中感叹。本来就是个温柔的人啊,即便再疯狂,也是温润如玉的样子,所以当初才能骗过所有人吧。似是感觉到了屠苏的不专心,欧阳少恭抬起一只手将屠苏的双眼遮住。于是,来不及辨别刚刚划过眼帘的两缕银丝究竟是什么,屠苏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良久,唇分,欧阳少恭在少年的耳边轻声呢喃:“在下只愿与屠苏,情圆事圆人团圆~”
少年睁开眼眸,入眼处欧阳少恭黑发如绸,哪有半分白色。错觉?屠苏弯了弯唇角,回道:“好。”
啄了啄少年的耳垂,青年又道:“一盏孔明灯未免寂寞,我们再放一群小灯陪伴可好?”
“好。”
这个夜晚,在满幕天灯如星下,两人相拥而眠中,悄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