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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古月照今尘 ...

  •   那一夜的喜气洋洋,如今回忆起来,于红粉间漏下的,仿佛树影下的阳光。
      细碎纷扬,触手处,空余惆怅。
      我从来不知道,笑声会那么轻易离去,一夜之间,我的伙伴们都已长大。

      天色还早,道上已没什么人,摸摸怀里寥寥数枚铜板,我有些心酸。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明白‘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
      幸亏我年纪还小,过往行人又差不多知道我家的事——纵有不知道的,胡伯一早也说了——并没人欺负我。
      “英子,这点米你带回去,哑巴要养身子,你正长个儿,总得吃饱。”胡伯望一眼门外,从柜台下提出只小小布袋,怜悯地说。
      我咬着唇,不敢狷介,飞快地接过塞进随身的竹篮里。这时候,胖胖的胡婶儿进来了,吓得胡伯和我都一抖。
      “老胡你这老家伙,又偷我的米!”
      她这一叫,我几乎没窘得钻到地缝里去。胡伯弯着腰,连连给胡婶使眼色,胡婶居高临下看我一眼,冷哼道:“你这小器鬼,要偷就多偷些!一碗半碗米济得啥事?没的空担了个名头……”说着,从身后拽出袋子,扔在我面前,凶巴巴地说,“这也拿去,日后哑巴好了要加倍赔我。”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即便是那晚爹为了救我被倒塌的房梁压到时,我都没这样哭。
      “好了好了,别在店里哭啊,晦气不知道啊?”胡婶儿伸出胖乎乎的手推我,嚷嚷着,“还不回家照顾哑巴去,在这混玩什么!”
      一小串铜钱落到篮子里,我惊讶地抬头看,看到胡婶眼里的泪水。可她还是板着脸,嘴里骂着胡伯,在转身的瞬间撩衣襟擦脸。

      那一夜的大火,烧了三条街,爹为了救出熟睡的我,被倒下的房梁砸伤了,虽然叔叔伯伯们凑钱来医,严大夫也求了百草堂的掌柜舍药,可伤口实在严重,爹暗哑的嗓子里,时常传出抑制不住的呻吟。
      阿福的爹娘都没有跑出来,丢下了青儿阿福,带着他们三岁的小弟弟去了远方,为了殓葬母亲给父亲抓药,青儿还没出嫁的三姐把自己卖给了西城冯老爷做妾。
      家破人亡的时候,穷人家的女儿所能做的,除了这仿佛再没别的。
      而我,则在照顾爹的间隙,提着爹的胡琴进了茶馆。纵然我们悲苦,别的人还是要欢乐。
      其实我也很想到望月楼去唱,听六嫂嫂说,里头的客人打赏,几乎都用银子。可我和韩洛才到门口,就被龟奴给赶走了。

      还没到巷口,我看到穿身白绸子长衫的阿明鲜明地站在瓦砾间。
      “有事?”
      对他,我怨不起来,却也不愿意再和亲近。若不是他把自己的花炮给我们玩,火不会烧起来;可他给我们的时候,连大人们都挺高兴。
      乐极会生悲,俗话总是对的。
      他低着头,拿靴尖去踢石子,我不再理他,从他身前绕开:爹已饿了半天,还等我回家呢。
      冷不防他却扯住我的手臂,呜咽似地说:“阿英,我知道是我的错,可你别不理我……”
      叹口气,我挣脱手说:“我没有不理你,只是我事多,顾不上陪你玩了。”
      他的眼睛陡然一亮:“那你不怪我了?”
      我只好点头,他顿时欢喜起来,从怀里掏出只小锦囊,拉起我的手郑重放上,“阿英,我把我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了,这些钱你带回去给哑叔治病,若还有剩,给阿毛阿福他们家添着用,还有,”说着他从领口拉出长命金锁,发狠一扯,把黄灿灿的锁也放上,“这个你好好收着……不过要是急用当了也行,只是记住不要死当,等我回来赎……”
      手中的锦袋沉甸甸的,我像是捧着个烫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还给他说实话我真舍不得,我多想给爹烧点肉粥……
      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我哽咽着叫一声:“阿明……”
      “你别哭……”他手忙脚乱给我擦泪,低声道:“都是我不好……可是我娘也病了,舅舅说要带她回去治病,我也要跟了去……阿英对不起,我……”
      不顾泪眼婆娑,我忙问:“那你要去多久?”
      “总要两三个月……”不知不觉中,他把我揽在怀里,眼泪掉到我头发上,声音低低,“对不起,对不起……”
      连着十数声,他才推开我,胡乱擦一把脸,咬着牙说:“快回去吧,哑叔要饿坏了。”
      惦着爹,我只好说:“我会好好的,你也要乖乖听你娘话,以后等我有钱就还你……”
      “嗯!”他大力点头,眼里满满都是信任和不舍。
      我这才转身走,忍不住回头时,他已不在。

      阿明的钱帮了好大的忙,严大夫用这些钱买了好一点的药,爹爹总算渐渐好起来。可烧了人家的房子总要赔还,整个巷子从此愁云满布,再难听见笑语欢声。房东是陈家的还好说些,阿明走时求过他爹娘,老彭来交待说房租照旧,等退租还房子就是;另外的,就没那么方便。阿福家的房东丧夫,就靠着房租过日子,我们是日也愁夜也愁,愁着不晓得如何赚够每个月的租钱。
      “襟上一朵花呀,花儿就是他,他呀他呀他呀我爱他……”
      胡琴拉出欢快的调子,中元节的花灯明如白昼,我坐在桥边,认真地唱。青儿牵着阿福,装模作样地往我面前扔铜钱。
      过往的人偶一驻足,我就仰面露出自以为是的甜美笑容,越发唱得眉飞色舞。
      抬眼望,对面就是陵城最好的酒楼,楼上灯火煜煜,满座衣冠胜雪。

      雪化了,就是春天。
      看那漫山遍野的荠菜、香椿、车前草、益母草吧,让我们发愁的不是争抢不到,而是手不够用,往往眼睛看到的比手下碰到的多得多,这是多么让人欢喜并忧愁着。
      我天性怕蛇,草深的地方就不敢去,总让青儿先去探路,阿毛笑我,“若有长虫,咱们捉了来煮一锅,说不定阿英你吃得比谁都多。”说着,他手一指,叫,“啊呀,蛇!”
      明知他骗人,我还是吓了一跳;白他一眼,我气鼓鼓走开,青儿忙着照看阿福,叫我:“阿英别乱跑,真的会有……”
      我已走近山崖,闻言回头,却叫草丛中沙沙声,吓得一动不敢动,带了哭腔喊他们:“阿毛,有……有蛇啊!”
      阿毛哈哈笑,“想骗回我?门儿都没有。”
      我的心跳得厉害,实在不敢动,只敢叫唤,青儿笑吟吟走来,边走边说:“英子装得真像!这些坏小子没良心,往后咱们不理他们……”
      就在此时,青绿色的一条在草中暴涨,立起的头尖戳戳!“青姐别动!”
      我啊地一叫,青儿愣住,马上也看到,一张脸吓得煞白!
      说时迟那时快,跟着她跑来的来福嗖地一下扑上去,啊呜咬住青蛇脖颈,蛇卷缠回来,牢牢裹紧来福,我在一旁跳脚,生怕来福不是它对手,跟着青儿给来福加油。
      韩洛他们跑过来,提着树枝想打,又怕打到来福,也是急得不行。
      慢慢的,来福的动作小了,我莫名地伤心,却见青蛇的身子也软下来,一发狠,就让韩洛用力抽打。
      阿毛他们咬着牙,拼命打去,抽得来福汪汪叫,也不肯撒口,委委屈屈拿黑眼睛看我们,韩洛第一个下不了手,扔了树枝去扯蛇尾巴。
      “小心啊!”
      我这边着急,来福倒一松口,韩洛提溜着蛇尾,作势向我甩来,我吓得往后退,脚下一空骨碌碌滚下了山坡。

      青草厚茸茸的,若是不有蛇出没,我倒真想在上头多滚一阵,眼见伙伴们叫着跳着追下来,我四脚朝天笑得真开心。
      青儿伸手拉我起来,瞪着眼睛骂韩洛:“你可真坏!要是摔坏阿英看你怎么办!”
      韩洛满不在乎,笑道:“我们时常从上头滚下来,怕什么啊,你们女孩子就是娇气!”
      “娇气?”青儿怒了,叉着腰同他吵。
      我却看到满坡的花,欢呼一声去采。
      杜鹃,又名映山红、山踯躅,是韩语的金达莱,藏语的格桑花,彝族的马樱花,遍布中华大地,迎春而开,怒放如火。
      摘了满满一抱在怀,我笑得眯了眼,韩洛哼了一声,说:“女孩子真是无聊,采些花儿朵儿有什么好的,又不能吃。”
      “是不能吃,不过可以卖呀。”我笑吟吟答他,“听过这歌儿没有?‘千朵花啊万朵花,千朵万朵金达莱花,我爱妈妈的一片衷心,花儿一样盛开怒放……’①”

      唱着这支歌,我们走遍大街小巷。
      南方向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风俗,然而这热闹火红的杜鹃倒没多少人肯买肯卖,伴着哀婉动人的歌词,陵城一时间同情心大涨,不但平常人家买一束回去添喜气,就连千柳巷里数家青楼的姑娘,都买了去插在房中,向客人述说穷人孩子早当家的苦处。
      “买花来哟,买花来哟,买去这朵鲜花,明媚春光就会洒满胸前……”②
      “满山遍野百花争艳百花争艳,我们只有无限悲痛充满胸间,怀里抱着束束鲜花束束鲜花,心中泪水浸着辛酸浸着辛酸……”③
      卖花挣的钱并不多,晚上我照旧到茶馆唱。
      陶然居这个名字是我起的,也是我写的,胡伯伯顶喜欢,拿了去刻匾,挂上时还放了鞭炮。我收了一个铜板的润笔,把它用红绳挂在胸前。
      日夜练习,我的琴也拉得像些模样了,虽然听曲的人也不大懂,胡伯这里只是穷人呆的地方,可我不能辜负叔伯,还是努力拉得好听,唱得通俗。
      韩洛每天晚上从军师那里出来,就来接我,帮我背着琴,踏着星光回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古月照今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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