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荡三国》微微小风

38、班师

　　消息传来，吴侯大军即将班师，举城雀跃翘首以盼，别院内却平静如常。

　　这夜，雨打蕉叶淅沥而响，朦胧中忽觉一股冷意逼来，电光火石间我自榻上跃起，使出女子防身绝招，抬腿照那道黑影踢去。

　　那人趔趄几下避开，并为之气结，反剪我的胳膊，恨恨道：“好阴损歹毒的招式，但凭这两下，怎能敌我！”说着，倒放开我，“以后看准人再使，若真被你踢坏了，今后可没的后悔。”口吻熟悉，我听了则一下定下心来。

　　泥土，汗水，血腥等混合气息猛然窜入脑门，我不得不掩鼻道：“什么味道，你多久没洗澡了！”他在我耳畔吐着热气，“我连夜兼程比大军提早三日赶回，你不为所动，反嫌我气味难闻，也罢，速与我卸甲，免得熏坏了你！”

　　我心头一软，并未拒绝，他雨夜奔波，浑身早湿透，春暖乍寒又易着凉，毕竟他是我现在的衣食父母，让他病倒在我面前非明智之举。

　　可惜我手粗脚笨，一边忙活着一边念念碎道：小秋小秋，今夜你留守外间，我都上房揭瓦了，你怎么还不现身，睡的竟比我还沉！

　　捣鼓研究折腾半日，他失去耐性，“罢了，罢了，再纠缠下去天已大亮！”说着，拂开我在他身上乱摸乱抓的手，自行褪去衣甲，伸个懒腰，“天榻下来我也要睡这一觉，你自去歇息吧，你在此倒扰得我不得安宁。”说罢扯过薄被，直挺挺轰然倒在榻上。

　　我哭笑不得，刚扬起拳头，谁知他又睁开眼，借着朦胧夜灯，他双眸内狭促一览无遗，我只得堆着笑，顺手用干燥衣衫替他擦着头发，他嘴角噙了笑意，含糊不清道：“别院内除了你和小秋，无人知我行踪，此事机密，你切勿声张。”我有点狐疑，想要追问，他则侧身以背示我。

　　很快他鼾声平稳，我便轻轻退至外室，侧榻上寝被内尚存一丝余温，当值的小秋却早不知行踪。

　　次日醒来，天已清亮，室内外空无一人，我拾起揉成一团的衣衫，叹口气将其挂起，再回首，正迎上一双深眸。

　　孙权松散披件袍子，似刚从水中捞出，半裸胸膛上挂着水珠，湿发上袅袅热气尚未散尽，他口吻魅惑：“可是因我离去而扼腕叹息？” 那一刹，我莫名得心跳加速。。。

　　他嘴角浮起招牌懒慵，瞅我片刻，“你可看够了！”说着，煞有其事含羞状拢了拢衣襟，我浑身一抖，轻描淡写嗤鼻道：“拜托，你的头发把人家地面都搞湿了！”

　　他哈哈一笑，绕室转了几转，我皱眉看着他，只觉一只湿漉漉的孔雀在我面前晃荡，方才的情迷意乱因他抖落的水珠而熄灭殆尽。

　　“我数月未见子敬，他一向可好！”孙权行至窗前，忽然止步，问道。我的脸垮下，“鲁大人很好，还带了口信给我。”窗格推开，轻风送来雨后的清新，他又沉声道：“哦，说来听听。”

　　我有些闷闷，“赵云成了亲，我多了位嫂嫂。”他猛然转身，目光灼灼盯住我，“有此喜事，倒要恭喜子龙将军。”

　　案头上，我随手放置的令牌，隐隐泛出冷光，我虽与他目光胶着一处，心却愈渐下沉。

　　。。。

　　吴侯凯旋之日，文武百官皆出城夹道相迎，士庶百姓亦奔走前往观看，人群延绵数十里，道路为之壅塞。

　　小秋本强烈反对，但她是婢，拗不过主子，只得一脸忧虑“送”我们出门，小妹和我皆做男子装扮，她是翩翩公子，我是陪读书童，为免短发引人侧目，我惯例在头上扎了块方巾。

　　建业城内繁华路段，大军必经之路早塞满人，两旁的饭铺酒肆，也早早被人预订，某些位置甚至已被炒至天价。小妹手底神通，早有准备，此时她和正我端坐在一家酒肆的二楼雅间内，这里视野开阔，适合赏景远瞻，我们一边品尝着美酒佳肴，一边看着热闹。

　　大军整肃可观，分青、赤、黄、白、黑五队，行走在青石道上，戎车，辎车遍插旌旗紧随其间，场面盛大，气势磅礴。

　　孙刘结盟抗曹，最大的赢家是刘备而非东吴，但古往今来谁主沉浮，比不上百姓心中向往的偏安一隅，看着百姓捧着酒水果品衣帽鞋袜，往将士怀里塞怀里送的拥军场面，我颇为感触，这些画面与现代主流媒体宣扬的几乎一致。

　　小妹忽然扶着鹅颈窗栏，探出半个身子，声音清亮，扬声道：“快来，终于盼到哥哥的骑兵队了！”我忙随了她探出头去观看。

　　但见两队战马并行渐进，马儿毛色虽各异，浓黑，栗红，雪白，花青，却匹匹矫健匀称，高昂着颈项喷着响鼻，飞扬的鬃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一辆鸾车紧随战马之间，那鸾车通身由黑幔围成，幔顶窗帷缠绕着暗红祥云吉兽图案，一名头束红缨的将领护在车辕左首，其余策马的将士均清一色着细叶铠甲，背长弓羽箭，手持环柄铁刃，人人神采奕奕，各各刀光熠熠。

　　百姓皆被骑兵队的神采所折服，浑然忘了奉上捧在手中犒军的礼品，人群间的妇人少女更是眉目含情，脉脉送着秋波。

　　小妹面色红晕，目光紧随马队而动，骄傲道：“这可是我江东精锐中的精锐，单这些善战的良马，就耗了无数金银，珠玑、翡翠、玳瑁。马匹初由北方入城时，也是满城轰动，哥哥更为之兴奋难眠，之后幸得伯言将军鼎力相助，才有了今日骑兵之盛况！”

　　我虽不懂军事，但也知道，汉末时期，东吴拥有精锐水师，可一旦脱离了江河湖泊，在平原山川间，东吴则很难与曹魏抗衡。故此对东吴而言，组建骑兵，是完善兵种提高军事能力的一项重要军事策略。

　　但江东本身不产马匹，拥有北方马源的曹魏又控制了天下诸侯间马驹的交易，孙权自统领东吴后，能在短短几年间，不惜耗费人力财力，建起如此规模的一只队伍，可见其胆谋与远见。

　　战马簇拥着鸾车行至我们不远处，小妹挥动着胳膊，大声嚷着以示敬意，小妹向来不羁，我见怪不怪，但此刻她的热情举动略显夸张，引得百姓纷纷侧目，那红缨将领亦朝我们望来，我这才看清，他甚为年轻，白净面皮，唇上一抹短须，竟是那夜竹林中挟持我的小将，他眉目含笑，冲我们遥遥一揖，小妹没由来倒略显扭捏。

　　就在此时，人海中阵阵骚动，其间有人惊呼道：“起火了！起火了！”火起的讯息，犹如往滚锅中倾倒沸水，顿时令百姓炸了锅，方才还兴致勃勃得围观，此刻则人人色变，欲躲避者，欲救火者，还有不明事态者，混做一团，涌起股股暗潮，冲散了原本有序的步兵马队。

　　我和小妹居高临下，顺着声望去，不远处果然浓烟滚滚，火星密集漫天飞舞，借着风势，大有朝四周蔓延之势。那些战马虽训练有素，但也受了惊，四蹄乱踢，嘶鸣阵阵。

　　我只觉火势来得蹊跷，果然有预谋般，数只羽箭忽然自不同方向，齐齐朝那鸾车而去。小妹面色惨白，微颤道：“车内之人是仲谋哥哥！”

　　我呼吸一窒，冷兵器时代，暗箭媲美冷弹，令人防不胜防而为之胆寒，孙权一连三日秘密逗留于别院，但最后一夜，也是昨夜，他却不见踪影，此刻他若果真在这车内，那后果。。。我越想越怕，身子跟着颤抖起来。

　　忽然一声清哨，受惊的战马唰地一下昂头直腿，全部成立正姿势，马头又齐齐扭向一侧，顿时安定下来，红缨将领即刻指挥众人策马将鸾车团团护住，其中一人自马背上跃下，取代了中箭倒下的车夫的位置。

　　小妹稳定情绪，奋袖出臂，便欲前去相助，我拖住她，“街头混乱，你近前不易，乱军中你若有闪失，反令他人分心护你！”小妹面沉如水道：“君有难，臣怎可袖手旁观，何况他还是我的哥哥。阿意，你且在此静观，待人群散去，自速回别院切勿耽搁！”说着，食指含于口中，发一声清亮哨音，我与小妹相识至今，竟不知她亦通此道。

　　那匹无人之马，一闻哨音，即刻转了马头，朝小妹和我所在的楼下驰来，小妹翻身自窗栏处一跃而下，衣襟飞舞，身姿曼妙，稳稳落在马背之上。她一策缰绳，马儿四蹄生风自行归队，与那红缨将领一左一右护住鸾车，他们二人居高临下甚为默契，虽直面生死，却毫无惧意，气势如虹快速护住鸾车朝太庙方向而去。

　　转眼间一切既发生又结束，我靠在窗口，目送着扬长而去的马队，心中忐忑欲呼无声，遭暗箭偷袭，我并非第一次，但此时并无赵云护在身边，小妹又舍我而去，我退回雅间，半晌，才定下神，迅速返身拉开房门。

　　酒肆内也早乱成一团，我正欲下楼，正迎上小秋，她一脸焦虑，看到我如释重负，问道“郡主呢？”我忙答，“与骑兵队已护卫吴侯离去!你怎么在这里！”

　　小秋未回答我的问题，朝四周扫了一眼，拉了我匆忙下楼，她对此处极为熟悉，直引我至后门，穿小道走窄巷，七拐八绕，一路上我们都未觉察，不远处始终有人若即若离尾随其后。

　　巷道纵横复杂，我们避开混乱的人群，几乎绕了半个建业城，花了一顿饭工夫才回至别院，小秋径直送我至寝室，才松口气，道：“可是安全了，自你们离去，小秋一直不安，左思右想只有前去接应，谁知歪打正着，若迟些赶到，还不知出什么乱子，以后即便郡主剑架在小秋的脖子上，小秋也不敢冒然让二位涉险。”

　　我气喘嘘嘘瘫坐一处，脑中还是混乱，“可有吴侯的消息!” 小秋一旁摇头不语,我只觉心底疼痛，身体并未因快速行走而恢复温度，眼前更是浮现着车轮过后留下的道道血迹。。。

　　一阵古怪的响动使我杯弓蛇影般惊跳起来，却看到卧榻后的墙体缓缓裂开，小秋闻声即刻退出，并随手掩上房门。

　　孙权悠然自墙内行出，珠旒冕冠，玄衣朱裳，举手投足间王者风范尽显，我忽得扑去，在他身上一通乱摸，“你。。。你。。。你从哪里冒出，可曾伤着，小妹呢，小妹是否安然！”

　　他握住我的手，蹙眉道，“怎如此冰冷，”随即双眸间又透出暖意，“小妹与伯言一处，此时应抵达太庙，我本在太庙待吉时而主持祭祀，不想发生意外，因知你与小妹也在沿途观看热闹，恐你有事便匆匆赶来，看你无恙，也就放心了。”

　　我欲抽出我的手，不料他握得更紧，我避开他的目光，故作镇定道，“你一直在太庙？那马队间车内之人是谁？我明明看到，你时不时自车窗处，对欢呼的百姓招手示意。”孙权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一国之主。与我体态容貌相似者，东吴自有不少，今日车中之人便是其一。”

　　我深吸口气，犹豫道：“原来是这样，那。。。那。。。那替身他现在如何” 孙权淡淡道：“今日他为我挡下一箭，恐性命堪忧，然我自会厚待他的族人。”

　　虽知必是此答复，但我还是些许不舒服，因看到他安全无恙的喜悦亦被冲淡不少，一命换一命，在他口中看似平常，我却很难坦然接受，又思及小妹方才为之舍命的，不过是个替身，又觉一丝讽刺。

　　他见我半日无语，便拍拍我微颤而冰冷的手，道：“莫再为这些事情担忧，今日祭祀典礼因故误了吉时，被改至明日，诸事繁忙我不便在处过多逗留，待忙完这两日，我便携你四处逛逛，好好领略领略江南的美景，可好。”

　　我木然得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放开我，转身欲要离去，一人独处的孤寂和恐惧使我毫不犹豫，一把紧紧扯了他的衣角。他剑眉微挑，一丛火苗似自眼底升起，双眸益发深邃，沉声道：“外边危机四伏，你切勿随意外出，我一得空便来看你。” 说着，挣开我的手，头也不回毅然朝那道暗门而去。

　　暗门内是深不见尾的甬道，他大步入内随手在甬道壁上一按，那门便自行闭合。

　　一切恢复如常，我的手犹在在空中无力伸着，徒然抓了几把空气后颓然垂下，终于明白先前孙权怎么能来去无踪。

　　那日我无比渴望有人挡在我面前，我只需扯着他的衣角躲在身后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