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九章 ...
-
入秋之后天气渐渐凉了下来,皇贵妃的身子又开始时好时坏,顺治皇帝的脸色也就时阴时晴,太医院的消息几乎成了后宫的晴雨表。重阳节前皇贵妃的身子忽而大有好转,难得想要出门透气。福临自是喜上眉梢,着人在景山安排一场小规模围猎,且命阿哥格格一并同行趁机考较考较他们的骑术。
纳丹珠早已等待机会想要在皇阿玛面前将瑟音古比下去,因此练习骑术时少有得认真;而瑟音古也不甘示弱,她在安亲王府时就开始骑马,此时更是勤加练习。福全与玄烨反倒因为平常用心,此刻并不十分担心。乌伊苏是贪玩的性子,对这事基本不上心。另一个养女答哈苏比他们大出四五岁因而不宜参赛。四格格五格格年岁更小又是女孩子,于是只在一旁列席。五阿哥常宁与六格格尚未满岁,自然不在福临考较之列。
“可惜我就是害怕。”围猎结束,宛箴看着走进围场准备赛马的几个人十分羡慕。
“慢慢就不怕了。”苏麻喇姑拉着她往前走,想找个看得清楚的位置。
“你当然不怕了!”宛箴扁扁嘴,想起上次娃娃在马背上的悠游自在。
“下回请四姑姑教你,保准不怕。”苏麻喇姑回过头来粲然一笑,“阿哥格格们的入门师傅你总放心了吧?”
宛箴开心地点头,跟着苏麻喇姑走到离起点很近的地方,见五个人皆是一身戎装,坐骑虽是小马看起来却仍是威风凛凛。二阿哥与三阿哥自不必说,三个格格的英姿飒爽却也前所未见。她艳羡地看着,心底升起无限向往。
“苏麻喇姑,你怎么不去换衣服?”纳丹珠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
“今天是阿哥格格们比试,奴婢可不敢。”苏麻喇姑笑着仰头看她。
“咱们一起那个家伙肯定没份儿!”纳丹珠惋惜地摇了摇头,转向另一边喊道,“乌伊苏,你可得争气!”,说完又神秘地低下身子,“帮我看着点瑟音古,老举着那条马鞭也不知道想干什么!”
“奴婢记住了。”苏麻喇姑看她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禁莞尔。
“宛箴,往后你也好好练,下回咱们一起!”纳丹珠听见招呼声打马往前,回头大声喊着。
宛箴用力点头,目送他们走远才同苏麻喇姑一起爬上一个小山坡,见皇太后、皇上与娘娘们早已坐好连忙见礼。比赛规定绕场五圈,此处正是每一圈的记数点。几个孩子被特准站在低一些的最前面,皇太后与皇上、娘娘们的座位则安排得高一些。
“皇上……”素如有些忧心地开口,“瑟音古拿着的可是‘那条’鞭子?”
“她说漂亮,朕看她喜欢就允她带着了。”福临不甚在意。
“皇上不是答应臣妾再不用那鞭子?”素如身子仍虚弱,话音中气不足。
“小孩子拿去玩玩不碍事。”福临帮她拢了拢外氅,“倒是你,身子可撑得住?”
“多谢皇上关心,臣妾无妨。”素如不好意思地推开他手,自己拉紧锦裘。
四贞无意间抬眼正见两人含情脉脉,心下一阵烦乱,急忙别开眼。
“四贞,依你看谁会胜出?”大玉儿漫不经心地开口。
“敏格格怕是玩儿的,大概随便跑跑。二阿哥三阿哥平时练得勤,二格格和玉格格毕竟年纪稍大些,却说不好了。”她忙答话,不知皇额娘是有心还是无意。
“那就好好看吧。”大玉儿浅浅一笑。
一声哨响,五匹马直奔了出去,刚开始几人齐头并进,到了转弯处福全略微领先了一些,转过弯来玄烨却又超出了福全;到第二个转弯纳丹珠也学得聪明,占了里道竟一下超出了半个马身;瑟音古紧随其后渐渐在直道上赶了上来;乌伊苏只管催马,一时竟也没有落下。第一圈结束,五个人几乎不分高低。第二圈还是如此,只是几个人打马的动作渐渐变大,尤其是瑟音古手上那条乌黑的马鞭,甩地的声音清亮得在场外亦清晰入耳。
“皇上……”素如不放心,“那鞭子……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可好?”
福临见瑟音古狠命挥鞭的动作也开始觉得不妥,点了点头。
场中此时已经到了第三圈,乌伊苏已经与前面四人拉开了距离,而那四人虽仍是相差不多,但连宛箴也已看出瑟音古与纳丹珠有些后劲不足,照此下去第四圈第五圈定是福全与玄烨一争高下了,而以眼前的情况看,纳丹珠似乎又比瑟音古超前一点,不过能否坚持到终点尚不可知。
场中瑟音古已经有些急躁,她自信自己的骑术胜过纳丹珠,奈何几匹马齐头并进太久,自己的坐骑总是碰巧被别的马压制,害得她总差纳丹珠半步。第三圈的第二个转弯正是比赛最要紧的地方,她拼命夹马挥鞭,希望能在这里超出。
“赶不上!”纳丹珠趁着转弯侧身的工夫大声叫了出来,心知虽然现在四匹马还几乎并排但下面两圈难以超过福全和玄烨,不过能在皇阿玛面前赢了瑟音古已经够她得意。
瑟音古听了顿时发急,控制不住地高举起马鞭一鞭子狠狠抽了下去——却是向着纳丹珠的坐骑。纳丹珠喊了那一句早就警觉,见她举起鞭子一早便微拨马头闯到外圈,而瑟音古那集全身气力的一鞭正正抽在玄烨的坐骑身上!“啪”的一声脆响,马身血痕立现!那匹小马倏地高抬前蹄一声长嘶,扬起四蹄绝尘而去!
众人都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呆,万没料到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竟会在赛马中使出这种招数!只斜刺里一匹黑马蓦地冲了出去。
“三阿哥!”待众人回神,几名侍卫急忙上马追了过去。
玄烨对这一切毫无准备,坐骑扬蹄的时候他只来得及握紧缰绳夹紧马肚,好不容易没有被坐骑甩落在地,却根本无法驾驭受伤发疯的小马。缰绳脱手之前他勉强抱住马脖子,本能地全身紧贴马背,夹紧马肚踩稳脚蹬,即使剧烈的颠簸震得他阵阵反胃也不敢松手起身。
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渐渐地双耳竟没了知觉,脸被风划得生疼,好像有很多口子裂开,五脏六腑颠得几乎错位,早上吃的东西一路不受控制地吐了出来,呼吸越来越困难逐渐喘不过气,双手愈来愈僵,力气慢慢消失,他只觉下一刻自己便再也抱不住马颈……
嗡嗡地耳鸣中似乎传来长长短短的口哨声,他眩晕地趴在马背上意识渐渐模糊……
“吁——”洪钟一般的声音响在头顶,他迷茫地睁开眼,看到一双粗大的手紧握着缰绳。接着,那双粗大的手伸到他腋下,轻而易举地将他抱下了马背。
他站立不稳,晃了几晃坐在地上;仰头想看清那双大手的主人——那是一个巨人!自己整个人罩在他的身影里,强烈的阳光完全照射不到——师傅说的“顶天立地”是否就像这个巨人一样?他心底不禁升起无限敬佩与向往。
那巨人却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打下箭袖一丝不苟地行礼——巨大的身形在自己面前竟矮小下去:
“三阿哥受惊!臣鳌拜来迟,望三阿哥恕罪!”
玄烨愣愣起身,看着原本顶天立地的巨人毕恭毕敬地跪在自己身前,一时说不出话……
☆ ☆ ☆
“岳乐还在外面候着?”大玉儿面无表情地翻着孩子们早上临的帖子,知道他是为了昨天的事匆忙进宫。
“是……”安亲王爷一早见过皇上,想来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此刻来慈宁宫不过是为了格格的首肯,毕竟三阿哥未受重伤。
“他虽比福临沉稳些却终究是年轻人的急躁性子,也该磨练磨练了。”大玉儿没有宣他入内的意思,挑了一张临帖递给站在一旁的苏麻喇姑,“娃娃,把这个交给安亲王爷,让他回去吧。”
“格格……”苏茉尔看着娃娃手里三阿哥那张“永”字,虽大概明白格格的意思却仍感不妥。
“他随着皇上闹新政,也该明白明白万事从头来的道理了。”大玉儿淡淡道,“昨日那鞭子你可看清楚了?”
苏茉尔点点头,还记得前些年位育宫里不绝于耳的抽打声,当时被鞭笞过的太监何止几十。
“素如多少劝住了些,可福临这性子……还是留着那条马鞭啊……”大玉儿无奈摇头,“只望他别再自己用就好。”
“听说昨儿夜里皇贵妃急怒攻心,病势又起了……”苏茉尔深知皇贵妃月子里坐下的病怕是再难痊愈,四阿哥的死更是雪上加霜,恐怕皇贵妃往后难离药罐了。
“福临特意赐封‘玉’格格原是有心,可惜看来事与愿违……”大玉儿叹口气,“岳乐多少是宠坏了她,素如怕也没有心力。”
“上回皇上提了一句五阿哥的事……”苏茉尔小心观察格格脸色——皇上的意思因为常宁与四阿哥的生辰相差不到一个月,希望格格能将五阿哥交给皇贵妃照看。
“再看看吧……”大玉儿不置可否,“她现在的身子哪里带得动孩子……”
☆ ☆ ☆
素如这一次犯病病势比之前又沉重了些,承乾宫中御医来来去去,下人们忙进忙出,相应地也就没有闲暇照看宫里的三个格格。入冬前福临将三人分别送到其他各宫,免得素如劳心惦记。这番安排原本平常,然而对瑟音古来说不啻雪上加霜。秋天里惊了三阿哥,周围人看她的眼光都变得有些异样,连一向最疼爱自己的皇贵妃娘娘也很少再召见,即便精神好些的时候也是叫答哈苏与乌伊苏进正殿,如今搬出承乾宫更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她满腹委屈无处诉——她又不是故意的,况且三阿哥也没有伤着——只得拉着与自己稍微亲近些的乌伊苏叨念,偏偏总被“碰巧”经过的纳丹珠听见,每每被她一句“若伤着我,也是无心?”噎了回去。
原本她想找玄烨道歉,但是自那次赛马之后玄烨除了上课或者习武很少出慈宁宫,她也就根本没有机会。纳丹珠不时的冷嘲热讽总能气得她想哭,但是自己理亏在先,想同以前一样反唇相讥总觉得心虚,于是火气便往往撒在胆小的宛箴身上,知道她即使受了委屈也不敢告状。
宛箴只有随佟妃到慈宁宫请安时能向苏麻喇姑哭诉,苏麻喇姑虽然替她不平也为她的胆小生气却劝不动纳丹珠也帮不上其他忙,只是原本因为听说二格格的冷言相向而对玉格格升起的同情渐渐烟消云散。
在孩子们各自的烦恼中,不知不觉已是冬至。
天还没亮苏麻喇姑便被苏茉尔叫起身,为了冬至的家宴忙碌地收拾打扫,连平时早上读书的时间也被克扣去了,直到太后额吉发现才特准她回屋里歇着。因为四姑姑也在忙里忙外没有时间教她,她便拿了昨日才讲的一本书缩到床上取暖,看着看着渐渐有些困,索性躺下睡午觉了。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觉有人不停地摇晃她,她迷迷蒙蒙睁眼,见是三阿哥,想是才下早课回来。
“苏麻喇姑!醒醒!醒醒!”玄烨不停摇着她,不肯停手。
“唔?”苏麻喇姑揉揉眼,却还是困得睁不开。
“醒醒!醒醒!起来陪我说说话!”今日是冬至,听说皇阿玛去祭天了,早课也放得早了一点,嬷嬷们把他接回来就都去忙家宴的事,找来找去只有苏麻喇姑在屋里,“别人都忙着,就你躲在屋里睡觉!快起来!”
“奴婢是太后额吉准的。”苏麻喇姑咕哝一声,睡意正浓,顾不上额吉再三嘱咐的规矩。
“咦?这是什么?”苏麻喇姑穿着圆领里衣未扎束领,颈子上的红线弯出一段,玄烨好奇,伸手拉了出来,“玉佩?”
“嗯。”苏麻喇姑被红线拉着颇不舒服,下意识便要拉回来。
“等等等等……上面有字。”玄烨想把玉翻过来看清楚,但角度实在别扭,他索性爬到床上躺下侧着看,“‘盈’?四姑姑给你取汉名了?”
“没有,那个字原本就在上面。”苏麻喇姑耐不住他的磨人,只得强打起精神。
“这白玉倒是干净,比那些雕花的好看,回头也让他们给我找一块。”
苏麻喇姑嗤笑:
“三阿哥是看多了雕花的,不新鲜了。”
“有什么可新鲜,好好的玉都糟蹋了。”玄烨打了个哈欠,也有些困,“昨天下午练功的时候二姐又闹二哥来的,疯到后来连我她也闹。”
“是么?”苏麻喇姑呵呵笑起来,想起二格格层出不穷的花招,“结果呢?”
“一条死虫子就把她吓跑了。”玄烨揉揉眼,口气满不在乎。
“还是二阿哥心地好。”苏麻喇姑扁扁嘴,揶揄。
“他那是死性,不懂变通,才会老是被二姐耍……”他不服气地回嘴,却因为止不住的哈欠弱了气势。
“不过啊,”苏麻喇姑被他传染,也打了个哈欠,“三阿哥有时间劝劝二格格吧,要不然玉格格总是拿箴姐姐撒气。”
“嗯,”玄烨扯过被子一角,“表姐回家过年总该能松口气了,她也是胆子太小。”
“玉格格是主子,箴姐姐怎么敢顶撞?”苏麻喇姑嗔怪。
“知道了,”玄烨声音渐渐小了,“只要皇祖母准我出去……”
“嗯……”眼皮不听话,自己合上了……
四贞与苏茉尔忙完外面的事甫一进屋便见两个孩子睡得正香。苏茉尔皱起眉头便要过去叫醒苏麻喇姑。
“苏嬷嬷!”四贞忙拉住她,“让他们睡吧,平日里都起得早,难得睡一会儿。”
“这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苏茉尔摇摇头,“总是这么着,就不知道换个地方睡。”
“小孩子困起来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四贞笑出来,“原本就是娃娃的床,照我说是该把玄烨赶下去。”
“四格格……”苏茉尔闻言便不赞同地要劝。
“让他们睡吧,待会儿若是皇额娘召见怕要支应到晚上呢,”四贞笑着挽起她手臂往外走,害得苏茉尔躲闪不及,“刚才我看见有个地方似乎不太妥当。”
“四格格……您不能总是这么惯着娃娃,阿哥格格们是主子,总得尊卑有序啊!”苏茉尔忧心忡忡。
“苏嬷嬷,您也不能总是这么管着娃娃,她还是孩子。”四贞语重心长,实是不忍看娃娃那种小大人的神情。
两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化作冬日里几缕白雾,飘散开去……
☆ ☆ ☆
年关将近,大玉儿预料之外地因为新政的事又同福临有些龃龉,气闷之下决定将慈宁宫彻底清扫一番除尽晦气。懿旨一下,慈宁宫的下人们立刻忙得不可开交——原本为了准备除夕与元旦的庆典便已十分忙碌,如今加上彻底清扫一条更是任重道远。
因为四贞的忙碌苏麻喇姑暂时没有书可念,虽然可以练习乐器女红,不过还是每日跟随苏茉尔收拾打扫。苏茉尔知道她人小力薄于是派她去整理正殿最里间抽屉柜橱里经年累月积压的文书饰物,也好让她陪着格格为格格宽宽心。
物件一件一件翻将出来,大玉儿一一过目决定是否留着,原以为会是个很快的过程,却因为每一件东西都牵扯了太多的回忆,以致只是这里间的抽屉柜橱便已整理了三日。苏麻喇姑喜欢听太后额吉拿着每一件翻找出来的旧物讲述那些没有几个人知道的故事,便是一张只有几个字的纸条也有可能藏着传奇般的掌故。
“娃娃,那个抽屉里还有东西么?”大玉儿放好手里的东西轻问,苦笑地看着四周——似乎,没有一件自己能够舍弃。
“嗯,”苏麻喇姑探身进那个巨大的最后一层抽屉,在最深处似乎还有一个盒子,“拿到了!”
她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不敢抬头,直到整个身子出了抽屉她才献宝似的将盒子捧给大玉儿。
大玉儿看到那个盒子忽地一愣,接住盒子的手竟有些颤。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触盒盖,从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抽出了钥匙,打开。盒子里只放着一封信,大玉儿知道,即使不用看自己依然能够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太后额吉?”苏麻喇姑疑惑地拉了拉大玉儿衣角——她看到的是转在眼中的泪花么?那种晶亮得几乎滴落的水光常常出现在额吉脸上,可是,太后额吉原来也会么?
“娃娃。”大玉儿看了一眼苏麻喇姑,又低头看了一眼信纸,终于,揉皱。
“太后额吉!”她惊呼。
“娃娃,”大玉儿轻抚她头,眼光放在远处,似在告诫她又似在告诫眼中的人,“这个世上,有太多比儿女私情重要的事情。我们女人,最要学会的就是珍惜自己,否则,又哪值得别人来珍惜?”
苏麻喇姑困惑地看着太后额吉黯然的神色——太后额吉,在想“珍惜”她的人么?
“你额吉就是堪不破这一层,才一辈子锁住了自己。”她有感而发已是自言自语,早忘了身边的小娃根本不可能听懂这番言语。
苏麻喇姑任太后额吉握着自己的手出神,困惑而懵懂,却在不经意间烙印下了太后额吉的神情与言语……
☆ ☆ ☆
过了年一开春佟妃便得了允准又将宛箴从家里接回了内廷,宛箴见到苏麻喇姑自然高兴,可是担心玉格格又同自己过不去,每日仍不免战战兢兢。苏麻喇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可二格格恣意惯了,偏是不肯与瑟音古言和,任谁劝也没用。苏麻喇姑无法,只好想尽办法逗宛箴开心,免得她对这皇宫更加害怕。
“这个送你!”三月里春暖花开,御花园里香气袭人,苏麻喇姑献宝一般地捧出了一个精致的玩偶,“额吉太忙,好不容易才做好,那衣裳可是我做的呢。”
“真漂亮!”宛箴低呼一声伸手接过——当时自己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娃娃竟还记得——只见手里的玩偶眉目清秀手工精巧,放在手里感觉十分柔软,尤其那一身宫装竟能任意穿脱。
“下回我去问问四姑姑汉人的衣服怎么做,那些衣服才好看。”
宛箴开心地笑着,抱着玩偶爱不释手。
“这是什么东西?”斜刺里突然伸来一只手,倏地抢走了宛箴手上的玩偶,“挺好看的,我要了。”
“玉格格……”宛箴第一次鼓起勇气在她面前开口——这是娃娃与自己拜姐妹的信物。
瑟音古一挑眉,没想到这个胆小鬼居然敢同自己说话。
“这个……”宛箴结结巴巴,仍是害怕,“不能送给格格。”
瑟音古闻言双眼一瞪,宛箴不禁瑟缩了下。
“好啊,那你来拿回去啊。”她递出玩偶,头高高扬起。
宛箴犹豫,回头看了看苏麻喇姑,见她支持地猛点头,才缓缓走上前伸出手——
“啊!”
瑟音古猛地缩回拿着玩偶的手,另一手大力一推宛箴。
“玉格格!您这是做什么!?”苏麻喇姑扶起被推倒在地的宛箴,愤怒地看着霸道的瑟音古。
“哼!”瑟音古不屑地甩头,转身就走。
苏麻喇姑紧赶几步扯住她衣袖:
“这是额吉做给箴姐姐的,还来!”
“算了,娃娃,算了,算了吧。”宛箴跟上来拉住苏麻喇姑,小声地恳求,“当我送给玉格格的,别争了。”
苏麻喇姑抓住宛箴将她拉到身边:
“玉格格,您要是喜欢,奴婢可以求额吉再做一个,可是这个是额吉做给箴姐姐的。”
“一口一个箴姐姐,真是好亲热!”瑟音古撇撇嘴,“一个抬旗的汉人,一个下五旗的奴婢,也敢跟我争?!”
一句话,噎得苏麻喇姑与宛箴登时哑在当场,愣愣看着她趾高气扬地离去。
☆ ☆ ☆
顺治十六年四月,原定南王属下梅勒章京总管官司兵李茹春的一道奏折打破了孔四贞平静已久的生活——定南王孔有德子廷训,顺治九年失陷桂林时被逆寇掳去,今入云南访问,已于十五年十二月十六日,遭李定国残害。臣随同平西王吴三桂等,赴土主庙,迎廷训榇于臣营,容臣扶榇回京。
四贞看到奏折誊本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七年!七年的寻找与等待换来的终究是弟弟的灵柩!她知道时间过去得越久希望便越渺茫,然而她仍是抱着一丝侥幸的期待,而如今……桂林城破时父母殉身的情景猛然袭来,双眼似乎被血光蒙住,万物皆是一片猩红,耳边又是战场上震天的杀声……
“四贞!四贞!”大玉儿轻轻唤着她——瞬间惨白的面孔、无神的双眼与颤抖的身子比原本该出现的眼泪更加骇人。
四贞听而不闻,只是立在殿中,许久没有动弹;嘴唇被银牙咬破,鲜红的血珠汇集在唇上,唇瓣早已发白;指甲深深扣入掌心,双拳愈握愈紧;然而,却没有一滴眼泪……
苏茉尔焦心地看着,心疼不已——誊本送进来的时候她便不赞成直接拿给四格格看,可是格格却只说长痛不如短痛,何况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皇额娘,”四贞突然开口,声音嘶哑,“是时候了。”
“四贞……”大玉儿微微一愣,没有想到她竟已做了决定。
四贞跪下,抬起眼,那眼里有着深深的伤痛:
“皇额娘,四贞不孝。”
大玉儿扶住她,盯住她双眼,神思飞转,眼光复杂而意味深长;许久,才悠悠叹了口气:
“往后好好保重自己,倘使见到你干爹,替我问候他。”
☆ ☆ ☆
四贞在养心殿外徘徊,犹豫的步子进进退退——此一去便是天各一方再会无期,而况,孙延龄还手执婚约候在西南……
“四格格可是要见皇上?”侍卫见她等候良久不禁上前询问。
“我……”她迟疑。
“皇上已经摆驾承乾宫了,今儿晚上不一定回来,您不如去承乾宫看看。”侍卫好心地建议。
她一愣,苦笑出来——
“我在这里等皇上。”
☆ ☆ ☆
福临拂晓返回养心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缩在院子一角沉睡的四贞。
“你们怎么当差的!”他吃惊且不解,一边吼着侍卫一边走过去。
“皇上息怒!皇上恕罪!奴才们劝了多次,四格格无论如何都不肯进去,定要在这里等您。”侍卫领班诚惶诚恐,知道皇上本因皇贵妃的病心情不好,生怕引火上身。
“四贞!四贞!”他轻摇她肩膀。
四贞悠悠转醒,迷蒙地抬眼,见是他,绽开一朵纯净的笑:
“皇上回来了?”
福临看着她这样的笑颜一阵心酸,伸手扶她起身:
“怎么睡在这里?”
四贞沉静地看着他,半晌才轻道:
“四贞……来向皇上辞行。”
福临一震——因那已被她废弃的称呼,因那坚定的神情与言语。
“四贞要去会一会那个李定国。”
“不可!”福临冲口而出。
四贞看着他,平静却哀伤: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今连廷训……”她转开头,说不下去。
“皇额娘定是赞同的,皇额娘的铺排朕却深知。朕早说过,这天下自在朕的掌握,你不必……”
“是么?”四贞倔强地看他,“若不是皇额娘,皇上真的能国事、家事,事事上心么?”
福临一愣,在她炯炯的目光注视下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
“皇上是至情至性之人,四贞……”她顿住,咬了咬下唇,“四贞别无他求,只这一件……”
她自袖中取出一方丝帛,轻轻一抖,那丝帛便在晨雾中展开,随晨风飞扬——赫然一幅绣工细致的锦绣山河图!
“四贞……”福临抚上那图,体会她一番良苦用心,“这一世,我注定欠你……”
☆ ☆ ☆
四姑姑悄无声息地走了,淡淡笑着挥别送行的众人上了马车,从容而优雅;苏麻喇姑站得离马车最近,却在车门闭合的刹那看见两行清泪滑落……
她的心沉甸甸的,额吉说四姑姑要去西南,可是……那里还在打仗。她知道四姑姑的行李里有一副铠甲,她也知道四姑姑的骑射功夫,但是四姑姑难道要上战场?
池中的荷花被夏日的骄阳烤得无精打采,硕大的荷叶垂在水面上也失了随风摇曳的风姿,苏麻喇姑托着腮坐在池边发呆,烦恼着不知四姑姑何时才会回来。
“四格格这一去却不知归期了……”柔柔的声音传来,背后的浮碧亭里响起脚步声。
“她却也算得幸运,心之所往,虽苦亦甘之如饴。”轻轻淡淡的声音里夹着几声咳嗽。
“姐姐这话从何说起?”
“不论如何,皇上总是将她记在心上;不似我们这些身在后宫的无能女子,虽为皇上生儿育女,却不过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
“姐姐……”
“我说说罢了,”又是几声咳,“你有孕在身,不必往心上去。”
“是……”声音弱了下去,半晌才强撑精神,“说起来,还是皇贵妃最是幸运。”
对方却只是咳嗽,不言不语。
脚步声渐轻,想是两个人穿过亭子往远处去了。苏麻喇姑疑惑地起身准备回去,心里似乎隐隐明白四姑姑也许是幸运的……
澄瑞亭里斜斜靠坐的人影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情景有些似曾相识。她迟疑地走过去,见皇贵妃半倚栏杆把玩着手里一串血红的珠子。她愣了愣,自从去年秋天赛马之后她便再没见过皇贵妃,如今看来皇贵妃却憔悴了许多,脸色也有些蜡黄。
“娃娃!”那声音仍温润,气息却衰弱。
“奴婢给皇贵妃请安!”她上前,行了标准的万福,“外面太阳大,奴婢伺候您回宫歇息吧。”
素如一笑,一手抚上她头:
“越发懂事了,长在宫里,果然识得分寸。”
“娘娘身子要紧……”皇贵妃的笑容依然温暖,可是那双眼睛却没了原先的生气。
“娃娃,你知道这是什么?”素如不理会,拿起手上那串血红珠子问她。
“奴婢不知。”苏麻喇姑摇摇头,觉得那珠子红得有些刺眼。
“这是珊瑚珠,是和我同名的珠子……”素如将珠子捧到阳光下,有些痴迷地看着表面的光华,“是我十二岁那年他送给我的……”
苏麻喇姑静静地看着她,只觉皇贵妃被一股无奈与哀伤笼罩。
许久,素如收回手,轻轻将苏麻喇姑拉入怀中;苏麻喇姑愣了——皇贵妃的身子单薄得似乎一阵风便能将她吹走。
“为什么我能容忍旁人为他生儿育女,却不能……”
苏麻喇姑感觉水滴滴落在她肩膀,她伸出手,轻轻搂住皇贵妃瘦弱的身子。
“倘使我有一个你这样懂事的孩子,那该有多好……”良久,素如悠悠叹息,直起身,“为他,这皇宫……我尽力了,却也太累了……”
苏麻喇姑不明白皇贵妃的话,更不明白皇贵妃为什么要同自己说这些话,只感觉虽是炎炎夏日,皇贵妃周身却是瑟瑟秋风……
“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素如放开她,眼光投向遥远的天际,似怨似问……
这是苏麻喇姑最后一次见到温柔和蔼的皇贵妃,一入秋皇贵妃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再未见好。皇城里因此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流。上至位居中宫的皇后下至辛者库的奴婢,没有人敢冒触怒龙颜的危险喧哗嬉闹。偌大的禁城整日死气沉沉,每到落日围在索伦杆周围的乌鸦凄然啼叫更让宫廷笼罩上恐怖阴冷。
日子在众人的忧心中一天一天过去,转眼已是顺治十七年八月。
壬寅,皇贵妃董鄂氏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