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歌声与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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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英……”
绕过两条巷子，前面就是学堂了，一个男孩子叫嚷着跑了过来，喘了半响才皱着眉头道：“阿英，你干么不等我？”说着，嫌恶地看了一眼拖着鼻涕的阿福，噘着嘴说，“都说不要跟这小子一起嘛，他脏死了……”
他比我和阿福都高一头，长得挺俊，穿得也好，不像我和阿福阿毛他们只穿粗布短衫，冬天以缊为絮；他身上的正经是棉衣，絮的丝棉老厚。
阿福才六岁，上头有四个姐姐，穷汉养娇子，被姐姐们惯得胆小如鼠，缩到我背后讷讷说：“阿明哥哥，我娘要我跟着阿英姐……”
我也点头说：“阿明哥哥，阿福比我们小，我该照顾他的。”
听到我们叫他哥哥，他笑开了颜，拉开阿福的手牵着我，转头命令拎着书包文具的小厮砚儿看顾阿福。
砚儿两手都是东西，我就帮他接过阿明的书包背在肩上，阿明笑弯了眼睛，拉着我跑，边跑边说：“阿英，我家的乌头昨天下了一窝小狗，可好玩了！待会儿放了学我带你去看哦！还有还有，舅舅从信城给我捎笔来了，有十几枝呢，我带了两枝给你，是狼毫！你不是一直想要信笔么，以后你写的字就更好啦！”
一直跑到学堂里头，他才松开手，冲我眨眨眼，做出一副端庄的样子来。
王夫子是军队里出来，和爹他们一样，什么时候都是整整齐齐的，一有空就梳理颔下一缕乌须，见大大小小的学生都到了，开始一板一眼地讲“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
我对文章没兴趣，到底我又不能考状元；诗词歌赋什么的，有那么多珠玉在前，也不敢班门弄斧，所以功课真是不大好的。
不过我喜欢写字，夫子的字也写得极好，我用心跟他学，每天下午都用水在地上临一个时辰，渐渐的也有了些笔意。
听得专心，旁边阿毛却凑过来，低声说：“阿英你放学莫跟阿明一路，记住哦。”
我略一思忖，望后面一眼，顿时明了。
待夫子留了作业回后堂去养神，阿明才跑到我身边来给我笔，顺便把对出的对子给我抄：“阿英我对了两个，你看那个好你就抄那个。”
“嗤！”
后头一声轻笑，有人说：“娘儿！整日只知道跟女孩子嘀嘀咕咕的，真是纨绔膏梁！”
我几乎没喷笑出来！昨天夫子才讲过这个词，这会儿就现学现卖，有出息！见我掩口笑，阿明有些委屈，扁着嘴叫：“阿英……”
我拍拍他，转头瞥了一眼，看到前街的韩洛懒洋洋趴在桌子上，一双眼睛倒望着我们。见我看他，他一脸坏笑，嬉笑道：“陈家明，雪丫头，小俩口，好没羞。”
这样小孩子把戏我从前不知玩过多少，如今自觉比他们年长，当然不会在意；但已经十一岁的韩洛还这么孩子气，我真撑不住地卟哧笑出来，问他：“韩洛你有没有新鲜一点的词啊？老是这几句，真枉了你才子名声，夫子听到要气晕。”
阿明的面色稍稍转好些，扯扯我的袖子低声说：“咱们别理他，赶明儿我叫老彭收了他家房子，看他到那儿住去。”
韩洛的脸色一变。王夫子开课的房子是陈家的，前街有一多半的房子都是陈家的，附近人家都得给他们家交租子。陈夫人听说很厉害，陈老爷也怕她三分，阿明这根独苗被母亲溺爱，养得娇滴滴的，若他真这么说，陈家的管事真能把韩家赶出去。
我生平至恨小孩子挟长辈报私怨，甩开了阿明，正色道：“你打得过他你就揍他，打不过他就阴他，凭什么赶他们家出去？房子是你的啊？韩叔又没有欠租！”
阿明被我一吓，脸色白了白，声音更低了：“娘说房子是我的……”
“是你的又怎样？”我火了，不知不常摆出教训小朋友的架势，“为富不仁！小孩子闹矛盾你要闹到大人头上去？那是不是以后我不理你了，你就得把我买回去做小丫头？”
“你干么不理我？”阿明快要哭出来了，小脸煞白，“我不会让你做丫头的啦……不说就不说嘛，可是他……韩洛真的很讨厌啦！”
韩洛瞪他一眼，冷冷地说：“陈家明，你问一问大伙儿，是你讨厌还是我讨厌？要不是看雪英面子，老子早把你赶回去了。”
韩洛功课一流，偏偏蜀人习惯，出口就是老子，夫子不知骂过他多少次。想着我自己也想自称老娘，也就不跟他计较，只白他一眼，小声安慰阿明：“别理他，反正我喜欢你就成了。”
阿明的小白脸刷地红了，眼睛又弯起来，声如蚊蚋般说了一句：“嗯……阿英你好好听课……”
阿毛撞撞我，皱眉说：“阿英不是我说你，干么跟那小子玩？韩洛很生气诶，小六哥他们早就要揍陈家明，你一路跟着他，他们都不好下手。我跟你说啊，你今天别理他，让小六哥教训教训他。省得彭管家老是欺压咱们。”
小六是东城痞子，无家无业的，所以他倒真敢打阿明。但他爹跟我爹是同乡，对我好得很，于是我说：“等下我去跟六哥哥说。阿明不是坏人嘛，干么打他？怎么说我们都是同学。他要不来义学，咱们那能上学？何况咱们的书本笔墨都是陈家供的。”
阿毛挠挠头，长出口气，闷声道：“可是韩洛……韩洛会生气的。”
正说着，一个纸团扔到我桌上，韩洛咬着笔杆，对我微微笑。纸上头画个小姑娘，脚边趴只小乌龟，写着几个字：跟屁虫陈家明，跟着姑娘游花丛。
不错，把我画得栩栩如生：细瘦身材长脖子，两根小辫翘上天。
不是人人都可以学韩洛般扔纸团的，纸贵。我就着他的画，在旁边加只小狗，写上：看得小狗流口水……
正要反扔回去，夫子出来了，一眼就看到我抬着的手，胡子一翘，慢条斯理地说：“雪英，你干嘛？”
我干笑几声，乖乖交出手中的纸。夫子展开一看，淡淡地说：“韩洛，陈家明，雪英，你们三个，明天各交十篇大字。”
阿明本来低着头写字，听到这话，抬头不解地问：“为什么？”
“孝悌友爱，”夫子瞥他一眼，道，“这四字乃立身之本，你们同窗一年，竟还不知何为谦和友爱，岂不该罚？”
虽然我喜欢写字，可总归太多，不由得眼巴巴望夫子，哀求道：“雪英知错了，夫子……”
夫子却拈须而笑：“既已知错，就好好写字。”
放了学，阿毛他们来安慰我，个个都自告奋勇帮我写字，我闷闷地说：“夫子又不是看不出来。”
阿明挤不进来，一脸愁容站在外围，说：“我帮你……”
“才不要。”我瞪他一眼，他读书极不用功，一笔字跟螃蟹爬似的，还帮我呢！
回到家，我快手快脚地烧饭。回来的时候绕到东市，阿毛爹在卖鱼，给我一条死掉的小鲫瓜子，还教我怎么做汤。
找出半块姜两根葱，蒸好米饭后我熬了碗鱼汤，连着茄鲊腐乳装了一碗，拿只篮子盛上，赶着送到明湖去。
南方富庶，真真鱼米之乡，一条秣江从城边穿过，缓缓西去，汇入永江。小时候爹常常带我到江边，举目远眺，泪流满面。
白茫茫的江水滔滔而下，不知何日，爹才能重返故乡，看青青崎山，拜祖先坟茔。
秣江有个湾流，潮水上涌越过堤岸，灌溉陵城千亩良田，又汇成一个湖泊，就是明湖。
雪花纷纷扬扬飘下来，兴许是大家都在吃午饭，街上没多少人，很快就到了。
爹正拉琴，拉的是汉东曲，丝弦上冰霜声隐约可闻。我站在门口听完，才笑咪咪进去，同认识的茶客叔伯打着招呼。
“小阿英真能干，又给哑巴送饭哪？真是个乖孩子。不过今天可不吃你这饭啦，哑巴遇上贵人了，出手就赏金子呢！阿英啊，这会儿你爹正请客呢，咱们等着吃喜凤楼的三鲜席。”
茶馆老板胡伯伯大笑着，拍爹的肩膀，爹也笑，我却嘟起嘴：“胡伯伯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呀，喜凤楼的三鲜席少说也得二两一桌呢……”
爹咧开嘴，眼睛笑得眯起来，从怀里掏出个金锞来，小小一只金元宝两头翘起，端地十分可爱。我掂一掂，轻轻巧巧怕只有几钱重，但一两黄金能兑四十两白银，这只元宝可真值不少。
“是什么人给的呀？真大方。”
我才一问，就有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是个年轻公子，怕不才二十郎当。穿得那叫一个好哟，连扇子都是金子打的。”
小雪还在下着，明湖上结了一层薄冰，窗外的柳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纵使真是金子打的，这时节摇扇子？
不过还是谢谢他，我摇着爹的手，高兴极了：“爹，有钱了，咱们去百草堂看大夫吧？”
爹用力摇头，握拳挥了两下，表示他好着呢，笑呵呵地把金子给胡伯伯，比划着说：“请大伙吃顿好的，剩下的帮我换成零的，我要带英子去买两身儿新衣服，快过年了！”
爹爹比的过年，是捂着耳朵，我怕放炮，他一直都这么逗我来着。是啊，快过年了，咱们可以过个肥年了！
胡伯让伙计去给换零，只留下碎银说是替爹请客，又把两张十两银票塞进爹怀里，小声叮嘱：“晚上睡觉警醒些，这钱保不齐有人惦记，万一……千万舍财，穷日子一样过。”
爹忙不迭地点头，把篮子提上，我帮爹背起琴，两人一齐回家去。
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路上行人多起来，我们从沽衣铺子出来，竹篮里多了两身新衣。我挑了大红的细布棉袄，爹又给我买了两朵红绒花一尺红头绳。
倚在爹怀里，扯着头绳玩了一会，我突然笑起来，想起当年听过的歌。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
爹侧耳听了一遍，将竹篮放下，坐下拉琴。
东城道边，大槐树下，我披起红袄，笑嘻嘻和着爹的琴声唱：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歌声与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