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分岔路口 ...
-
时间匆匆如流水，转霎便过。如今人人都知道望月楼丝桐阁的雪千辰雪姑娘，年仅十四红遍陵城，琴歌尤是其次，最要紧是一张笑靥如花两痕菱唇似蜜，虽然容貌并非绝顶，却已一曲千金。——只是千金万金，没一文落到我手上的。九娘的厉害，我是领教了。
让琴师莫先生收了我这个弟子的，不是相思调，是胡琴拉出的《二泉》。年轻的师父脸上露出极度的诧异，然后追问我曲子由何人所作。
我站在那里，认认真真给他讲了一个故事，那位盲琴师的故事。
听琴声悠悠，是何人在黄昏后……
这一曲只合跪下来聆听的音乐，是我在那个时空唯一用过心的东西。只为了挽留住母亲的心，证明我不是朽木。然而她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在我提着琴找到她的时候，她与父亲，正式签字离婚。
一年后我考入千里之外的大学，再次与她重逢的地点，是殡仪馆。
秦九娘签下了我这个奴隶。
是的，奴隶。有人说过，国人只有两个时代，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欲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我目前便处于前者。
卖身银子九娘给得高，整整一百两。这一次我学乖了，没有收钱，只是请九娘给我家盖房子，剩下的就存在她那里，要用时支取。
九娘没有异议，一切都办得妥妥当当。
但其中有个小小插曲。
房子盖好那天，我回去了一趟，去见王军师。
莫师父待我如何，尚未可知。跟着他三个月，他只是教我凝神养气，连琴都没给我摸过。王军师却是对我极好的，我那一笔颜体，便是他把着手教出。
如今他住在前巷里，同阿毛家挤在一起，一进门，便是堆得满地的书。连张桌子都放不下的陋室中，充斥着纸张发霉的味道。
他的小院早卖了给爹看病了。
想到这节，我实在内疚。还好九娘的手段高超，烧成一片白地的家，竟给她的人建成了一个有明有暗的两进小院。
于是我请阿毛爹退了租，搬去与爹爹同住。
阿毛爹有些踌躇，军师说：“你不去住下，阿英这丫头怎么能安心？再说了，哑巴不得你照看？他那一家，最大的小洛子才十三岁，我们搬了过去互相照应总是好的。”
军师的话，一向没有违拗，阿毛便忙着收拾东西，我也去帮忙。看到我的手，他愣了一下，低声说：“你还是闲着吧，好容易养好的指甲。”
是，这三个月，我什么都没做，就是养护这双手。每天三次温水浸泡，末了还要搽上珍珠粉混和肉豆蔻调配的‘护手霜’，用布包好养着。
此时伸出来，那还有三个月前粗糙的样子！以前每年有三百日都是红通通胖嘟嘟胡萝卜似的手指，已秀致得堪比春葱。阿毛看了几眼，叹息说：“阿英你也算是享了福了。”
这是什么话！那是火坑，火坑！我没好气地啐他一口，愤怒地去跟军师说话。
军师摸摸我的头，长长叹了口气，道：“阿英，你八字轻，磨难多，可是不管怎样，也别折了骨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有打算，那就记着，莫要屈了自己。”
我咬着唇点头，军师一向对我严厉，这几句话却慈和柔软，透着一股无可奈何。
阿青却一直躲在厨下，守着炉子发呆。见了我，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阿英，你这么委屈……”
“我有什么委屈？”我笑了，拉着她的手，细细说，“倒是青姐姐你，从此要替我照顾爹跟师父，又要管阿毛阿福跟韩洛这三只猴子，这才累呢！”
她抹着泪，说：“我怎么能放心你……你年纪这么小，本来应该我去才对……”说着就抽泣起来。她没读过书，却会背女则女诫，见我和韩洛打闹都要皱眉头，我怎么可能让她去望月楼那种地方，于是软语哄她。
见她终于同意留下来，我咧嘴一笑，拍着她的肩，豪气干云，“等我学满出师，正式挂牌上市，一定赚很多很多钱，把陵城给买下来，从此想吃面饼吃面饼，想吃米饭吃米饭，去东市梁婆婆那里喝豆花，咱们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
噗！阿青挂着泪花，同阿毛韩洛一起笑起来，军师和阿毛爹捏着胡子，忍俊不禁，直说我们也就这志气了。
躺在里屋的爹咳起来，我奔进去一看，他满面泪水，嘴角却有个小小的弧度。
其实爹一点儿都不愿意我把自己卖了，我从来没见他那么伤心难过，若不是身子不能动，他会把自己一头撞死。
军师被韩洛央来劝他，他也不肯理睬。我便在他床前跪下，整整一天。终于，爹滚出一滴浊泪，微微点了头。
推开长窗，远处江上一片茫茫雾气，爹越来越苍老的面孔仿佛在那里出现。隐隐约约的红光，是北上运粮船高高桅杆挂着的红旗，上头绣着的白雀我从生下来便看到如今。那雀子线条很简单，韩洛三笔就能画成。若是由阿青来绣，一天可以绣十七八块。
可惜我们画的绣的，统统一文不值。只有盖上白家的印章，这旗子才能够在大齐和北燕地界上通行无阻。
窗台薄薄的雪上，有几个浅浅的印子，我就知道昨夜里小灰灰来过了。果然阿青姐姐笑嘻嘻推门进来。
“小阿英，怎么也不多睡一会儿？”
她端着洗脸水，水面腾起热气，蒸得她一张脸粉嘟嘟，我叹了口气，转身回来，对她勉强笑笑。
“又在望韩洛啦？你这小丫头，他要下月初七才回得来呢！”
阿毛韩洛去年跟着镖局几个师兄弟从军去，一年半载能有封信来已经算是好的，边陲苦寒，我确实挂念他们，可看这青姐姐说的什么话！我板着脸假装生气，却架不住她来卷袖子抿衣襟，一边躲闪她手中的巾帕，一面只好讨饶：“是是是，我在看情郎，不如青姐姐心似止水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看。”
青姐姐噗地笑出声来，在我脑门弹了一下，说：“阿英，今天我想回家去看看，不能陪你去白衣庵，你一个人能行吗？”
九娘前年开始信佛，初一十五就不做生意了，姐姐们循例是要跟她去庵堂烧香的。当下由青姐姐给我梳了双鬟，又换一身素净衣裳，便让青姐姐回去了。
“对了阿英，灰灰昨天夜里来的，我喂过了，信放在你桌上……哎哟！”
这个青姐姐，比我还大两岁，怎么却比我还不沉稳？看着她一边跑一边回头说话，我急忙喊她注意看路，谁知我话音还没落，她就一头撞在阿瑶上，揉着头呼痛了。
阿瑶是花魁小意姐姐的丫头，长得高挑苗条，青姐姐这可是拿鼻子撞下巴，阿瑶忍着笑给她揉了两下，一迭声撵她：“这毛燥丫头，真真是小孩子！阿英哪，快走吧，时辰差不多了。”
我提着裙子，有了青姐姐前车之鉴，走得慢吞吞的，急得阿瑶在阶前跺脚：“小阿英哪，你才几岁，怎么跟八十岁老太太一样，怕踩到蚂蚁吗？”
“没有啊，阿瑶姐姐。”我慢慢走到她面前，慢慢说。她哧地一笑伸手拧我面颊，道：“唉，我们姑娘一早说叫你跟她学琵琶你不听，现在好了，跟着那个慢吞吞的莫先生，学了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看气不死九娘。”
我再也撑不住，扶着阿瑶的手笑起来，道：“你们不是整天嫌我和阿青毛燥吗？这下我沉稳了，你们也嫌。”
说笑着，就到了前院，姐姐们都装扮得花枝招展，红的是绫子白的是兔毛，衬得一张张粉面明媚鲜艳。其中最压人的就是小意姐姐，她披着烟灰色鼠皮斗蓬，一个人蹲在水边，也不怕冷似地去撩水玩。
“九娘还没来吗？”
我站到最要好的素素姐姐身边，悄悄问她，她撇了撇嘴，低声说：“九姑奶奶会在正午前起身？小阿英你第一天来的？”
她声音虽低，也有好几人听到，巧姐姐拉了拉她的袖子，呶嘴点点前头披银红缎子镶白毛的岫玉姐姐，更小声道：“小心说话，被巧嘴乌鸦告诉去，我看你哭。”
岫玉是九娘的红人，虽然客人比不上小意，却也是望月楼出了名的红牌姑娘，不过大家都不怎么喜欢她，这会儿站得都远着她，她倒不介意，仰着头看梅花。
梅花开了几朵，星星点点的，藏在小堆小堆的积雪下，看着挺美。前几天花开的时候，我偷偷扳了一枝回去插。
其实我也不是多喜欢这花，只是上次韩洛从定州回来，给我捎了一只梅瓶，一直放着；正巧阿青收拾屋子找出来，我就想弄点什么插插，东看西看，也就这树梅花适合了。那知道差点被九娘揍不说，还被阿青编排成想情郎。
阿青回家去了，天知道我也有多想回去看看。可是，阿爹已经不在了，我回去除了哭一场，又有什么意思呢？
日头白晃晃的，照着九娘的暖阁子。一大票人站在门前等，她老人家还在拥被高卧。以前我安慰阿青的时候，就说以后我们也要过这样的生活，阿青这小丫头笑得很开心，扳手指盘算到时候要在床榻前摆满糖莲子醉青梅酿鸭掌雪花梨水……
我总听得想哭。若不进望月楼来，只怕这一生也吃不到。
天大地大，不如钱大。有钱的就是大爷。
总有人挑着我下颔调笑：姑娘给大爷笑一个；却没人肯说：姑娘不给大爷笑，大爷给姑娘笑……
九娘终于还是起来了。银红的衣裳让大家一怔，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岫玉要回去换衣服了，九娘怎么能容忍有人跟自己穿同一个颜色呢？
“岫玉不用去了，就留在家里吧。”谁知九娘连看都不看岫玉一眼，径直就走了，我人矮步子慢，跟在后面忍不住回头，见岫玉白了脸，揉断一根梅枝。
姐姐们小声议论着，颇有些幸灾乐祸。白衣庵种了好几亩梅，这几天开得正好，客人们把姐姐们说得心都痒了。大家都是十几二十的姑娘，那有不喜欢的，个个早起打扮，感觉就跟郊游似的。
何况，还不用应酬臭男人。
“阿英，我可不是臭男人！”我突然想起韩洛来，那会儿我们学着姐姐的口气说话，他气得不得了，两只手掐着我的脖子，凶得要死，坚决不肯承认他有什么味道。我配合地伸着舌头，连声叫大侠饶命，他才放我，答应拼命赚钱还给九娘，带我们离开这里。
“阿英你笑什么？”
素素姐推了推我，我有些害羞了，没口子否认，转头跟她东拉西扯，问她东城的周公子什么时候来赎她。素素的脸红了，呸我一口，说：“死丫头你那儿听说的，周公子只是普通客人……”
“普通客人？普通客人会包你几个月？”巧姐姐啐她一口，嗑着瓜子说，“周公子家没有长辈，听说娘子也是个贤惠人儿，素素你是遇上好人了。”
素素姐脸红得连耳朵都烧了，一双眼睛更是能滴水，轻轻说：“他好是好，就是不知道我命好不好。”
姐姐们都恭喜她，小意姐不爱笑，淡淡说：“你别担心，只要他来赎，不管九娘开什么价，我们姐妹帮你。”
我连忙点头，虽然我自己是没什么钱，可是韩洛和阿毛的全部财产都在我这儿，借来使使没问题。阿瑶又来拧我脸，啐道：“小丫头你赏钱都没收到一文，就有钱帮人了？你还是攒钱还九娘是正经。”
“可不是，我们都是烧糊的卷子了，也不拘这一年半载，阿英你过了年就十五了，早些儿攒够了钱，离开这鬼地方是正经。”
“哼，九娘肯放才怪！小阿英可是她种的摇钱树，她还指着阿英再给她赚个望月楼呢！”
听了秦霜姐姐的话，我心微微一沉。总归还是要走那条路，我以为我会不在乎……
掀开车帘，外面是沉静的迎仙湖，湖水微有薄冰，有几个妇人在湖边浆洗衣裳；湖水很凉，阿青的爹，喝醉了失足摔下去，就再也没上来。
“望月楼里一年四季有热水，洗衣洗脸都蛮舒服的，就呆在望月楼也没什么不好。”
姐姐们还在为我叹息，我却只是这样想。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分岔路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