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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十字街头 ...

  •   春雨如丝,带着沁人的凉意,就这么下下来。雨打在树叶上,夹着泥土的微腥,杂在一起混合成凡间烟火
      韩叔保镖不常在家,就把房子腾了出来叫我们和阿青姐弟俩都搬过去,加上一个韩洛,可不正是老病贫弱。
      阿青替人家洗衣缝补挣几个钱,我去拉琴,镖局可怜我们,也让韩洛去打杂,几副小肩膀就挑起了人生。

      夜里,朦胧中听见来福叫得很厉害,惊醒过来一看,一个黑色的影子从破烂门洞闪过。
      月光下,门板被风吹得吱呀作响,阿爹倒在地上,一身都是血,他手中,还攥着小半截玉镯。——这镯子,是我那狠心的亲娘放在襁褓里的,再怎么难,爹都没把它卖掉,就想着能让我寻到亲人。
      莹白的玉石染上鲜血,越发显得剔透晶亮,军师说过这是上好的和田玉。
      我第一次明白什么是悲愤。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这样了,命运还不能放过我们。
      严伯伯为我扎过银针,阿青守着我,不停给我换帕子降温,叫我别着急:“阿英别怕,哑叔没事的。六哥哥他们已经出城去追了,一定会把贼骨头找到……”
      这安慰多苍白,爹现在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我的眼泪不要钱,于是滚得更厉害,挣扎着想要去看爹,却总被阿青按下去。阿福守在我们身边,一整天都没叫饿。

      第三天,贼子找到了。
      是乔大伯家的独苗儿子小贵。
      来福追了他二十几里地,咬断他的左手,也被他一刀捅在心窝上,死了。
      乔大伯跪在爹爹的床面前,啪啪地打自己嘴巴。
      “都是我养儿不教,我对不起你啊哑巴……”
      我拉拉阿青,让她扶我起来,韩洛连忙来抱我。我都没发现,他居然长高了一头,抱着我毫不费力的样子。
      到了爹面前,我先拉乔伯起来,这事也不能怪他,小贵早就过了娶媳妇的年纪,就因为家里穷,连张床都加不进去,才……
      而且,要不是我那晚拿着银票笑得合不拢嘴,到处炫耀到处给人看,计划这个计划那个,人家又怎么会知道?
      我这么低低地说着,嗓子火烧似的,也说不了多大声,突然,有水滴到脸上,我还以为下雨了,一看,韩洛牙咬得紧紧,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转头一看,阿青也在哭,阿毛也在哭,连夫子,都背过身子抹眼。
      “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韩叔,小六哥,饶了小贵哥哥吧。”看着昏迷不醒的爹,我哭了。
      狼嚎似的,小贵哥哭了,哭得很大声,然后,趁六哥不备,一头撞在了井角上。春雨,又下了起来,井边的血迹,慢慢淡了。

      爹伤到了肺,虽然夫子和严伯伯把他的命抢了回来,身子也彻底垮了。我躺在床上东想西想想了两天,终于悲哀地发现,蝼蚁总归是蝼蚁。
      韩洛一夜一夜的不睡,跟着阿毛爹捞鱼,卖了两文钱就拿去买药。爹是水米不进,单靠着参须汤吊命,可这参须得二三两银子一钱,才不过四五天,阿青就把陵城都借遍了。现在每天吃饭,阿青端着粥来给我和阿福,她自己和韩洛躲在门口搭的炉灶前,唏唏喝米汤……
      烧退了能下地,我去求小六嫂,我求她帮我找秦小姐,我要去望月楼。
      “做什么都好,帮佣丫头厨娘,都可以。”现在除了我自己,我跟爹已经一无所有。而我,实在很想让爹能好起来。
      六嫂子禁不住我缠磨,答应了替我问问。
      秦九娘还是那么漂亮,一袭青衣,却胜过身边姹紫嫣红。她坐在水边的亭子里,听一个玄衣少年抚筝,那少年垂着头,乌黑的头发遮住了脸。
      我直挺挺跪下,求她能给我的生命一线转机。
      “你这孩子真奇怪,你不知道这地方是火坑吗?”秦九娘笑得很飘渺,抚着自己的面颊,声音随着琴声飘扬。
      “这里人人都想逃出去,偏生又有像你这样的孩子想要跳进来。你以为到了这个地方,就会有钱吗?小阿英,不是的。”
      来这里,不一定能赚到钱,可是不来,一定没法赚钱。我一早就想通了,所以那怕爹爹醒来会大大生气,我也顾不得。
      再说我骨子里还是那个贪图享乐的苏安安,那个没有很多很多爱也没有很多很多钱却不愿意吃苦的苏安安。我不想当雪英。
      我不想这样挣扎着长大,嫁了人再让孩子这样挣扎着长大。
      听了我的话,九娘怔了一下,就笑了。她的笑容明艳如三月的春阳,讥诮如九月的秋风,问我:“那你会些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会,可是我会学。”我直视着她,打算这么赌一把。
      九娘很美,一双凤眼宝光灿烂,在她眼中我看到我自己。忽然她就笑了,对身边侍立着的一个姑娘说:“那晚上唱曲儿的是她吧?”
      那姑娘淡淡扫了我一眼,点头。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流了一瞬,九娘唇角一挑又对我说,“小姑娘,我秦九手下,不签活契,你可再想想。”
      “死契活契,又有什么分别?”我一时嘴快,晒然笑道,“左不过零沽与趸售,女子命运如此,握于九娘,强过男子之手。”
      秦九娘眸光一闪,道:“你读过几年书?”也不等我答话,拍拍手叫身边弹琴的少年:“祝生,你试试她的嗓子。”
      玄衣少年抬眼看我一下,面无表情问我唱什么。往年我们也会溜来千柳巷,蹲在墙外听曲子。陵城这么多姑娘,唱歌最好是对面丽春院的青袅,一曲四季相思调,端地人人称好。
      “正月是元宵,二月里是花朝,三月里清明到,四五月,闹龙舟,锣鼓轻敲,六七八,望才郎,郎又来不到,九月里是重阳,又到十月朝,冬腊月,大雪飘飘又是一年了,又闹到元宵。”①
      和着少年祝生,我就咿呀唱起来,
      一曲终了,九娘脸容不豫,淡淡道:“这般货色,望月楼里要多少有多少,我要你这小姑娘来做什么。哑巴那么苦才把你养大,不是要让你来这里的。你回去吧。”
      我咬唇,屈膝跪下。从前以为女儿膝下有非洲之星,此时一屈,才知道原来跪下是多么容易的一回来,尊严抵不过一餐饱饭。
      九娘身边那位大姑娘笑了,低声说:“真是个可人疼的小丫头,难怪九娘也心软了。”九娘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勉强笑着说:“阿萝姑娘,她这资质……”
      “轮不到你来说。”阿萝姑娘哼了一声,抬抬下巴。
      顺着看去,通往水阁的曲桥上,缓缓走来一个青衫男子。
      他手中抱着一只青布长包,略一点头便在一旁坐下,自顾褪开布包,取出一具七弦琴来。
      昔年家母望女成凤,这琴我也是学过的,每周一次,学了半年。不过彼时不知好歹,学来极不用心。
      屈指一数,古筝古琴围棋象棋、芭蕾拉丁柔道咏春,我当年也不知在上头花了几多银子,亏得我爹能赚钱,尽能拿去打水漂儿。只是别人家的孩子学什么像什么,我就学什么都能把老师气得吐血。不学这些成绩还行,一上班成绩就嗖嗖往下掉,最后我妈气得哭了一场,放弃了我这朽木,与及遗传出朽木的我爹地。
      于是此时见这位俊秀的青衣琴师轻抚琴弦,我便手握拳头,生怕如当初一样,结结实实打个大呵欠……
      琴声响起的时候,我见到九娘不动声色地坐正,那阿萝姑娘原本就是站着的,也就站得更加直。
      七弦泠泠,松风阵阵。
      从我这里望去,只见他青布带束起的发髻,和光洁如玉的额头。
      琴声并不见得多么摄人,毕竟网络时代资源共享,纵横上下几多大师,我自然不会为一曲清音动容。九娘却不一样,她双目微阖,竟仿佛痴了一般。
      再看阿萝姑娘,竟紧紧盯着琴师不移分毫,面孔上光华流转。

      一曲终,琴师微微扬头,望着我道:“我可当得你师?”
      原本也没有太着迷的我顿时愣了。这也太让人受宠若惊了,我欢喜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连连点头。
      岂料,他又淡淡道:“你既负琴而来,且作一曲。”说着,眼睛转向了九娘,说,“徒择师,师亦择徒。材若堪造,方可入门。”
      九娘自然满口答应,我依言解下背上胡琴,微微摩挲。琴是爹惯常用的那把红木,蒙着青蛇皮,马尾弓,材质不算顶上乘,但在爹手中握了超过十年,早润泽光洁。
      中元那夜我便明白,时代局限造就代沟,玫瑰与野花并非这时代所能欣赏,我能唱的曲子少之又少——日后成名成家又另当别论,只要红了,随便我想唱什么。
      手肘略略外侧,与琴弓成斜角,我自拉自唱出第一句: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胡琴声调悲凉,于这花好月圆之境极不相符,琴师目光一闪,手已按在弦上。
      他的琴声柔婉缠绵,不似我硬拗出的如泣如诉,凝神听来,回旋还复的委婉确是要好很多。
      这般低徊婉转若由年纪大些的少女来唱,会比我更好。
      琴师未说什么,阿萝只道:“也未见出奇。”
      我很有些不服气。便是一样的四季相思调,我手中胡琴变了个调,肘弯略直,拉出轻快的《四季花》。
      “春季里桃花飞满天,出远门的哥哥你在哪边呀……”
      青衫琴师琴弦抹复挑,不过一句便已跟上我的调子,我索性停了手,认真唱完这一曲长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十字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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