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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儿弯弯照几州 ...

  •   十篇字在新买的灯油照耀下,根本算不得什么;昨夜爹坐在灯下缝衣,缝几针就笑咪咪看看我,连竖大拇指。
      夫子留的是《劝学》,字不难数量却多,但兴许是爹喝了药不再咳,我写得兴致盎然,很晚都不觉得困。
      一早我软磨硬泡要穿新衣上学,爹拗不过我,只好笑着答应了。
      然而牵着阿福等了好一阵,都不见阿明的踪影,眼看着时辰不早,我只好悻悻然去上课。刚进课室,便听到韩洛的大笑。
      “那小子一定是写不完不敢来上学了……”
      再一看,阿明的位子空空的,我扯住阿毛问,阿毛一脸幸灾乐祸:“谁知道昵!怕是字交不上不敢来了呗!刚才砚儿来过,说他要请假。”
      有点小郁闷,我其实就是想穿新衣来显摆的,省得一直以来连容貌都输给陈家明。这一世,我除了有副好嗓子,实在没啥子可取之处,长期营养不良导致个子偏矮,头发发黄,脸蛋扁扁毫无看头,幸亏皮子白些又嘴甜爱笑,才勉强得到邻里的喜爱。
      忍不住多望他的位子两眼,一回头又看到韩洛摆张臭脸。
      “哦,英子,给你这个……”
      阿毛从桌下掏出个布包,韩洛突然一声大喝:“阿毛!”
      阿毛缩回手,卷起书桌上的东西,飞快地溜到韩洛旁边的空桌后坐下,才冲我吐吐舌头,马上换来韩洛一个毛栗子。
      这些小子搞什么!我白他们一眼,想也知道是打算捉弄我,这些年来从他们手里接过的毛毛虫、小死蛇、壁虎、青蛙、老鼠尾巴不计其数,背后出主意的总是韩洛。我也从惊叫到镇定再到无动于衷,今天他韩少终于良心发现了?

      正和夫子一起摇头晃脑念见善见不善,却见小六哥哥在窗外抻头缩脑。夫子一声断喝:“赵六儿,你做什么!”
      六哥哥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夫子当年据说武艺高超——讷讷道:“王先生,阿毛爹出事了……”
      夫子一惊,风卷般拖起还没反应过来的阿毛,扔给我们一句好好读就走了,剩下我们十几个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咱们也跟去看看,可别让阿毛吃亏!”韩洛跳到桌子上,挥手一呼,大家轰然响应,一窝蜂往门口挤。
      我撇撇嘴,当头一盆凉水泼出:“一群小毛孩子,去添乱啊?”
      韩洛瞪我一眼,不屑地说:“你才是小毛孩子。我说,阿福你们就甭去了,跟着你们的英子姐姐玩尿泥吧。”
      学堂里学生年纪参差不齐,大到十五六小到五六岁,他这么一说几个大的跟着起哄,年纪小的能来上学在家里当然也受宠,当即又哭又叫,一时间课室里笑声哭声叫声响成一片,其中数韩洛声音最大。
      我是‘最好的英子姐姐’,当然不能任小伢们继续哭,只好白他一眼,哄撮娃娃们。好容易停下来,韩洛他们早就不见了。
      整个早上就这么渡过,放学时我归心似箭。——谁没有好奇心呢?爱看热闹本就是国人天性。
      几乎是飞奔回家,巷尾的阿毛家门口围着很多人,里头传出很大声的嚎啕。李奶奶阿福娘刘婶等一大堆女人拥在院里劝,我踮了脚尖,只看到阿毛娘坐在地上,一边拍打自己的大腿哭泣一边用难懂的东齐僻县方言念白,阿毛的姐姐们都已经出嫁,此时赶回来一个,正陪着阿毛娘哭。
      男人们都不在,我十分疑惑,终于看到牛叔的新媳妇阿花,阿花告诉我:阿毛爹在市上卖鱼,陈家管家老彭叫了官差来把他解到衙门里去。
      为什么呢?我的眼睛睁得很大。阿毛爹比我爹还老实,一年四季的晚上都泡在江里,只图捞点鱼卖赚全家的生活。他不识字,卖鱼常常吃亏,这才把阿毛送到学堂去。
      “听说是陈家的小少爷吃鱼出了事……”
      阿明?我撒腿就跑,可跑了几步,突然想起我怎么可能见得到他,他奶奶很讨厌我们这些穷人的。若果阿明无事,自然阿毛爹没事;万一……
      匆匆热了昨天剩下的熟菜,我想还是先顾着爹。
      可爹没在明湖,连胡伯也不在,茶馆只有个小伙计看着,说他们都去了官衙。
      “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互相帮衬着,怎么也得把这个难关过了啊。”吃茶的客人摇着头,也准备去凑一份,“英子,你先回家吧。”
      我还是个小孩子,既不能像韩洛他们般纯粹凑热闹,只好作壁上观,提着篮子我转进书店。
      刻书的老板是个好人,并不阻我时时去翻看,这时候一边拿拂尘掸灰一边问:“小阿英,你识得多少字了?”
      “百八十个吧。”
      翻开《太史律·刑》,我叹口气,字是识得不少,不过太生僻的就不懂,毕竟很多字繁简体大相径庭。
      齐律由开国功臣宁王太史公乔邃修订,共33卷400余条,甚为详尽。阿毛爹适用的应该是断狱,我粗粗看来,觉得此事绝对有商榷余地,只是不知何人能够上堂替他辨驳。

      到得县衙,已经升堂。往日我常与同伴来看热闹,此时熟门熟路就挤进去。
      只见阿毛爹跪在正中,彭管家趾高气扬站在一旁,陵城那终年睡不醒的县太爷李大人眯缝着绿豆眼,正掷下一根红签,曰:人是贱虫,不打不从。
      红签落地,群情激荡,其中数韩洛的爹声音最大。
      “不审不问就打,这陵城还有天理么?”
      “吃鱼卡喉关卖鱼的啥事?”
      “贪脏枉法,草菅人命。”听到这一句,我狠狠瞪了韩洛一眼,他小子还未知,跳着脚伙着几个半大小子叫嚷。
      李知县的绿豆眼猛地睁大,山羊胡子翘直,怒道:“何人在堂下喧哗?与本官重打二十!”
      韩洛叫的更大声:“是非不分,黑白不辨,你这官儿趁早别做。”
      李知县面上挂不住,索性也不去管阿毛爹,指着韩洛连声道:“还不快快将这刁民拿下。”
      官差大声应了,韩洛一见他们凶巴巴过来,哧溜一下钻入人群,飞快地跑了。
      人群中发出哄笑,我心里不住叹气——挑战什么都别挑战别人的面子,李知县这一下势成骑虎,要真把阿毛爹无罪开释,那以后也不用在陵城混了。
      刚刚中断了的刑讯重新开始,阿毛爹被褪了裤子,红漆水火棍噼哩啪啦打将上去,没一会儿他就杀猪般惨叫起来。
      贼眉鼠眼的彭管家笑得开心,拱手道:“大人英明!”
      突然,围观的人里也响起几声‘大人英明’来,李知县听了笑逐颜开,却见王夫子一步三摇地走出来,团团一揖,慢吞吞道:“李大人果然泽被乡里,为草民之福。”
      李知县被捧了一捧,欢喜不胜,仰天打个哈哈道好说好说。
      “只是李大人略有疏失,”夫子中过秀才,见官不拜,淡淡道:“这张老实以卖鱼为生,卖的倒是活鱼,彭先生,是也不是?”
      彭管家一怔,不由道:“是……”
      “永江明湖之中,鱼类众多。张老实,你卖的是何鱼?”
      阿毛爹疼得紧,迷迷糊糊道:“桂鱼……”
      夫子逼近彭管家,追问了一遍,彭管家不知为何也老实答是。“这就是了,诸位,可曾听过活的桂鱼取人性命的?”
      “我家少爷没死……”彭管家虽然可恶倒还忠心,不忘维护主子,讷讷道。
      “既然没死,那与张老实何干?”牛叔还穿着城戊制服,站出来质问。
      彭管家有些理屈,不由后退两步,怒道:“我家厨子乃是信城请来,未必还做不好一条鱼?小少爷昨天吃了鱼,今天还腹痛难当,不是鱼有问题,还能为何?”
      夫子眉毛一挑,回头问:“桂鱼与何物相克?”
      “蜂蜜狗肉甘草皆不可与鱼同食。”答话的是严大夫。
      彭管家十分铁齿,嚷道:“这些禁忌人人皆知。”
      看他们庭辨十分无聊,我不由跌足,插嘴道:“你们请大夫看过没有啊?到底是什么情况总要说出来请知县大人参详啊……”
      彭管家一时语塞。
      李知县虽然懒却不笨,惊堂木一拍,喝道:“谁家野孩子在公堂之上咆哮?拖出去!彭甲,到底怎么回事?”
      我当然没被拖,乖乖闭了嘴,而老彭满面通红,十分尴尬地说:“我家少爷今天一早叫嚷腹痛不肯上学,只说是吃坏肚子,也不肯看大夫,老夫人……”
      “切……”
      哄堂大笑中,有人扔了几个烂水果烂蔬菜进去,砸得老彭到处躲,李知县一张老脸挂不住,索性又扔跟红签下来,怨老彭无故兴讼责打三十,正与阿毛爹一样多;又说他仗势欺人,罚银百两没官。
      拿着陈家赔偿的十两银子,夫子作主将阿毛爹抬到百草堂,一场风波消逝,只可怜阿毛爹平白受了冤枉挨顿打。

      下午,阿明活蹦乱跳来找我,韩洛带着阿毛将他堵在巷尾,准备胖揍。来福十分兴奋,摇着尾巴去助阵。
      阿明冲阿毛谄媚地笑,可惜我们都懒得理他。
      韩洛卷起袖子,嘿嘿笑着迎着阿明上去,和他一般高的阿明瑟缩着,含着一泡泪水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哀叫:“阿英……”
      我心软了一软,叹气道:“你们记住莫要打脸,最好拿本书垫着。”
      阿明的眼泪刷地滚落,小白脸越发地白,一句“为什么”被阿毛的拳头把后半句变成了呜咽。
      打了三五下,我才施施然走去劝阻,阿明这家伙十分软弱,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责问我为何要‘伙同旁人欺负他’。
      “你不敢上学是你自己的事,却要害阿毛的爹吃官司,你说你该不该打?”把他拉进家,我边拧布巾替他敷疼处,边数落,“阿毛娘身子不好做不了活路,阿毛才这么丁点大,现在阿毛爹少说要躺半个月,你让他们家吃什么喝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阿明疼得咝咝吸,抽噎着说。
      我气结。阿毛与他同年,已经十分懂事会得洗衣做饭,而他,却连自己家人脾性都未摸清,韩洛说他纨绔还真没说错。只是他家那点家业,尚未达到纨绔程度啊,陈家长辈再这么溺爱下去,家不败才有鬼。
      非是我眼孔高看不起小地主,实在是因为陈家目前只能坐吃山空。
      教训了半天,阿明才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在我的监视下诚恳地向阿毛道歉。阿毛的火发了也就好了,反倒跟他娘要了鸡蛋来,叫我煮熟为阿明滚滚。
      阿明又保证不跟大人说,我们就和好了,韩洛不情不愿地答应以后不整他,只是想起明天上学一定被夫子责罚,他十分担忧……
      “明日事明日了,反正夫子不会体罚。”我拍拍他肩安慰他,却打到他痛处,他挂着颗泪珠笑,扭着要我唱歌。
      唱什么?提出小时候爹哄我时做的竹子胡琴,我咿呀拉几声。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
      “月儿弯弯照高楼,高楼本是穷人修;寒冬腊月北风起,富人欢笑穷人愁。”
      不图他们明白人生而平等,我只想我的小伙伴,会得将心比心,多些怜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月儿弯弯照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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