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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少年 ...

  •   灰鸽子站在窗台上,意态悠闲,不时曲颈去梳理羽毛,阿青捧着一把碗豆,咕咕叫着去引它。我执着笔,认真地给灰灰的主人写信。
      这只鸽子是阿青捡到的。
      那夜我给上京述职的武官唱曲,回来得很晚,阿青不放心去接我,眼睁睁见这只鸽子从天上掉下来,幸好只是一边翅膀被箭矢擦伤了。她素来最爱小动物,巴巴捧了回来救治,转天大惊小怪地拿了纸条给我看。
      原来是只信鸽,所幸信上并无什么紧要秘密,只有几句家常话,话语朴实亲切;也怪我多嘴,见信上有处常识谬误,就提笔改了过来。
      谁知鸽子去了,竟又飞来,所带之信居然是给我的。
      “仁兄高见,小弟愧不如也。”信写得文绉绉十分客气,不大的纸片上对上次提到的磁偏角问题进行了商榷。
      时空的变迁,少了沈括多遗憾,纵然不是我熟知的那个时代,但仍然同文同种。不知那来的热情,我把我所知的皮毛尽数告知,只盼着那位热爱科学的‘小弟’能承前启后。

      渐渐的,我与这位笔友熟知起来,他在距陵城西北数十里的秣归山养病,除了个沉默寡言的仆人,就只有秣归山见首不见尾的医隐,‘闷也闷出病来’,两病相叠,真是可怜得紧。
      我也就在信里同他说几句俏皮话,诸如‘我是一颗葱站在风雨中’之类,引得他回信总要责我调皮。
      展开薄柬,一如即往的‘弟英谨启’,我看得笑出声来。他当我是男子,我也就不说破,只是努力把字写得再刚硬些。
      这次讨论的是长平之战。对于杀降,从一般角度来说当然是震慑敌方降低士气兼而减少消耗,我不是不理解。但站在历史的高度,我也觉得,坑杀一般性士兵,在人力资源奇缺的时代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于是月前我以卡廷事件为例,对单纯的威慑性杀戮进行了不屑的谴责。
      “以消灭对方的精英人才为主导思想,进行精准打击?”他用丰峻的一笔颜体,将我提出的事件中心思想重复一遍,表示了忧虑:
      “门阀世家根深叶茂,恐不能连根拨起。再者,诛杀才识之士,只怕天下寒心。”
      嗯,那是当然。譬如我在得知真相后,真的对一向仰慕的‘老大哥’产生了不一样的看法。
      “这就是威权政治的作用了。”若是看不到阳光,自然感觉不到阴霾。试看金家王朝,身在其中之时,怎会觉得水深火热?
      封建王朝已足够黑暗,哪个独裁政权比得上?我揣着一腔恶意,放肆写着。
      如今天下两分,一为齐一为燕,大齐富饶而燕国贫,但燕国居于北方,骑兵骁勇当世无双。齐以银米丝帛换北方铁器马匹,双方各取所需要,暂且相安无事。不过有识之士早有忧虑,既担心燕国充实国库备战,亦怕大齐整饬军事出击,说到底,总是百姓受罪,一早上疏朝廷请求关闭双边贸易。
      这人便是笔友玄璟十分推崇的江左名士梁固。
      这梁先生出身名门,书画双绝,小意姐房中就挂着他的一幅秋山图。如今他不在世上,这幅图值多少钱也难以计量了。
      梁大才子不过三十余,非死意外,也非病故,因何不在?乃由皇帝赐死。天子年方十一,不过是个傀儡,操纵国是的是双王四世家。梁家不幸,正处于温氏与萧氏属地之间。梁才子体恤贫民,轻徭薄赋,温萧两地颇有佃户携家投奔,如此一来,为两家所忌恨。找了个由头,竟将梁家满门抄了。
      望月楼第一红牌梁小意,便是梁固嫡亲侄女。

      落笔太快,写完一看,竟有满纸悲愤。我啊哟一声,连忙住手。这话夹进我私集里倒也罢了,寄出去可大大不妙。
      灰灰不过是只鸽子,半路被人射下来的机率大过平安抵家;再者,玄璟是何地何人?我一概不知。青楼几年,我早习惯逢人只说三分话。
      扯了纸过来重新落笔,我少了三分真心,加进七分戏谑,只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忧国忧民愁断肠;人生在世不称意,且随清风到九霄。
      写完觉得太消极,噗地一笑又给添上了一句,临风向下望江南,江水悠悠似练长,千古江山无人见,明月从来换朝阳。
      完了落款叠好,心中有些虚,军师辛苦教我,我却只会写些打油诗,忒对不起他。
      阿青放了鸽子,看看时辰,推我去睡,说:“快申时了,快去躺一躺,谁知道晚上要熬到什么时候。”
      我却一点都不困,索性翻了玄璟的信来临。他的字比我写得好,见字思人,想必他一定风采卓然。

      今日同往常一样,我盛装出台,为官人弹唱侑觞。
      听阿青说,今日这位客人地位尊贵,九娘吩咐不可有丝毫怠慢。于是给我叫了梳头娘子来挽发,她自己帮我挑衣服。
      阿青的眼光不错,会剌绣到底不同。配色什么的都极好,所以见客的衣服配饰什么的都归她管。她笑说若是由着我,我怕是会穿着白布中单就出门了。
      缀锦堂内帐幔纷飞,香气袭人,正中一张大圆台,舞娘赤足裸肩,在跳新排的羽衣舞。抱过阿青手中的琴,穿过拢起的珠帘,我收起心思,微笑着径直走了进去。
      数着拍子走到中庭,舞曲将将停下,圆台上的舞姬摆正姿势,露出正中轻纱蒙面的秦霜,她显然看到了我,冲我霎霎眼。
      厅堂中却没有什么人,孤零零放着一张软榻,上头卧着一个白袍少年,笑微微说:“小丫头,原来你是歌伎。”
      秦霜已经从台子上下来,没有喝彩没有赏钱不免有些气郁,退到我身边的时候,低声说:“阿英小心些,这是九江王世子。”
      大齐三王,九江凤鸣宁。凤鸣王拱卫京畿,宁王专司法度,九江王代天子守土,封地在天下最富庶的江南。
      施礼时我偷偷打量,见少年笑容满面,心中稍稍安宁。却听他问:“你叫什么?”
      “千辰,雪千辰。”这艺名是九娘起的,却还是个个叫我阿英,我都快忘了。
      少年好看的眉头皱起来,道:“不好听。”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苦笑,问他想听什么曲。
      他一挥手,道:“琴啊舞啊什么的我才不喜欢,无聊死了,你给我说笑话儿得了。”
      “千辰笨嘴拙舌,只怕不能中殿下的意……”我张口结舌。这娃怎么这样,进花楼里叫姑娘,却只是听笑话?这个去酒楼听说书不就得了。
      他笑得弯起眼睛,摸摸我的脸,说:“那天你不是很凶吗,怎么今天乖乖儿像只小绵羊?”说着嘟起嘴,抬手给我看,“你看看,牙齿印还在呢!”
      那有,都过去一天了,手腕上只有一个淡淡的红印,但我还是跪下,低眉顺眼道:“千辰有眼无珠,得罪世子殿下,请世子殿下责罚。”
      “无聊。”他哼哼着把我拉起来,说,“一个二个都要死要活的,我说过要怪你了吗?我吓你你咬我,咱们两个扯平了。你到底要不要说笑话?”
      十分为难。老实说我言语十分乏味,讲故事说笑话都是弱项,但他这样要求,我也没法子,只得道:“话说从前有个小气鬼,……”
      说完,他皱眉,“不好笑。”
      我只得换一个,又换一个。他的眉毛纠得厉害,叹气道:“就没有一个能逗人笑的,小丫头,你为什么要当妓子?”
      叹息。为什么每一个客人都要问这个问题?为什么,为了供需平衡啊。我们如果不当妓,他们玩什么?于是我微红了眼,把说了一千零一遍的理由告诉他。
      “你真可怜。”世子摸摸我的头,然后低低说,“我跟你一样,也是生下来就没有亲娘……”
      我眼睛一抬,看到他由灿烂转落寞的一瞬。心中不由一软,去推开了窗,指着满天星斗笑道:“娘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她虽然不能亲自照顾我们,可也是很爱很爱我们。”
      少年轻轻点头,跟着我去看星星,指着说:“父王说,娘就是变成那颗星星了。”
      黑丝绒一样的天幕中,一弯月牙,旁边有三数颗星,每一颗都闪亮如少年的眼眸。
      噗,我突然很想笑,道:“你看,星星在围观月亮啊。”
      “围观?”少年也笑了,“你还说你不会说笑话,都是敷衍我的吧。”
      正说笑,天空蓦然一暗,一阵风掠过我脸颊,少年发出一声短促地尖叫。
      这一刻电光火石,等我反应回来,少年已经倒在地上,口吐鲜血;一个女子手持长剑,指着他的咽喉。这女子裸着双脚和手臂,竟是个苗女!
      “侠女救命!”我扑通跪下,趁着苗女微一闪神,膝行过去,一边磕头一边说,“侠女救救我!”
      “你是何人?”苗女是初学汉语的口音,见我哭泣,柔声问道,“可是这小子欺负了你?”
      我连忙点头,一把抱住她大腿,哭着说:“侠女姐姐,求你不要杀他!他要是死了,我全家都不能活了!我家还有八十岁的奶奶和小弟弟啊!”
      女子剑尖一颤,霎时窗中射来一枝长箭,正中她的手臂,黑衣的护卫随箭而入,一刀将她逼退。苗女面孔上露出懊悔之色,扬手打出一把暗器。
      顿时满堂烟雾,我趴在地上,只觉半边身子都麻了,转瞬就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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