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断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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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落手中的鱼饵，屠苏有些出神。那些过往之事，他欺他弃他，却也知他助他，他怨他恨他，却也思他敬他。如今，纵然他不可能放下旧日恩仇，但当时光模糊了人事，重生淡漠了过往，欧阳少恭也困于罅隙失却危害时，这一场重逢的际遇，他也许可以贪求相伴终老吧。
“屠苏~”欧阳少恭不知何时走到屠苏的身边，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握住少年的右手，“鱼要~撑~死~了~”
屠苏一惊，方才发觉自己一时出神太久，望着池子里堆起来的鱼食，耳根渐渐红了起来。
看着水池中只顾吃食的鱼群，欧阳少恭轻声道：“这份不思饥饱的无知，倒也是种幸福。”不待屠苏回应，便话锋一转，“屠苏方才那般出神，却不知所思为何~”
屠苏望着欧阳少恭笑意盈盈的眉眼，却知其中有几分真假，心中一软：“不过思虑与先生可得终守。”
屠苏如此坦然，倒让欧阳少恭一怔，将心中莫名冒头的欣喜压下，眼波流转间又即刻转移了话题：“今日兴致甚佳，在下欲做几道蓬莱特肴，却少了几味佐料，只好劳烦屠苏了~”说着手中多出一方纸笺。
屠苏默默接过纸笺，略略扫了一眼。与欧阳少恭相处已两月有余，在这世间，除了桃花村，他又多了一处可归为“家”的地方，在游历之余，往返流连。有时说起外界的变化，欧阳少恭也听得兴致盎然。这人，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彻底改口唤他“屠苏”的呢？
屠苏收起纸笺，道了声先生稍待，便向出口走去。
欧阳少恭望着少年的背影。不知那三个月，屠苏经历了什么，又做了何种决定，这段时日的相处下来，少年表现出了相当的决心与努力，让他都恍惚有了错觉，仿佛他们……从未为仇。他是真的贪恋起了少年的温度，再一次有种经营“家”的感觉。低头看着清澈的池水，想起少年被自己打发着从人间置办各种事物，一起整理一起修葺这方天地的样子，欧阳少恭低笑出声：“屠苏，你当真让我吃惊~却不知，你能做到哪一步呢~”
……
屠苏回来的时候刚好听到瓷器破碎的声音，手中的事物尚来不及放下，便赶到了厨房。只见欧阳少恭注视着犹自滴血的右手，嘴角挂着惯常的弧度，神色平静异常。
欧阳少恭觉得自己大概是安逸太久了，久到忘记了疼痛的滋味，因此那从灵魂深处刹那绽出又转瞬即逝的熟悉痛感竟让他无法忍受。察觉到屠苏的到来，欧阳少恭收回审视的视线，看向少年，只见那人眉头微蹙，眼中透着微微的疑惑和担忧。
“先生……”
手上蓝色的灵光一闪而过，欧阳少恭走上前去，接过屠苏手中的材料，微笑着道了声谢，又转回灶炉前，路过地上的碎片时，只见金光一闪，再无半点痕迹。
“……”想问的话在嘴边打了几个圈，终是咽回了肚子里，屠苏注视欧阳少恭半晌，终是没有发现任何不对，默默地退了出去。
感觉到少年的离开，欧阳少恭再次举起了右手，眼底神色暗沉。伤口刚刚已经治愈，然而……
寒刃在暗淡的天光下割裂出一道道绚烂的红色剑影，少年黑色矫健的身影辗转腾挪，剑舞正酣。
这还是屠苏此世第一次使用焚寂。缘起之剑，亦是缘灭之剑。
欧阳少恭便是在这个时候抱着琴出来的。他噙着温和的笑意静赏了片刻，便席地而坐，置琴于膝，指间一划，从容自由，既承了屠苏的剑势，又给琴曲启了音。屠苏闻声，眼中骤然划过一道光彩，手腕顺势几个翻转，却是合着曲调舞了起来。
琴音起初婉转低叹，剑舞亦是稳中带柔。
几段过后，琴声渐有怨恨凄苍之意，而欧阳少恭眼中神色也渐渐深邃。琴声愈发凄怨，如幽冥鬼神之声，邕邕容容，言语清泠，虽徐缓沉稳，却隐隐孕育着骚动与不安①。
屠苏的动作也逐渐伸展，辗转的范围越发广了，却又压抑着身姿。焚寂在手中挑刺翻转，艳红的锋芒却抑而不发，锋刃上的凌厉之势积累积压几成实质。整个人如同蓄力的弓弦，越张越满。
几个急促的低音扑进，曲声突然激昂迸发。
屠苏陡然腾空而起，如离弦之箭，长剑挥洒，红色长练喷薄而出，划破天际。
欧阳少恭十指翻飞，愈发急促，弦音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一派怫郁慷慨②之象。
屠苏横旋纵跃，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激昂澎湃，身姿越舞越急。焚寂吟啸不休，剑气纵横，时而大开大合，时而细密连绵，灿烂缤纷，直激得草叶纷飞，沙石滚走，却污不上两人一边半角。
一曲《广陵散》奏到最后，却是连欧阳少恭自己都完全沉浸入那凄然决然的音律里，罕见地抑制不住心绪的翻腾，弹拨之间愈见劲力，琴音甚至化为实质荡起层层气浪，杀伐之气乍显，心中似有千头万绪，所有的悲郁愤懑与不甘皆寄于十指七弦，直要与天一争。屠苏闻弦感意，越来越急促铿锵的弦音中已不见舞剑的人影，只余朵朵红莲齐齐绽放，又宛如业火燃天，焚尽一切。
“嘣！”的一声突兀地打断了这场琴鸣剑舞，屠苏刺出的一剑戛然而止，焚寂犹自震颤嗡鸣。
欧阳少恭有些恍惚地望着断裂的第六弦，手仍然举在琴上，保持着拨弦的姿态。屠苏平复了吐息，收起焚寂，向着欧阳少恭走来。当视线中清晰地印现出断成两截的琴弦时，屠苏的呼吸一顿。
六弦文声主少宫，少恭……
他看向那人，依旧没有回过神的样子：“先生……”
欧阳少恭闻声抬头，眼中尚有七分迷惘，过了片刻，神思终于寸寸回归。他闭上眼深呼口气，再睁开时又是一贯的温文尔雅，眼角眉梢俱是柔情雅意。他的手缓缓搭上琴身，从头到尾，一分一分细细抚过，最后停留在断弦处反复摩挲，神色亦喜亦悲，似有千般回忆万般留恋，最终却渐渐冰冷，寸寸寂灭：“此琴伴我最久，虽蓬莱之战已有暗损，然而悉心照料之下至今无碍……呵~果真是万物到头终有尽，没什么是永恒不灭不离不弃。”广袖一拂，欧阳少恭站起身不再看落于地上的九霄环佩一眼，温声道：“本想与屠苏合作一曲，却不遂人愿，实在可惜。”
屠苏看着欧阳少恭，这么个君子如玉如兰的人物，任何时候嘴角都是带着三分笑意，衬着整个人愈加温和谦逊，可是……他抿了抿唇，这习惯的弧度不也暗示了主人的淡漠凉薄么。越是温柔，越是疯狂。反而是……刚才那般失控失神罕见而真实，甚至勾起了自己心底某种情绪的共鸣。最后是欧阳少恭的疯狂，又何尝不是他的发泄。然而……
欧阳少恭见屠苏只是静静地望着他，那眼神似乎要射入他的心底将他彻底看穿，心中对自己方才的失态再次皱眉，不动神色地又唤了他一声：“扫了屠苏的兴致，是在下的不是，屠苏可是不悦了？”
屠苏闭上眼睛撇开头摇了摇。从那天碎裂声响起的一刻开始，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是……欧阳少恭在……恐慌？
恐慌什么……
六弦，少恭。
屠苏再次望向欧阳少恭，心中掠过一瞬的冰凉，收了收拳，看着那谦逊的神色突然觉得有些刺眼。他快步上前，垂下眼帘，在欧阳少恭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在那个人的双唇间印上了一个温泽的吻，又迅速分开，蜻蜓点水一般，生涩却温柔。
欧阳少恭这次是真真正正呆愣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摩挲着唇瓣，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柔软冰凉的触感。等他回过神来，注意到少年微红的耳根，突然低笑出声：“呵呵呵呵，屠苏……”他缓缓伸出手，将少年揽过拥住，既轻柔又不容违抗，头枕在少年的肩上，就这样静静倚着。
不管你是否已有所觉，既然主动伸出了手，就别想离开，陪我一起，不论……永远……
屠苏僵了一瞬，想了想，放柔了身子也轻轻回抱住那人。少年淡淡的嗓音传出，飘散在空气中：“我在。”
……
欧阳少恭回屋的时候并没有把九霄环佩一起抱走，屠苏看着地上的琴，终是不忍，默默收了起来。又过了两日，屠苏见欧阳少恭再无异常，便离开了蓬莱罅隙回到人间。
这次屠苏却是为了九霄环佩才提前离开。他素知欧阳少恭爱琴，虽然那个人表现得浑不在意甚至厌弃，然而困于一隅若连抚琴自娱都成奢望，也过于残忍，如果那人因此再做出什么疯狂之事……屠苏思绪顿了顿，欧阳少恭自是知晓自己能帮他找来材料重续断弦，然而却只字未提，其中思量，屠苏纵无法全懂，却也知不能放任。不过那人既然不说，他也不便大张旗鼓，只待接好琴弦再示与他。
欧阳少恭那把九霄环佩的琴弦是以冰蚕之丝制成，且是冰蚕丝中的极品，本是水火不侵，刀剑不断，可惜焚寂非凡兵，焚寂之火非凡火，欧阳少恭也非凡人。此番人间之行，屠苏准备去趟北冥蛮荒。
无论如何，也要接上这根弦，这是屠苏数日来唯一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断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