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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二章 ...

  •   “皇后娘娘可好些了?”正月的小产,宛箴的身子大伤元气,调养了月余却依旧孱弱。

      “身子渐渐好些,只是……”苏麻喇姑削着苹果,看着果皮一圈一圈垂下来,只觉禁宫岁月似是如此,缠缠绕绕不知尽头。

      “这些日子,有你在坤宁宫伺候,姐妹们只道皇上待皇后果真不同。”宛箴拿过她削好未切的苹果,端详。

      “箴姐姐……”她抬头——丧子之痛,终究让一向寡言内向的箴姐姐起了变化。

      “皇后娘娘毕竟有心,如今这情状竟还想着让你来探望我。”宛箴默默一叹,“出身名门,端庄贤淑,进退得宜,圣心眷顾,嫡子颖慧;若不是这次的事,她当真是有福之人。”

      “有福之人……”苏麻喇姑低喃——也许,只是各有各的幸运,各有各的无奈……

      “我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宛箴慨叹,“那时候何曾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是这里的主人。”

      “转眼竟有十几年了……”她还记得那年夏天御花园里那个羞涩拘谨的女孩,时光匆匆,女孩如今已是为人母的年纪。

      “果真岁月如梭,十几年,这禁宫倒有些物是人非。阿哥们分府,格格们出嫁,似我这般不相干的却嫁了进来。”

      苏麻喇姑安抚地一笑,心下因她这感慨掀起波澜。

      “这景仁宫……虽是皇上出生之地,怕也是这宫里皇上最陌生的地方。”宛箴拿起刀子缓缓将苹果切成几瓣,苏麻喇姑要接她却不让,“姑母说过,这景仁宫,是想事情的好地方……”

      苏麻喇姑看她,娴雅温文一如往昔,眉宇间却隐约添了层熟悉却不该属于她的神色——竟是几分孝康皇后的清冷□□。

      “想得太多,伤神,伤身。”苏麻喇姑顿了顿,取过她手中的刀,将苹果慢慢切成小片,“端敏公主的信里说了很多草原上的趣事呢。”

      “那个丫头……也算是傻人有傻福了。嫁去蒙古,能在草原上跑马她定是喜欢的。”宛箴语含宠溺——这些年在禁宫,娃娃忙着应对鳌拜的眼线,这两年才总算缓了口气,可乾清宫毕竟忙碌——倒是乌伊苏常常过来陪着自己说话。她拿起桌上的信细看,潦草的笔迹混着蒙语满语,好似乌伊苏说故事时飞扬的神采。

      “她倒大胆!”宛箴看了一半有些吃惊,“已为人妇居然还敢去敖包?!额驸竟也由着她!”

      苏麻喇姑不禁莞尔,想起信里“见识”敖包那段笑谈以及后面说要收集草原传说的信誓旦旦。

      “看这样子她是真的开怀。”宛箴放下信,半笑半叹。

      “看来额驸为人颇是厚道,她信里倒是赞不绝口。”苏麻喇姑由衷笑着,欣慰端敏公主的幸福。

      “总算有一个顺遂的……二格格还陪在府里?”宛箴叹了口气,小时候叫惯的称呼仍是难改。

      “讷尔杜是近亲连坐,不过总算是没有坐实大罪,想来差不多也该复起了。”两年多不见,二格格无拘无束的性子如何守得住一间大宅?其中苦楚自是不言而喻。

      “答哈苏姐姐也没什么消息,连玉格格……唉……”许多年过去,童年的阴影犹在心底,谈起瑟音古,宛箴仍不自在。

      “两家都还算平静,公主们至少应是安稳。”虽是如此说着,乾清宫柱子上那“三藩”二字却清晰得就在眼前。

      “记得小时候总是我从家里回来给你讲外面的事情,如今却是我终日锁在宫里听你说了。”宛箴柔和一笑,不经意地问,“裕亲王家的小格格该满岁了吧?”

      “是,听说正月里摆了满岁酒,恭亲王似乎还喝醉了。”苏麻喇姑微微摇头,避开她的前半句,免得徒添伤感。

      “常宁还是孩子,领了亲王爵位也不知道收敛些。”宛箴忍俊不禁,想得出常宁酒醉的场面。

      苏麻喇姑见她笑得真心总算有些放心。

      “我也不耽着你了,不是还要去启祥宫看惠贵人?她才诞下小阿哥,正是金贵。”宛箴说着,笑容不禁敛了……

      ☆ ☆ ☆

      从景仁宫出来一路往西,午后的太阳斜射过来,正是刺眼。苏麻喇姑缓缓走着,想着箴姐姐因为孩子而失意,明白这宫里总是到了“多子多福”的时候。不知不觉回到西暖阁,皇上尚未回宫,乾清宫显得空空荡荡,她在御案前停了一会儿,随手整理着已然整齐的桌面。手指轻轻抚过一支支御笔,皇上批阅奏折的样子便在眼前,她不自禁唇角微弯。习惯性地转回身,原是想收拾床铺,却没来由地心头一紧。她手一颤,收了回来,匆匆步出暖阁,往启祥宫去了。

      皇上不在宫里,晚膳后宫人们大都在宫中午憩。路上静静的,西二长街上除了当值的太监便无他人。路过永寿宫,竟是宫门紧闭,不知这后晌里贵妃娘娘却是为的什么。她无意揣测,仍往前去,启祥宫的宫门倒是开着。守门的小宫女见是乾清宫的大姑姑也没有多问,领着她往里去,到了正殿帮她掀开帘子便退下去了。

      外屋里只坐着一个眼生的宫女,正斜倚在桌旁翻着一卷书。她有些好奇,宫中从来只教宫女针线女红却不准识字,会读书的宫女十分少见,像挽翠那般能写几个字的还是托了主子的福。不想惊扰了她,她轻轻走到近前,看时见是易安的醉花荫,恰那宫女翻过一页,入眼是首一剪梅,想来是漱玉词了。

      她自嘲一笑,真个是处处此情无计可消除。

      “姑娘,姑娘,姑娘?”她唤了几声,那宫女终于回神,抬起头不解地看她。

      苏麻喇姑见她修眉凤眼面若芙蓉,脂粉不施竟是宫女中鲜有的丽色,坐卧之间虽是一派慵懒,难得那分恣意却是浑然天成,不禁暗暗称奇,想不到惠贵人竟会放心这等才貌双全的女子在此。

      “姐姐有何吩咐?”那女子声音细嫩,看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皇后娘娘身子不适,遣我来探望惠贵人,妹妹帮忙通传一声可好?”苏麻喇姑柔柔笑着,颇是喜欢这第一次谋面的小姑娘。

      “主子刚刚躺下,这会怕是不便。姐姐不如留个话?”她不甚了了。

      “也好,那就不打扰惠贵人休息,劳烦妹妹了。”她将提着的锦盒放到桌上,“这是皇后娘娘吩咐太医院特制的鹿胎膏,选的是长白山顶级梅花鹿。皇后娘娘说惠贵人需得好好将养,这是特别给惠贵人进补身子的。”

      “皇后娘娘有心,多谢姐姐了。”她一笑,全当收下了。

      “劳烦妹妹转交,我就回去了。”苏麻喇姑点点头,转身往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见那小宫女又埋头读书,想了想,轻声开口,“易安的词自是好的,只是读多了……不免伤身子,妹妹若是喜欢看书,不如换些别的。”

      那小宫女闻言吃惊地抬头,眼光里尽是难以置信。

      苏麻喇姑温婉一笑,转身抬手掀开棉帘走了出去,迎面正碰上惠贵人身边的锦画。

      “姐姐怎么有空来启祥宫?”锦画霎时亲切地笑开。

      “这话说的,”苏麻喇姑应着,“皇后娘娘惦记惠贵人,特意吩咐太医院制了鹿胎膏,只是娘娘身子不便,让我送过来。听说惠贵人刚歇下,我便交给屋里的妹妹了。”

      “皇后娘娘有心,多谢姐姐。”锦画急忙行礼,“姐姐千万包涵!那个谢儿才来,什么规矩也不懂,仗着会读书识字倒是无法无天了。不周的地方姐姐千万包涵!”

      “看你说的,哪有的事?我看她文文静静的,没什么不妥。”苏麻喇姑笑着安抚,怕那小姑娘被迁怒,“倒是那鹿胎膏,选的都是顶级的药材,给娘娘进补多得上心。服用的方子放在里面,只是有些复杂,皇后娘娘吩咐,若是怕不妥还是请御医进来咨问为好。”

      “妹妹记下了,还请姐姐转达我主子谢意。”锦画轻轻一福。

      “放心,那我回去了。”

      “姐姐……”锦画迟疑地赶上来,压低声音,“姐姐可知皇上何时回宫?小阿哥还没给皇上见过。”

      “太皇太后的身子不知如何,怕是还要等太医的说法。”苏麻喇姑摇摇头,心下明白急着想见皇上的并不是未满月的小阿哥。

      “多谢姐姐了……”锦画极轻地叹了口气,眉眼间掩不住失望。

      “好生伺候主子,太皇太后的身子总会好的。”

      ☆ ☆ ☆

      回到坤宁宫的时候天将擦黑,推门进了暖阁便听云岫在里面劝:

      “娘娘,您多少再进些吧,别和自己身子过不去啊。”

      “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芳儿虚弱地回应,似是推开了碗盘。

      “娘娘……您自己看看,”云岫带着哭腔,“这么消瘦憔悴,您就不怕皇上回来看了心疼?”

      芳儿似有若无地一声嗤笑,幽幽道:

      “我就怕他不心疼……”

      苏麻喇姑脚下一顿,心如明镜。

      在外屋稍待,她才深吸口气迈步走进里间,见云岫正在收拾,桌上的饭菜几乎不曾动过。

      芳儿靠在床里,尚未点灯,看不清苏麻喇姑神情。问了问佟妃与惠贵人的近况,便遣云岫撤了晚点出去。

      “娘娘,不如再进些吧,这样下去身子受不住。若是这些不对胃口,奴婢去让御膳房备些别的可好?”苏麻喇姑规矩地轻问。

      芳儿挑眉看她,眼神复杂,想了一会,轻叹口气:

      “不必了,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端起榻边的茶杯轻吹,芳儿隔着袅袅水雾打量她背光的面貌,那份柔和沉静竟让自己莫名放松,不得不说奇特。只是,她心底长存着对眼前人的困惑,看不透她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苏麻喇姑姐姐,这后宫里,每个人都是有所求的,你说呢?”她抿了口茶,缓缓道。

      “奴婢惶恐。”皇后娘娘与裕亲王皆是叫定了这声姐姐便不肯改口。

      “有人求权势,有人求宠幸,有人求子嗣,有人求平安……”她抬眼,别具深意地看她,“自然,也有人求别的。”

      苏麻喇姑从容浅笑:

      “娘娘说的是,人各有志,这宫里,也是一样。”

      “那姐姐求的又是什么?”芳儿语气轻了许多,似是不经意地探询着。

      苏麻喇姑低下头眼神一黯,再抬首已笑得淡定:

      “所求,是娘娘们的希冀;能够有所求的,也只是娘娘们。”

      芳儿怔忡,盯着她,良久无言。

      直到云岫进屋来点了灯又出去,她才吁了口气,低喃:

      “难道……是我求的……太多了?”

      ☆ ☆ ☆

      收到皇上的信,得知太皇太后身子已无大碍,銮驾即日启程,苏麻喇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不料不待她喘息,这一日突然收到南师傅托人送进来的书信,诧异之下细读,竟是容若的病情又重了!寻了个缘由得了皇后允准,一大清早她便出了西华门直奔宣武门教堂。

      容若的病原是心病,随着南师傅来到明珠宅邸,见到后宅里缠绵病榻的容若,她实在不敢相信他竟比年前又消瘦了一圈,双颊已然塌陷进去,合着的眼见不到应有的神采。满室皆是浓重的药香,药碗摆在榻前,摸上去却是早已凉透。

      “瑞姑娘,我是不得已才请南师傅请你来,给你添麻烦了。”卢氏愁云满面,眉头深锁,“年前你来劝了一劝,他多少肯进些药,可是天一开春却不知怎的,他又水米不进,更不必说药了。我知你们情分不同,便是我对不起你,也请你务必劝劝他,保重身子要紧。”

      “少夫人……您误会了!”苏麻喇姑原本忧心听着,岂料她这最后一句却令人哭笑不得,“纳兰公子与我家公子是挚友,只因我家公子近几个月不在京城不能亲自过府,才让我代为探望劝慰。”

      卢氏闻言脸蓦地大红,嗫嚅半晌,才结结巴巴道:

      “既、既是如此,还请瑞姑娘费心了。”

      “少夫人不必见外。倘是瑞堇力所能及,瑞堇定会不遗余力。”看得出卢氏是个单纯厚道的女子,所谓出嫁从夫,那份赤诚装不出来;只可惜她却并未猜错,容若心中的影子虽不是自己然而确有其人。

      卢氏眼圈泛红说不出话,掏出手绢侧过身去,丫环见状急忙上来扶她回房。

      苏麻喇姑走到唯一敞开的窗前,见院子里的槐树枝上已经抽了新芽,几只麻雀蹦来跳去,清晨的鸟鸣声时有传来。想起往年开春几个人在外面烹茶论文放纸鸢,不知容若与表小姐又做什么消遣……她回头看看榻上的容若,伤春?

      抬手合上窗户,却听背后传来几声咳嗽:

      “把……窗户……打开……”

      “春天风大,你本就病着,难道还想找病?”苏麻喇姑来到榻前,见他半睁着双眼盯着床榻对面才被自己关上的窗。

      “瑞堇?”容若听到她声音疑惑地看向她,“你怎么来了?”

      苏麻喇姑叹口气,熟练地扶他半坐起身,端起小丫环才换进来的药:

      “年前不是说好按时进药?你这又何苦?公子爷人不在京城却十分担心你的病症。”

      “仰之可还好?又是大半年不见了,他这些年委实越来越忙。”容若想微微笑笑,却羸弱地弯不起唇角,见她拿着调羹将药送到自己嘴边,无奈地摇头,“瑞堇,你明白的,这又何必?”

      “公子爷是越来越忙,人也清瘦,却比你康健得多。如今你这样子莫不是伤春悲秋?哪里还像以太阳自豪的叶赫纳喇家人?”苏麻喇姑只是端着药碗拈着调羹,容若见状不好推辞,终是喝了。

      “叶赫纳喇?”他苦笑,“若不是这‘高贵’的叶赫纳喇,何至于……”

      苏麻喇姑抬眼看他,明白明珠大人对他的期望,也明白他做非所想的郁郁:

      “叶赫纳喇,光环也好,紧箍也罢,这一辈子,你总是要带着。”

      “是啊,这一辈子……”容若仰首长叹,神色凄凉。

      “你饱读圣贤之书,如此恣意妄为,可曾想过十月怀胎的老夫人?”他这番自暴自弃无非想要舍去这一世的一切;只是,想着宫里娘娘们的丧子之痛,他身为人子岂可这般不孝?夭折的孩子没有选择,可他年将弱冠竟要如此报答母亲?

      容若一呆,答不上话。

      她轻轻吹了吹汤匙中的药汁送到他口边,语重心长:

      “这世上,有几人能只为自己活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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