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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一章 ...

  •   “姑姑!姑姑!”不满四岁的小娃娃欢天喜地地从里间跑出来,张开双臂呵呵笑着等人抱抱。

      “阿哥小心!”她见状连忙赶了几步蹲下身子,将步履不稳的孩子搂入怀中。

      “姑姑抱高高!姑姑抱高高!”小娃娃不依地喊着。

      她宠溺地笑着起身,给了孩子一个满意的高度。

      “姑姑最好了!”孩子兴高采烈地搂住她颈项亲了亲她脸颊。

      她笑看孩子的欢愉,整个人也跟着爽朗,举步往里间去,见小阿哥小公主与小格格都在床里睡得正香。阿哥所的嬷嬷看她进来急忙行礼,她点了点头,怕吵醒孩子们便返身退了出来。

      “姑姑,嬷嬷说妹妹去跟额娘住了,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住?”孩子搂着她问得十分认真。

      她微微一愣,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年前夭折的大公主——嬷嬷们居然这样解释——却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心细如斯。

      “孩子们总是最和你亲近。”芳儿慢条斯理地从另一间厢房走了出来,脸上挂着一抹浅笑。

      “给娘娘请安!”她将承祜交给走上前的云岫,端庄地给皇后行礼,“娘娘取笑奴婢了。”

      “起来吧,”芳儿挥了挥手,仍笑着,“皇祖母不在宫里,你就多担待些。”

      “娘娘说笑了。”她起身,知道皇后指的是这犯规矩的私自探望。

      “明日皇上又要启驾到赤城去,也不知皇祖母泡泡汤泉身子有没有舒爽些。”芳儿知她一向谨慎这些事从不外传,自己叮咛一句只求心安,既达了目的便不再多说。

      “据说赤城汤泉疗效甚佳,太皇太后已调养月余,想来总会神清气爽一些。”

      “那就好。”芳儿点了点头,出了阿哥所;苏麻喇姑在斜后跟着,看出她还有话交代。

      “苏麻喇姑姐姐,这一路上还要你多费心了。”

      “奴婢惶恐!”她轻轻一福,仍是不能领受皇后娘娘这声“姐姐”,“这本是奴婢分内之事,‘费心’二字折煞奴婢了。”

      芳儿有些迟疑,停下脚步侧身看了看她:

      “这话确是不错,不过……禁城里的姐妹们还是指望着姐姐的‘费心’。”

      她了然点头,明白这几百里距离带给娘娘们的望眼欲穿:

      “奴婢……记下了。”

      芳儿微微挑眉,却什么话也没说,缓缓往坤宁宫去,只闻脚下积雪的吱呀。

      “昨日去景仁宫,佟妹妹的身子还是亏着……”她一叹,想起这两年皇室血脉的折损,心里难免沉甸,却也因为承祜而暗自隐着一丝宽慰。

      “娘娘心慈,也已尽了人事,”她想起箴姐姐那个未成形的胎儿心中难过,“太医曾说,娘娘们仍需细致调养以保胎儿康健,况且娘娘们都还年轻。”

      “是啊,年底添了赛音察浑,荣妹妹是精神多了;惠妹妹眼看也要临盆,总算也有个寄托。”她点点头,继续往前走着,心思有些复杂,开口却是别有深意。

      苏麻喇姑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声音仍是淡淡:

      “开枝散叶,毕竟是皇家喜事。”

      芳儿微一侧目,顿了顿,步子更缓。

      细雪不知何时飘起,云岫赶上来撑开纸伞,芳儿抬头重重呼出口气,盯着白雾散开在眼前,终是浅笑出来;再转回头,见雪花沾得苏麻喇姑一身晶莹,风姿却不是珠环玉翠可比。

      “这般素雅,姐姐可是有意为之?”她笑,戏谑着话中有话。

      “无所谓有意,只是奴婢承受不起。”她也笑着,淡定回应。

      “哪有的事呢?”她不松口,追究。

      “人,总有自己的本分,超过了,便承受不起。”她悠悠回应,云淡风轻中还是隐着一分无奈。

      “本分……”芳儿深深看她,半晌转过身,垂了眼帘,“替我问候皇祖母。你且去吧。”

      “奴婢告退。”苏麻喇姑弯身道了万福,步履不期然地沉重。

      “娘娘,”云岫见她若有所思忙为她开怀,“去年新选的秀女中颇有些丽色,苏麻喇姑姐姐虽然容颜清丽却毕竟不再是二八年华,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漂亮……”芳儿仍旧看着苏麻喇姑远去的身影,心不在焉地自言自语,“有什么用?”

      ☆ ☆ ☆

      “出去!”行在的书房里“啪”的一声碗盘碎裂的巨响。

      “怎么回事?”苏麻喇姑才从泉池探望太皇太后回来,还没走近就听见皇上在屋里怒斥。

      小桂子没想到大姑姑这么快就回来,愣了愣没敢吱声。

      苏麻喇姑见他有些心虚便明白了几分,转身询问旁边的执事太监:

      “小常子送什么进去了?”

      “回大姑姑的话,膳房炖了些老山参,小常子刚刚给端进去了。”

      她一挑眉,看向目光闪烁的小桂子——皇上前几天随口夸了一句小常子利索,这两天让他跟着伺候,想来小桂子却是心有不甘——了解地劝道:

      “皇上跟前当差的不可能只有一个,谁都不容易。”

      小桂子低着头只是不说话。

      “惹得皇上发火是对不起主子,坏了你自己的本分。”她叹口气摇了摇头,匆匆走了进去。

      小常子瑟瑟发抖地跪在角落,完全不知道自己因何获罪;汤碗碎片零零落落散在四处,汤汤水水洒了一地。玄烨阖着眼负手立在窗前,看不清神情。

      “把这些收拾了先出去吧。”她低声吩咐小常子,见他如临大赦般点头如捣蒜,麻利地收拾了满地狼藉跑了出去。

      皇上不可能为了一碗参汤责难下人,她心知这不过是个引子;走过御案,发现桌子上果然摊着一道奏折。她取出丝帕来到他身后,默默帮他擦拭沾在手上的汤水。

      半晌,他叹了口气:

      “宁古塔将军上疏,辽东边境又被罗刹人大范围侵扰。”

      她瞥了眼那道加急奏折,却知道这件事半点急不得。辽东边境苦寒,戍军有限粮草不足,罗刹人虚实未明,一切都不利开战。去年皇上谒福陵昭陵,巡幸辽东多处,也同宁古塔将军巴海探讨过如何抵御罗刹人骚扰边境;今年开春已经调派一批人手过去亦戍边亦垦荒——远途运粮劳民伤财且没有保障,这般安排也算是军队不动粮草先行了。

      “我堂堂大清的龙兴之地竟会被罗刹流寇欺侮,实在是奇耻大辱!”他忍耐地按着手指关节,发出“咔啦咔啦”的脆响。

      她转到他身前拉开他双手轻轻揉着指关节,明白“戒急用忍”四个字说来容易行来艰难,这一口气他实难下咽。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抽出双手将她搂进怀中,几分疲惫,“不曾想,‘忍’之一字竟是如影随形。”

      她静静地支撑着他任他宣泄,不想规劝那些圣贤书中的道理——皇上也是常人,即便情绪控制得卓绝,驾驭这偌大国家终究不易。

      “罗刹人居心叵测,进犯辽东,觊觎西北,探子报回来,准噶尔部和罗刹人往来密切,厄鲁特蒙古不得不防。藩镇也不平静,昨日送进来的密折,吴三桂约了耿精忠尚之信在昆明秘密会面,不是什么好兆头。台湾那边又派了人到福建,似乎也有郑经的踪迹,真是胆大包天!”他声音发闷,想着汇集在眼前的几桩大事都要做好两手准备——倘若当真需要行军就更要争取时间,圈地虽然废止但这万里河山元气尚未恢复,粮草军饷依旧缺乏,百姓们若是无粮果腹更会变成朝廷最大的威胁;而争取时间则意味着继续隐忍,忍藩王、忍罗刹、忍郑经……

      “米思翰大人将户部整理得井井有条,蠹弊杜绝了不少,岁赋多能归入国库;明珠大人也精明,兵部由他掌理多少能为皇上分忧。”她知道只要事情安排妥当皇上的郁结不劝自解;她更知道如今的大清江山还有太多隐患,皇上似乎是守成之君却肩负着真正定鼎的责任。

      他直起身子揉着眉心点头:

      “事情还是要稳扎稳打,急不来的。”

      她闻言终于放心,浅笑着斟了杯热茶递到他手边。

      “说到明珠……”他啜了口茶,“今年秋闱容若也该参加了吧?”

      “恐怕……要再等三年了。”她神色一黯,想起上次跟随南师傅去探望容若时他的苍白与消瘦。

      “这怎么说?!”他一愣——这几年因为政务繁忙他难得与容若相聚,去年九月到盛京祭祖,回来之后实在分身乏术,一晃竟又是半年不见;更不巧的是容若去年生了一场大病,自己不便到府邸探望,倒是苏麻喇姑随着南师傅去看过他几次。

      “容若的病……即便大考前痊愈也赶不及温书备考了。”容若的病并无起色,反倒颇有些自暴自弃;他的行止也很是反常,动辄泪流满面不知所云。明珠急得四处求医问药,连驱邪镇宅的法子也试过。

      “他到底患了什么病?怎么拖了这么久?”玄烨急了,没料到容若竟会病得如此严重。

      她垂首,思量了一阵:

      “金石汤药治得体肤却医不得心病,何况他连汤药也进得勉强。”

      “心病……”他了悟地叹了出来,“明珠怕是没有想到,他一番苦心安排竟会换来这样的结果。早知如此,我早些指婚给他不是皆大欢喜?”

      她听出他语气里的后悔,也觉惋惜:

      “只是明珠大人太会钻营,当初硬要容若拜熊赐履大人为西席就能看出他的打算;偏是没想到这件事他竟等不及皇上玉成。”

      “事已至此实属无奈,回去你再随南师傅去劝解劝解。”容若的心情他太能体会,“怪我——明珠若是知道容若同咱们的渊源,何至于到处为容若的仕途铺路?”

      “皇上……”

      “启秉皇上!一等侍卫赫伦求见!”门外小桂子的喊声打断了苏麻喇姑的宽慰。

      “宣!”玄烨觉得突然——内廷侍卫特地赶来,京城必定发生了大事。

      赫伦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进屋行过大礼便喊了出来:

      “皇上节哀,大阿哥染急病,前天夜里没了!”

      “你说什么!”玄烨一惊。

      “回、回皇上的话,大阿哥,没了。”

      苏麻喇姑只觉一阵眩晕,无法接受半个月前还生龙活虎的孩子竟突然去了。

      “皇后呢?!”他眉头一蹙,急问。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哭晕过去了,奴才来之前还没醒。”

      玄烨挫败地捶向御案,感觉诸事不顺。

      “皇上,”她想了想,坚定开口,“让奴婢先回去吧。”

      ☆ ☆ ☆

      疾驰的马车带起飞扬的黄土,连绵的群山从车窗旁闪过,苏麻喇姑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想起两年前三岁的承瑞夭折时荣贵人的肝肠寸断。也许内宫当真戾气深重?去年承庆与大公主也相继去了。娘娘们大概真的坚强,度过了最为悲伤的时日还是依旧神采飞扬……

      星夜兼程地赶路,几天之后苏麻喇姑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紫禁城,一路急匆匆奔向内廷,才跨过日精门便听到隐约的哭声——她一怔,不知怎的,猛然忆起十几年前承乾宫中的端敬皇后,那哀绝痛极的场面至今想起她仍然心头作痛。

      步履匆匆,转过交泰殿,夜色中的坤宁宫便在眼前。繁星闪烁的夜,无月,晦暗的烛光透过窗纱勾勒出宫殿的轮廓,少了平日的灯火辉煌,原本的雍容华贵不在,却只透着悲凉……

      “恭送二位娘娘。”

      苏麻喇姑闻言刹住身形,夜色浓重,只依稀辨出几个身影走出东暖阁。

      “荣姐姐,皇后娘娘遇上这等事……”甜甜嫩嫩的声音传来,想是宜贵人郭络罗氏,“惠姐姐虽然在坐褥也该过来看看。”

      “她才生产,身子禁不起折腾,太后也特准了。”低脆的声音,荣贵人一贯厚道地回应。

      “这也是,毕竟才生了小阿哥。”宜贵人声音不高不低,刚好。

      “给荣贵人、宜贵人请安。”苏麻喇姑不便闪避,弯身行礼。

      “哟,这不是乾清宫的大姑姑?”宜贵人微微一愣,旋即亲切地喊了出来,“皇上回来了?”

      “回娘娘的话,皇上还在赤城。”

      “皇上让‘你’回来?”宜贵人浅笑,意有所指。

      “皇上遣奴婢回来伺候。”她小心答话。

      “也是,总得有乾清宫的人在皇后身边,皇上才放心。”宜贵人慢条斯理地软语。

      “宜妹妹,天也不早了,天寒地冻的,咱们还是快回吧。”荣贵人总算听出她话里有话,忙往别处引。

      “真的,都这么晚了,荣姐姐总这么关心人。”宜贵人点头称是,绕过苏麻喇姑往远处去了。

      “你快进去吧。”荣贵人向苏麻喇姑点点头。

      “谢荣贵人。”她一福,恭送荣贵人离开,隐约见着挽翠朝自己甜甜一笑。

      坤宁宫的人早已往里通报,云岫挑帘出来看见她,几分焦急几分感激却又几分忧虑。

      “苏麻喇姑姐姐,皇上什么时候回来?”她脱口而出,不确定现在让娘娘见她是否会更糟。

      “太皇太后还需静养,恐怕还要些时日。”苏麻喇姑体会得她顾虑,如实相告。

      “娘娘……不大好,姐姐……”云岫欲言又止,不知该提醒什么。

      “我省得。”苏麻喇姑看着她红肿的眼点了点头。

      踏进东暖阁,只见芳儿披散着头发倚坐在床边,脸色惨白,整个人形销骨立;她眉眼低垂着,泪水无声地落,洇湿了胸前大片衣衫。苏麻喇姑几乎有些认不出她,忽觉心口绞痛。

      “娘娘!”云岫惊呼,疾步上前帮她拭泪,自己却哭得眼前模糊一片。

      “娘娘……”苏麻喇姑跪到她身前,强忍着哽咽,“娘娘节哀!御医说太皇太后还需将养,皇上让奴婢带封书信给娘娘,请娘娘一定要保重身子!”

      芳儿闻言无神地转脸看向她的方向,半晌,眼中有了些神采,拉起她手:

      “苏麻喇姑姐姐?你可回来了……承祜还在外面,天冷,快让他进来吧,他肯听你的话的。她们都劝不动,还骗我说他不在外面。”

      “娘娘……”苏麻喇姑反握她手,话到口边却什么也说不出。

      “你快去啊,天这么冷,承祜会冻坏的,小孩子就是贪玩,是不是?”芳儿哭着笑了出来,看她的眼光好似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娘娘……节哀……”苏麻喇姑低下头,泪,滴落在两人手背——这许多年,坚强精明的皇后娘娘何曾如此无助?

      “你不肯?那好,我自己去找,我自己去……”芳儿挣扎起身,才站直,身子便晃了几晃,苏麻喇姑急忙搀住她。

      “娘娘几天来几乎水米不进,我……我……”云岫抽泣着,上气不接下气。

      “娘娘……奴婢无能,唤不回阿哥……”苏麻喇姑扶她重新坐下,泪眼婆娑,“阿哥去了,可娘娘一定要保重身子,娘娘还年轻……”

      “连你也这么说……连你也这么说……”芳儿却哭得更加厉害。

      “娘娘……皇上的信……”苏麻喇姑明白她的心伤,取出皇上的亲笔信。

      芳儿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抖着手展开信笺,泪珠滴滴答答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下午各位娘娘便都回去了,荣贵人和宜贵人守到刚才也走了。”云岫低声抽泣,这些天来她最怕的便是夜晚的降临。

      苏麻喇姑点头,暖阁里一盏孤灯昏黄,皇后娘娘的单影堪堪映在墙上……

      “孩子……”芳儿读完信脸上竟漾起诡异的笑容,吓得云岫发抖。

      “娘娘!”苏麻喇姑强自镇定地稳住她摇摇晃晃的身子,只见她眼光迷离。

      “孩子还会有的!”芳儿抓住苏麻喇姑双臂摇着,又哭又笑,“孩子还会有的!皇上说孩子还会有的!”

      “娘娘还年轻,孩子一定还会有的。”苏麻喇姑看她空洞的眼神似乎比刚刚更加癫狂,心底害怕她出事。

      “孩子……”芳儿呆呆地看着她,静默。

      “娘娘,孩子还会有的,一定会的。”苏麻喇姑难过得无以复加,一边担忧地劝一边示意云岫去宣太医。

      “孩子……”芳儿乍然哭出声来,扑倒在苏麻喇姑怀中,不甘地哭喊,“除了孩子,我还有什么!?我还有什么?!”

      如雨的泪打透几层衣衫,深深重重地烫在苏麻喇姑心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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