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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古曲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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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密的春雨,伴着温柔的风儿,悄然而至,一夜间红了花儿绿了草儿。
俗语道春困秋乏,这日清晨我正睡得酣畅,小妹已在我耳畔呱噪:“天冷时,你嚷着什么冬眠,如今一日暖似一日,你还这般懒散!平日倒罢,今儿可不能顺了你的性子,快快起身,随我去见一人!”
她双手掐腰,在榻前来回打转很是不耐,连番催促下,我反抗无效只得爬起,待刚收拾妥当,她便一把拉了我乘车疾驰而去。
约两盏茶功夫,马车行至城西一府宅前停下,那府邸粉墙耸立,墙外香樟松柏环绕,虬枝蔓叶郁郁葱葱将门眉黑漆烫金匾额遮掩大半。
小妹一跃下车,拉着我迈槛入府,她足下生风,穿正堂过回廊,一路上所遇侍女仆从,并不阻拦,反而恭敬施礼侧身让路,可见小妹与此间主人甚是熟稔。
我们直入后宅,后宅与前院景致大不相同,数股活水清流汇成一池,嶙峋怪石堆叠一处,成座岛屿居于池心,岛中临水建间精致小阁,方形圆顶四面环窗。
晨曦薄雾淡开,满园异卉奇葩映着碧绿池水,舒展枝叶吐着生机,燕喃莺语间几声琴音似有若无自岛上传来,小妹在垂柳下驻足听了片刻,扭头一指竖于唇边,示意我噤声,又提了裙摆,放缓脚步踏上通往小阁的石桥。
赤壁战后,我因孙权的小伎俩不得不留在建业,而他却远赴战场久去不回,我孤身在所谓的盟军中,只能时刻保持低调,心情自是不快。说来缘分,又偏与小妹相识,二人则一拍即合成为闺蜜兼损友。
平日,我出点儿她壮胆儿,无伤大雅的事儿,我们没少干:丢了石子儿,溅发呆的迎春一身湖水;软施硬磨逼伴夏助我们乔装方便城内悠荡;暗处扮怪兽跃出,唬冬儿吱哇乱叫;最激烈的一次,因我出言不慎,小妹恼怒举剑刺我,与前来阻挡的护院侍卫斗成一团,当然那期间小妹一直苦脑无切磋剑术的对手。。。
今日小妹这般神神秘秘,我亦被勾起好奇,便紧随其后,踏上了石桥。
足下石桥九曲十八弯,久经岁月,两侧藤萝缠绕苍苔殷殷,行在其上稍不留意,便有可能乐极生悲滑入池中,所幸我脚下皮靴经过改良,靴底缝了许多看似杂乱实能防滑的纹路,即使如此,我还是加倍小心,真不知道此宅主人平日怎么在这桥上来回。
来至阁前窗下,那窗格雕繁花镂云纹,糊层细纱虚掩着,我们一人守扇窗,屏住呼吸,踮起脚尖,朝内窥觑:
阁间一男一女席地而坐,女子着藕色镶边湖水绿长裾,捏枚铜针,挑着熏炉内残香;男子随意拨弄着琴弦,似调音亦似在构思新曲。
晨光透过窗子,形成斑驳碎影洒满小阁,二人沐浴在光影中,并无言语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只偶尔抬头相互凝望一眼。
那男子背对我们,虽不见容貌,但其宽肩窄腰的背影,我怎么看都觉得眼熟,此时一股清风拂来,池水皱起而粼光随之微微荡开。
男子似被反射而来的摇曳粼光惊动,竟一连几声咳喘,他手下顿了顿,手指不再轻挑慢揉,而是勾、抹、剔、撮、轮、摇等诸多技法,一气交替使出,原本撩人心弦的淡雅之音也瞬间改变,激昂正如劲风席卷大地,蛟龙腾挪怒涛,万马驰骋荒漠般气势磅礴朝人直扑而来。。。
这变化太快,闻者不及提防,前一秒还在花前月下温情旎旖,而后一秒便被抛至战场,硝烟弥漫中见证一番热血儿男间的奋勇厮杀。。。
男子指下滑出的琴音愈来愈高愈来愈急,我呼吸随之急促,这种震撼便如当年:那一寒夜,魅影舞台上华灯尽灭,一束昏黄光影,紧随鲜红长巾于脖颈间的歌手,当他飙出天籁绝唱的瞬间,台下观众无不为之动容,我亦双手成拳,随之泪水纷扬。。。
“ 铮”响一声急响,是某根琴弦不堪负荷而被崩断,伴随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琴音陡然停下,断弦余音游丝般随风飘去,遗憾中我不禁也为之叹息。
许久,天地俱寂,只余残风抚柳沙沙声响。。。我情绪恍惚,双眼略微发潮,小妹亦静立无言,窗格忽被人推开,一人冷冷道:“窗前何人!”我和小妹从沉思间醒来,都有些愣神。
依窗而立的男子,一袭青衣,晨光中风姿卓然,只是苍白的面颊上带抹异样红晕,我瞪着他那张俊朗且熟悉的面庞,呆了呆,才猛然意识到此人正是东吴大都督---周瑜.
他炯炯目光,犹如两道利刃,刺得我浑身发毛,他明明认识我,却还如此发问,难不成又要借机发难!
我心底懊恼,下意识后退一步,欲留出1.5米的安全距离,不想苔藓湿滑,足下不稳身子一歪,“砰”得一头撞向窗角,顿时我眼前金星乱冒,原本噙着的泪水在眼眶中打了几个转趁势滑落。
小妹忙伸出友爱之手,扶了我的同时,不忘落井一石,打趣道:“再没你这般毛躁了!” 我一阵狼狈,开始怀念那次夜宴,衣裳鲜亮,知书达理,有胆有识,是个人见人赞的翩翩少年,不比现在灰头土面,吉凶祸福难卜!
小妹扭头笑吟吟道:“公瑾哥哥,是我呀!”周瑜缓了语气,点点头,“原是小妹!数月不见,向来可好!”小妹道:“多谢哥哥关心,小妹安好,只是挂念你和嫂嫂!”
周瑜又轻咳数声,面上的红晕益发刺目,“你思念小乔是你们妯娌情深,公瑾甚慰,然擅引外人至人内宅,似有不妥!”他口中外人无非指我,我听了心中更是发憷。
私下听小秋提及,周瑜与小妹长兄孙策生死相交,可惜孙策早逝,他弥留时恳请周瑜善待幼妹尚香,周瑜感其托孤之恩,小妹又心怀异志自幼尚武,周瑜喜之忧之,待小妹便是令番态度,不仅悉心调教武艺,兵法战阵帅将之道更是倾囊相授,小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但对亦父亦兄,亦师亦友的周瑜,则是一面亲厚一面敬畏。
方才的举止算是窥人隐私,小妹和我确是考虑欠妥,失了礼数活该惹下麻烦,正当我进退两难时,耳中环佩叮咚声响起,那弄香女子已婷婷袅袅来至窗前,隔窗对小妹招手道:“小妹,快与阿意入内,莫被露水打湿鞋袜,染了潮气。” 她声音轻柔娇媚,绵软欲融,我偷眼望去,看清她的容貌后,只觉五雷轰顶,顿时忘了窘迫。
小妹欲入阁内,见我恍惚,推我一把,跺脚道:“你日常说自己是乡下小子,上不得台面!我总认为你是打趣自己,今日本郡主算是领教了!你的模样真让人笑话!别发呆了,这是小乔姐姐,快进去行礼!” 说着,一把拉我而入。
周瑜目光落在小妹与我相握的手上,面色微霁,再欲说辞,那女子嗔怪着横了他一眼,“周郎,你还不请客人入内落座!”说着,又忙着招呼小妹和我。
随她们行完礼,落了座,寒过暄,奉来茶,直至滚茶入肚,茶香溢口,我才定了神,心底暗道:能亲眼见到传说中的美女,何其幸也!今日事,当列入我人生十大唏嘘事之首。
小乔自取来一玉瓶,从中倒出少许药油,便往我额头处涂抹,我慌忙躲避,她却按下我,道:“你莫动,额头略有红肿,所幸未曾擦破,否则留了疤痕倒是不妙。”
她星眸灿烂,鬓角间珠花又吐着幽幽莹光,我觉得目眩不敢与之相视,挣脱又显矫情,只好硬了头皮,任她处置,周瑜则始终默不作声端坐一旁。
我来的时空是汉末,虽不似明清礼教苛刻,过分讲究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但我毕竟为一布衣“男子”,与郡主拉扯在先,现又与他人女眷纠缠在后,着实有点说不过去,周瑜能这般容忍,绝非因我面子大,而是出于对小乔的爱护,不忍拂了她的待人的善意。
处理完伤势,小乔往我茶碗中倾满滚茶后,道:“周郎遭险,幸得阿意舍命相救,原想重酬,可小妹却说,你不爱金银,不受虚礼,若强加之,你反倒受罪,无奈,只得请阿意过府,自此你我便为姐弟,日后阿意若有相求之事,小乔定竭力相助!”
小乔温言婉语,听得我心头忽热忽酸,她们只说对一半,我非不爱金银,而是很爱很爱,只是现在拥有得越多,今后回归现代,因无法携带而被迫放弃时的失落,不知会令人心肝肉疼到何等程度,倒不如现在什么都没的好。
门外侍卫前来通禀,原是合淝军中送来加急信件,小妹疑道:“公瑾哥哥养伤期间,军务不是都交由鲁大人代理,怎还这般辛劳!”周瑜起身掸掸衣袖,笑道:“日常事务鲁大人全权处理,若有大事,公瑾怎敢懈怠,夫人在此略尽主人之意,公瑾去去便来!”说着大步离去。
小乔起身送至门外,直至目送夫君身影没入曲桥回廊尽头,小妹忧虑道:“嫂嫂,我一见哥哥便觉他比先前清瘦了许多,可是伤势调息得不好!”
小乔面色恻然浅笑不语,我却深知,周瑜旧疾未愈,南郡城下又被曹仁毒箭所伤,加之与孔明间的“斗法”又诸多不顺,新仇旧恨下,他始终心神激荡怒气难平,身体若要完全康复恐怕得不少时日。小乔必是知道周瑜心病,因顾及我是刘备那边的人,故此才不愿过多谈论。
我只觉心中不忍,道:“我在军营时,曾听军医提及,都督外伤易愈,但要去尽余毒,必须静心调养一至两年,所谓静心不单要避免劳作,亦需龟息调气收心养性,且不说都督能否放下军中事务,单是方才抚琴,都督已思绪滑动于指尖,情感流淌于五玄,琴音止时,由他面上的异样神采,便知此曲过于耗心费神,都督如此违背医嘱,恐不利去毒吧!”
小妹闻言,蹙眉道:“之前哥哥所奏曲子,音色至美却无不妥,今日的琴音铮铮间竟有无数兵戈铁马之意,与往日大不相同,我受其感,血脉愤张而情绪跌宕,常人尚如此,何况病者,嫂嫂真要规劝哥哥,伤病期间莫再奏此类曲子,到底是身子重要啊!”
小乔叹口气,道:“此曲系远古残本,得之不易,小乔自知音律可养性亦可移情,然周郎悉心研习揣摩经年为之痴迷不已,妾身实难劝阻。”
我突然想起曾被周瑜冷嘲热讽过的“荡漾”,他的弹奏,始终无法催人心伤落泪的大半原因便是:他根本不屑体会女子微妙惆怅的心绪所至。
当下我些许不以为然道:“大音而稀声,大形而无形,至美的音乐,至善的形象,是与自然融为一体,使人感动之余却不知她们的存在。因此情之所至,信手拈来,无名小曲亦可动人,醉心名曲名器者,不过是执于外形而忽略了内在的神韵,买椟还珠罢了。”
小乔深深看我一眼,“阿意年幼,能说出这番道理,实属不易,周郎先前有言,此曲曲意莫测意境深广,指法大胆出人意料又不失章法,周郎虽指法纯熟但始终难成完整一曲,方才是周郎赤壁战后首次弹奏,不想竟如此撼人心怀。”
我心念微动,赤壁之战,是周瑜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场战役,他不仅一战成名,自此也奠定了在江东不可动摇的军事将领地位,但其间的种种历程外人根本难以体会。
我沉思片刻又道:“断弦处可是在曲音至高处?”小乔点头道:“曲谱此处残缺,以往周郎尝试数次续之却总觉不妥,今日周郎有所悟而欲一气呵成,可惜琴弦竟应声而断。”
我歪头又想了半天,道:“都督正值意气风发之际,入眼的恐怕只是战场的片面。我听过一句话,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试想哪场鏖战背后不是生灵涂炭,家毁人亡。”
小乔凝神细听,我顿了顿,“谱写此曲者,或是大情大性感怀苍生之人,音律由至高处陡然跌落转为至低,以反衬战争的激烈残酷也说不准;又或许此曲本需其他同奏者配合,一方高昂强烈振奋人心,一方如泣如诉缠绵凄苦,二者交相呼应相互配合也亦有可能。再者残缺本是另种味道的美,都督强行补之,不如换个角度尝试,许能柳暗花明。”
言未尽,只见小妹一手托了下颌,歪着头朝我笑得古怪,我扭头冲她一句:“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小妹笑嘻嘻道:“我只道你歌唱得好,却不知你也深偕此道,看来我可是低估了你。”
我耸耸肩,假如她在现代,影评乐评听得看得多了,没准比我还能侃,“我哪懂什么,不过因是局外人,做了大胆假想,关键得劝都督及时醒悟,被外物干扰耽误养伤才是得不偿失。”
小妹嘻笑道:“你曾一闻都督二字便怕得紧,今日竟有胆敢背后论他诸多不是。再者方才军中来使,必是带了吴侯,也就是我二哥的消息,怎不见你焦虑?你对所惧之人伤势尚且上心,对关怀你之人竟不闻不问,也不怕旁人气恼?”
历史上周瑜的命运早已注定,我自无力更改,但眼睁睁看着如此出众的一个人英年早逝,我于心何忍,所能做的不过是借机提醒小乔多关注他的伤毒而已!但小妹如此一问,我还是有些尴尬不知如何答复。
小妹益发笑得挪移,怎么看都和孙权一个模样,我瞪她一眼,扯了另一话题,胡乱搪塞过去,好在她未深究,小乔又只在一旁沉思不语。
忽然小乔拉了我的手,道:“阿意,你一语点醒梦中人,你对周郎先有舍命相救之恩,后又有善意提醒之意。”见我扭捏,她掩口轻笑,“小妹已将你的身世尽悉告之于我,若非知你是女子,我怎能与你这般亲厚,但你宽心,我会为阿意妹妹你守口如瓶,便是周郎亦还蒙在鼓中。”
原来如此,我的尴尬一下散去,悠然饮口茶,“好啊!你们就斗我玩儿吧!没看到,方才你们的都督大人,那犀利的眼神,可是要活刮了我啊!”小妹哼一声,“活该,谁叫你藏头露尾,鬼鬼祟祟,若早以女儿身份示人,不就免去许多波折了吗!”
我举了茶碗自斟自饮,“你曾对我言,身为女子,诸多约束诸多不便,空有抱负难以施展,故此你自幼便恨自己身为女儿,你恨者亦为我之所恨,又何苦取笑我呢!”我与小妹向来坦诚,并无忌讳,一番话,她顿时有些沉默,见她如此,我反倒后悔自己语气的过重,好在她很快甩甩头,又洒脱起来:“你说的不错,女儿身份有时是很麻烦,但不见得抱负不能实现!”
周瑜自离去后始终再未露面,我们三人谈天论地,说笑中度过整日,直至用罢晚膳,我和小妹方起身告辞。
至府外,正迎上一褐衣灰履中年儒者拾阶而上,我仔细一看,是鲁肃。
不待我开口,鲁肃已亲切招呼,“阿意,军营一别,已近三月,瞧着模样,你倒是长高吃胖不少。”他敦厚如邻家大叔,三言两语,倒让我眼眶潮湿起来,小妹见状,善意的自行走开。
鲁肃见小妹走远,拉我至一旁,轻声道:“你莫落泪,先生有话嘱我私下转告你,”我心头砰砰乱跳,道:“先生是否怪我临阵弃主。”
鲁肃笑道:“果被先生言中,你对此事介怀至今。你且宽心,那日南屏山下,先生欲去正遇阻拦,危急间吴侯贴身令牌忽至,先生先是疑虑,见你书简后,才释然,你平日所书自成一派,而那简中之字,字字工整有序,一笔一划如刻意为之,令牌书简二者一起至,其中必有难言之隐,先生得令牌后顺利脱身,临去时再三嘱我,定将令牌与你,危难中许能派上用途!”
说罢,他将那块换取我自由的令牌递给我,道:“肃军务繁忙,你又深入简出,相见之机甚少,今日肃总算不负所托。”我忙将其塞入怀中,犹豫一下,道:“赵云将军可有消息?”鲁肃笑道:“呵呵,子龙将军亦有话捎带给你。”我闷闷道:“可是什么君什么臣的吗?
鲁肃听后又是一阵笑,“呵呵,四将军秉性果然一贯正气凌然,你猜得不错,他护送先生离去时,有这么一句话,便是莫废了君臣之礼。后来子龙将军取了桂阳立下大功,军师便做媒,为他娶了房媳妇,送四将军喜帖至江东的使者,也特意请肃转达阿意,自此将有兄嫂疼爱,再无之前的孤苦伶仃,呵呵!” 他的话犹如当头一闷棍,我不由呼吸一窒,心头打翻了五味瓶,再难说出是什么味道。
鲁肃未留意我情绪变化,又匆匆道,“合淝战事已近尾声,吴侯班师在即,肃需与都督协商若干事项,话至此为止,你先去吧。”
一旁小妹自车内探出头来催促我,我心底有事,也未瞧出小妹神色亦些许古怪,回至别院,我一直蔫蔫打不起精神,便早早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